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子錕出城的時候,南泰縣的父老鄉親們就在城頭上觀看,他們是被柳縣長組織前來觀摩談判的,讓這些人上陣打仗那是沒門,但是看熱鬧那就另說了,而且柳縣長還規定了具體名額,製造出只有南泰縣上流人士才能出席的氛圍來,跟個惹得士紳們趨之若鶩。
站在垛口後面的除了由頭有臉的士紳們,還有一些德高望重的老爺爺,大家臉色凝重的看着遠處的土匪,心中五味雜陳,南泰土匪橫行是不假,但那都是在鄉下,土匪圍城還是第一遭,聽柳縣長說,民國初年的時候,河南出了個大土匪叫白狼的,聚集了十幾萬部衆,如同蝗蟲所到之處,寸草不生,今天圍困南泰縣城的,就是白狼的餘孽!
土匪們就在遠處河灘邊歇腳,篝火的灰燼還沒熄滅,他們服裝各異,穿什麼的都有,軍裝制服、長袍馬褂、戲服行頭、甚至女人的旗袍,季節更是混亂,從羊皮襖到小單褂都有,只是大夥兒全都戴着一頂刷過桐油的高粱篾斗笠。
若是在城裡見到這樣打扮的人,大夥兒一定會笑話他是個瘋子,但是此時此刻看到這麼一大羣怪異而彪悍的人湊在一起,沒有一個人能笑得出聲。
柳縣長拿了個望遠鏡請大家挨個觀看,人們不會用這種西洋玩意,學會了就不丟手了,在望遠鏡裡,土匪們猙獰的面孔很是清晰,他們都帶着傢伙,快槍、長苗子火銃、大刀長矛抓鉤子,樣樣都是要人命的利器,想到這羣人就要打進縣城燒殺搶掠,士紳們不禁兩股戰戰。
當護軍使大人出城的時候,衆人才稍稍安心了一些,陳大人鎮定自若的神態彷彿給他們服用了一粒定心丸。
陳子錕今天打扮的很派頭,薄呢料的瓦灰藍軍裝,剛燙過,筆挺熨貼,威風凜凜,金帽箍,金肩章,腰間挎着洋刀,刀穗子也是金色的,在陽光下無比耀目。
“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有個花白鬍子的老頭,大概是受到了某種精神上的感召,忽然捋着鬍子拽了一句詩文。
這種悲壯的氣氛是很容易傳染的,陳子錕匹馬出城去和土匪談判,多多少少讓大家有些莫名的感動,略微有些認同這個初來乍到的,年輕的過分的少將護軍使了。
五色旗迎風飄揚,旗手肅立宛若雕塑,兩名馬弁衣着整齊,牛皮武裝帶殺的很緊,兩條牛皮斜帶十字交差,腰間掛着刺刀、盒子炮、水壺等雞零狗碎,顯出一股正規軍的派頭來,雖然只有三個兵,但氣勢竟然一點也不輸給遠處那些土匪。
一名馬弁縱馬奔向土匪,柳縣長解釋道:“護軍使約見土匪頭子。”
過了一會兒,樑茂才帶人大搖大擺的過來,柳縣長又道:“這就是白朗餘孽,咱們縣裡最大的土匪頭子。”
有人怯生生的問:“陳壽和他比咋樣?”
柳縣長不屑道:“陳壽連提鞋都沒資格。”
大家就都倒吸一口涼氣。
陳子錕和樑茂才在空地上碰面了,開始交談,柳縣長收回瞭望遠鏡,親自遙望遠處,向大家講解着:“護軍使在質問土匪,爲何圍我縣城,殺我良民,半夜放火,爲非作歹。”
大家都聚精會神的聽他說書。
“土匪頭子向護軍使提出要求了。”
“護軍使哈哈大笑,笑的氣勢磅礴,土匪都驚呆了。”
“護軍使怒斥土匪!”
“土匪流淚了,快看,土匪頭子被護軍使的虎威懾服了!”
柳縣長激動萬分,把望遠鏡遞給站在身旁的當鋪老闆秦廣俠,老秦看了看,扯着大嗓門道:“真的,土匪淌眼淚了!”
……
樑茂才是個實心眼漢子,從小一根筋,但不代表他傻,被陳子錕一番忽悠後,他終於回過神來,眼珠一轉道:“你憑啥幫我說話?”
陳子錕鄙夷道:“我看你不會辦事,白瞎了這麼好的機會,替你急得慌,咋了,你連獅子大張口的膽子都沒有?”
樑茂才道:“我有!可是縣城根本沒有那麼多槍,那麼多錢!你哄我。”
陳子錕立即反問道:“你一個混殺虎口的土匪,怎麼知道南泰縣有多少錢,我在縣衙審閱了前後五十年的卷宗,是我清楚還是你清楚?”
