不用問,巡捕是洋行召來的,趙玉峰和兩個馬弁都有些驚慌,想掏槍又不敢,想跑又覺得丟面子,緊急關頭,陳子錕鎮定自若,低聲道:“別慌,慢慢走過去。”
慕易辰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只覺得學長和他的手下表情有些古怪,但還是跟着他們一起迎着巡捕走過去。
忽然,禮和洋行大門裡跑出一個臉上帶血的傢伙,指着陳子錕等人大喝道:“就是他們!”
“跑!”陳子錕撒丫子就跑,速度快的不得了,慕易辰還沒回過神來就被拉着一起向反方向奔去。
巡捕見狀猛吹警笛,緊追不捨,大皮鞋在柏油路上呱呱的響着,路人紛紛閃避,陳子錕將手指賽在嘴裡打了聲唿哨,王德貴拔出手槍虛晃一下,巡捕們頓時趴在地上。
趁這個功夫,陳子錕做了個手勢,讓趙玉峰帶兩個馬弁往左邊跑,自己帶着慕易辰向右邊逃竄,只聽見背後警笛吹得淒厲無比,前面也影影綽綽出現了巡捕的身影,租界核心地帶的治安真不是吹得,怪不得那個買辦這麼有底氣。
正猶豫着是不是要動槍,慕易辰忽然低聲道:“跟我來。” 拉着陳子錕鑽進了一旁的弄堂,弄堂裡曬滿了牀單和衣服,地上滿是雜物,慕易辰熟門熟路,七轉八轉,就到了另外一條街上,看路邊有家西餐館,徑直推門進去。
西餐館裡客人不多,留聲機傳出貝多芬的鋼琴曲來,侍者彬彬有禮的問道:“兩位麼?”
“是的,兩杯咖啡,謝謝。”慕易辰摘了禮帽,找了個轉角的位子坐下,正好能透過玻璃窗看到外面的情況,陳子錕在他對面坐下,問道:“這地方你經常來?”
“小時候父親經常帶我來洋場吃西餐,那時候我們家還住在南市,我還記得電車是一個銅子一張票,一客西餐是八角小洋,麪包和黃油是不限量的,每次我都吃很多。”
“哦,令尊挺有情調的,老人家是做什麼的?”
“我家裡以前是做絲綢生意的,可惜到了父親這一輩,家道中落了,我十二歲那年,父親因病去世,從此後,就再沒人帶我吃西餐了。”
陳子錕急忙道:“真是抱歉。”
“沒關係,學長您還沒告訴我,爲什麼要躲避巡捕呢。”慕易辰問道。
“呵呵,我打了禮和洋行的買辦一巴掌。”陳子錕道。
慕易辰搖搖頭:“學長還真是老脾氣,一點沒改,不過這幫洋奴確實該打。”
陳子錕道:“你呢,怎麼會到禮和洋行去?”
慕易辰苦笑一下:“我是去找工作的,從德國留學回來,我已經閒了很久了。”
陳子錕這才注意到,慕易辰的西裝袖口略有磨損,領帶的款式也是兩年前的,看來這位學弟的生活有些窘迫。
“那麼,找到工作了麼?”
“沒有。”慕易辰搖搖頭,“雖然我是學冶金的,但洋行需要的是銷售人員,我的專業知識沒有用武之處。”
“你怎麼不到內地的鋼鐵廠是試試呢,比如漢陽鐵廠,像你這樣的留學生可是搶手貨。”陳子錕納悶道。
侍者端來兩杯咖啡,放到客人面前道:“請慢用。”
慕易辰用英語說聲謝謝,又道:“去過,但實在難以習慣那種官場傾軋和勾心鬥角,或許是我的性格太古怪了吧。”
陳子錕道:“慕兄不是古怪,是清高,我以咖啡代酒,祝你早日找到工作。”
“謝學長的吉言,學長似乎還沒告訴我,您在哪裡高就呢?”
“我在江東省北部做護軍使。”陳子錕平靜的說道。
慕易辰眼睛一亮:“學長竟然投筆從戎了,我們這些老同學可要仰仗你了。”
“朝不保夕的光桿司令罷了,這次來上海就是想買些槍械彈藥來自保,可惜槍沒買到,先被巡捕攆的雞飛狗跳。”陳子錕笑道。
慕易辰道:“學長想買武器的話,上海還有很多家洋行,英美德法的武器價格較貴,但意大利西班牙的產品價格就比較便宜,我有個同學就是給一家西班牙洋行做買辦的,我可以幫助聯絡一下。”
陳子錕大喜:“那太好了。”
正聊着,叮咚一聲,西餐館的門開了,一個軍裝筆挺的美國陸軍少校帶着兩位女士走了進來,其中一位女士看到陳子錕,忍不住驚呼一聲:“密斯脫陳!”
陳子錕彬彬有禮道:“夫人,我們認識麼?”
“哦,我的上帝,我們當然認識,是您把我從土匪手中救出來的,您不記得了?”女士非常激動,英語說的很快,緊緊抓着陸軍少校的手道:“艾倫,他就是大名鼎鼎的陳子錕!”