樑茂才無言以對。
陳子錕冷笑道:“我看是你被人忽悠了吧,那個人肯定告訴你,先開個天價,狠狠嚇唬一下我們,然後等他出面,討價還價,最後出一筆錢打發了你們,兵不血刃就撈一筆好處,我說的對吧?”
“你咋知道的?”樑茂才驚道,忽然又惱怒道:“中!就照你說的要,五百條快搶,十萬發子彈,五十萬大洋……外加二十個小娘們,不行,我還得另外加一個人,你妹子。”
“什麼?”陳子錕一愣。
“就是我在殺虎口見到的那位小姐。”樑茂才忽然紅了臉,略有扭捏。
原來姚依蕾是被這小子劫走的啊,陳子錕當即便起了殺心,不過轉瞬即逝,現在還不是殺人的時候,他笑吟吟道:“我記下了。”
“那行,你回去商量吧,兩個時辰後,我等你回信。”
“好,你等着吧。”陳子錕撥馬回來,樑茂才也大搖大擺的走了。
一進城門,吊橋就拉了起來,一幫父老鄉親簇擁過來,問長問短,陳子錕站到高處,神情嚴肅無比,伸手四下壓了壓,衆人漸漸安靜下來。
“土匪開出條件來了,要五百條槍,十萬發子彈,五十萬大洋,五百兩黃金,外加綾羅綢緞一百匹,好馬配鞍子五十匹,騾子五十匹。”陳子錕每說一句,下面就響起一片驚呼和噓聲。
最後,陳子錕又悲憤無比道:“土匪壓榨我們的錢財還不夠,還要搶我們的妻兒姐妹,他們點名要張老爺的二姨太,林老闆的小姨子,李舉人的兒媳婦,秦老闆的外甥女,還有夏大龍夏老爺家的小姐!除此之外,另索二十名黃花閨女!”
一片譁然,有幾位老爺當場就昏厥過去。
百姓們激憤了,罵不絕口,陳子錕剛毅的臉上表情肅然,似乎感同身受,他再次伸手壓了壓,此時護軍使大人已經成了大家的主心骨和頂樑柱,大家都用熱切的目光看向他。
“鄉親們,護軍使公署沒有兵了。”陳子錕說道。
一陣小小的騷動,但大多數人並不驚訝,南泰縣屁大點地方,哪能藏得住秘密,那一連人馬北上的消息很多人都知道了。
陳子錕接着說:“但我陳子錕還在,江北護軍使公署還在,哪怕只有我一個人,也是北京政府、陸軍部派駐江北的軍政機關,大家看!”
大夥兒順着他的手指看去,五色旗在城頭獵獵飄揚。
“國旗在,我就在,陳子錕和大家同生共死,共抗土匪!”
鏗鏘有力的話語,斬釘截鐵的表情,深深感染着南泰縣百姓的心,對啊,陳大人雖然手底下沒兵了,但人家是朝廷的將官,代表的是官府的尊嚴,土匪算什麼玩意啊。
熱烈的掌聲響起,中間夾雜着叫好聲。
那個白鬍子老頭又拖着腔調吟誦起來:“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
陳子錕四下拱手,道:“我已經派出飛馬請求增援了,援兵不出三天絕對趕到,在這三天裡,咱們得自己救自己。”
一片響應之聲,百姓們雖然麻木自私,但是當災難切切實實輪到自己頭上的時候,也是敢於站出來應對的,尤其幾位被土匪點中家裡女眷的老爺,更是義憤填膺,爭先恐後,土匪們簡直就是禽獸,列出的名單全是南泰縣最俊的大姑娘小媳婦,甚至連夏大龍的閨女都在裡面,這更從側面說明了土匪的無孔不入和兇悍絕倫。
陳子錕又道:“剛纔我趁機觀察了土匪們的營地,他們純粹就是一幫烏合之衆,一大半人用的刀槍劍戟,還有一半人用的是鳥槍火銃,只有很少的人用快槍,咱們南泰縣城裡有上萬人,一百多保安團的弟兄,成千的壯丁,我衙門裡還有幾十條快槍,幾萬發子彈,難道咱們還怕了他們不成?”
頓時羣情洶涌:“不怕,滅了這幫狗日的!”
城牆上,閻參謀長和柳縣長相視一笑,護軍使真是個人才,略施小計就成功調動了百姓的積極性,看來縣城無虞了。
……
夏家大宅,斷壁殘垣,焦土一片,夏大龍陰鬱無比的坐在一截燒焦的房屋大梁邊,心中充滿恨意。
昨天晚上,有人潛進家裡放火,活兒乾的相當地道,兩條看家狗都是被摻了老鼠藥的肉包子毒死的,放火時用了煤油,點火的方位也很專業,正在風口上,夏家不是沒有護院保鏢,但完全不是人家的對手,還沒近身就被撂倒了兩個,子彈正中眉心。
放眼整個南泰縣城,槍法這麼準的,只有兩個人,一個是夏大龍自己,還有一個,應該就是新任江北護軍使陳子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