少校快步上前,伸出右手:“陳先生,我是艾倫.金,感謝您冒着生命危險把我夫人從魔窟中拯救出來,您是我們全家的恩人。”
陳子錕終於想起來了,這位女士最早一批被釋放的西方人質,當時灰頭土臉,今天容光煥發,怪不得認不出了。
“哦,原來是金夫人,您還好麼?”陳子錕笑道。
“感謝上帝,您終於記起我來了。”金夫人撫着胸口,表情很誇張。
同來的女士盯着陳子錕看了半天,忽然驚叫一聲:“我見過你。”長了一些雀斑的臉上泛起興奮的紅暈。
金夫人奇道:“艾米麗,我記得你以前沒來過中國吧。”
艾米麗手忙腳亂的從包裡翻出一本《時代週刊》來,指着封面上風度翩翩的人像道:“諾,就是他,最勇敢的中國將軍。”
金夫人的嘴張成了O型:“艾倫,快看啊,陳將軍上了時代週刊的封面了!”
金少校也很興奮,將侍者喚過來道:“給我開一瓶香檳。”
侍者都是精通英語的,從他們的對話中聽出客人中有一位身份非常尊貴,自然不敢怠慢,飛速拿了一瓶上好的法國香檳來,並且不用吩咐,就讓樂師換了一首歡快的曲子。
“將軍,如果您不介意的話,我想邀請您,還有您的朋友共進午餐。”金少校發出誠摯的邀請,陳子錕欣然答允,此時慕易辰已經有些坐不住,這幾年他在德國留學,兩耳不聞天下事,竟然不知道學長不但投筆從戎,還成了聞名世界的英雄。
午餐很豐盛,和美國友人的交流也很愉快,當金少校得知陳子錕是西點軍校出身後,興奮的溢於言表,談起學校那些古板的老教授,兩人的距離更是拉近了不少。
在大家的強烈要求下,陳子錕勉爲其難,再次重複了他在抱犢崮上孤膽英雄的故事,當然是用英語敘述的,金少校聽的雙拳緊握,眉頭緊鎖,感同身受,金夫人和艾米麗更是都聽傻了,時不時誇張的用小手掩住嘴,然後對望一眼,上帝啊上帝啊的驚歎個不停,尤其艾米麗,看着陳子錕的目光已經明顯帶着崇拜的色彩。
就連西餐廳的侍者們也不由自主的豎起了耳朵,傾聽着他們的對話。
忽然,叮咚一聲,門又開了,這次進來的是一幫黑衣巡捕,爲首是一個英籍巡官,身材高大,滿臉橫肉,腰間配着左輪手槍,手裡掂着一根警棍,鷹隼般的目光掃視着店裡每一個人。
他身後是三個印度巡捕和三個華籍巡捕,都持着步槍,如臨大敵的樣子。
值班經理急忙迎了上去,低聲詢問需要什麼幫助。
英籍巡官不理他,繼續掃視着客人,這家西餐館的檔次很高,價格很貴,中午客人不多,只有寥寥幾桌,很快巡官的目光就落到了陳子錕身上。
陳子錕穿了一身白色西裝,個頭在亞洲人中算是出類拔萃的,在歐美人中也算是高大,這是一個很明顯的特徵,再加上他囂張不羈和巡官對視的眼神,讓巡官確信,他就是自己要找的人。
“儂。”巡官用警棍敲了敲桌子,“站起來。”他的上海話說的很地道,想必在租界已經服務很久了。
陳子錕並沒有站起來,金少校卻怒不可遏的站了起來:“巡官先生,我抗議你這種極其不禮貌的行爲,你不但侮辱了我的客人,還侮辱了我。”
巡官並沒有被他嚇倒,畢竟巡捕房和駐軍是兩碼事,英國人和美國人也是兩碼事,他傲慢的略微彎了彎腰,道:“對不起,兩位女士,還有您,少校先生,我是在執行警務,搜捕一名持有槍械的,極其危險的中國逃犯,您的客人恰巧和我的逃犯很相似,我想請他回巡捕房調查,您一定不會反對吧。”
金少校怒氣衝衝:“我反對,我抗議,你的警號是多少,我要投訴你。”
巡官指着自己肩膀上的金屬數字銘牌道:“您可以去總巡捕房或者工部局進行投訴,但在此之前,我要將逃犯帶走。”
巡捕非要帶人走,金少校還真就一點辦法沒有,正準備妥協,忽然一直保持着淑女姿態的艾米麗發飆了,拿起一本雜誌猛打巡官,嘴裡喋喋不休道:“你們這些惡棍,強盜,蠻不講理的酒鬼,壞蛋!”
巡官大怒,喝道:“女士,如果您再不停止的話,我將以妨礙公務罪逮捕您。”他身後一幫印度阿三,上海癟三都摩拳擦掌起來。
金夫人道:“警官,我不得不提醒您,艾米麗小姐的父親是美國公使,您確定打算要引起一樁外交糾紛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