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文靜拉着弟弟的手提心吊膽進了二門,陳子錕還沒把車收進門房,就聽到內院裡太太的怒吼聲:“儂做啥事體去了!”
難怪太太發怒,天都黑了一雙兒女還不回家,這可是從未有過的事情,再看到兒子扛着插滿冰糖葫蘆的草把子,像個賣零食的小販一般,更是氣不打一處來。
她一把搶過兒子扛着的草把子,連同上面的冰糖葫蘆全都扔到了地上,順手把兒子嘴裡的那一根也搶過來丟在地上用腳踩碎。
林文龍小嘴一扁就要哭,太太把他橫抱起來照屁股就是狠狠的幾下,其實擡得高,落得輕,打得並不是很重,但林文龍拿見過姆媽這麼氣急敗壞的樣子,又怕又委屈,又心疼冰糖葫蘆,張嘴哇哇大哭起來,哭的急,差點背過氣去。
“阿姨,是我帶文龍出去了,您不要責罰他了。”林文靜心疼弟弟,壯着膽子勸道。
太太冷哼了一聲:“儂長本事了是吧,都能帶弟弟滿城白相了,儂曉不曉得京城有多不太平。”
林文靜辯解道:“有陳叔陪着的。”
太太更生氣了:“大戶人家的小姐,整天和賣苦力的攪在一起,成何體統,儂給我跪下!”
林文靜直挺挺的在客廳裡跪下,太太把兒子抱進了臥室鎖起來,拿了五角小洋給林媽說:“打發拉車的滾蛋。”
林媽頤指氣使的出來,把錢往陳子錕面前一丟:“太太說了,明天你不用來了。”
陳子錕冷笑一聲,揚長而去。
林媽也不含糊,把五角錢揣進自己兜裡回去了。
張伯搖頭感慨道:“世風日下啊。
過了半個鐘頭,先生回來了,看到大女兒跪在地上,便問太太發生了什麼事,太太一五一十的把今天的事情敘述了一遍,先生笑道:“小孩子貪玩是正常的,算了,起來吧。”
太太心生怨恨,正要反駁,忽然臥室裡傳來嘔歐的聲音,慌忙進去一看,是兒子趴在牀邊嘔吐不已。
“一定是冰糖葫蘆吃壞了肚子!”太太怒道。
先生也皺起了眉頭,對女兒說:“你也太不注意了,什麼不衛生的東西都拿給阿弟吃,今天的晚飯你不用吃了,回房思過去。”
林文靜低着頭回到了西廂房,想到父親對自己的態度,又想到死去的親媽,不禁淚如雨下,正哭着呢,忽然有人敲了敲門,開門一看,地上擺着一個托盤,上面是半隻黃燦燦的烤鴨,一碟白麪餅。
這是誰送來的?林文靜狐疑的左顧右盼,正房的窗戶裡倒映着父親和米姨的影子,林媽也在大門口和張伯聊着天。
不管那麼多了,先吃了再說,飢腸轆轆的林文靜把托盤拿進屋,擺在書桌上吃了起來,烤鴨皮酥柔嫩,肥而不膩,她吃的滿手是油,回想起今天雪中游玩的一幕幕情景,嘴角不禁浮起笑意來。
……
給心上人送完烤鴨,陳子錕在石駙馬大街上百無聊賴的溜達着,差事丟了他沒覺得有啥大不了的,但以後再沒有理由出入林宅可是個大麻煩。
以後想見林小姐,就得整天在林宅門口蹲着等才行啊,不過這樣乾等也不是辦法,萬一被人當成賊就不好了,咋辦?陳子錕靈機一動,乾脆買輛洋車,當個自由車伕,愛上哪兒蹲着都沒人能管,還能拉着心上人到處跑,豈不兩全其美。
可是買車的錢從哪兒出?天上掉下來的那一包大洋應該是屬於杏兒家的,自己不好再動用,坑蒙拐騙自己不會,靠賣力氣賺錢又太慢,對了,不是還有兩個賭局麼,賭注總共有七百多塊錢呢,自己若是贏了賭局,就什麼都不用愁了。
想到這裡,他精神抖擻,按照辜鴻銘給自己的地址,直奔椿樹衚衕去了。
辜教授的府邸很好找,敲門進去,一個垂着辮子的粗壯男僕讓他在門口稍等,通稟了老爺之後,讓陳子錕進去了。
客廳裡點着昏黃的油燈,辜鴻銘坐在太師椅上抽着旱菸,見陳子錕來到,指了指圓桌旁的凳子道:“坐。”
陳子錕坐下,靜靜等着辜鴻銘授課,半天不見動靜,便問道:“教授,你不會把前幾天說的事情忘了吧?”
辜鴻銘哈哈大笑:“沒想到你還記得此事,我還當你不敢來呢,看來你是對拉丁文志在必得啊。”
陳子錕道:“我不是對拉丁文志在必得,是對那二百一十三塊大洋志在必得,麻煩你趕緊開始教吧,我趕時間。”
辜鴻銘道:“你莫不是還要趕着去拉車?”
陳子錕道:“我下半場還要去劉師培先生那裡學國文。”
辜鴻銘再次爽朗大笑,問道:“你這個小夥子真有意思,到底是初生牛犢不怕虎啊,你可知道這拉丁文有多難?”
陳子錕道:“拉丁文再難,也不過是二十六個字母,中國字有幾千上萬,精通漢語的外國人還不是比比皆是。”
“說得好!”辜鴻銘撫掌笑道,拿了一張紙,一杆筆,也不用教材,就這樣開始教授這個洋車伕學習歐洲貴族們才學的拉丁文。
本來辜鴻銘只是想簡單培訓一下陳子錕,起碼能默寫字母,拼寫十幾個單詞,說上一兩個短句,就算是大功告成,可是十分鐘下來,這位學貫中西的大儒的嘴巴已經張的可以塞下一個雞蛋了。
這個車伕簡直就是一個天才,所有教他的東西過目不忘,而且聽力極佳,發音純正,如果不是知道底細,辜鴻銘簡直懷疑這小子前十幾年是在歐洲宮廷裡渡過的,在名師教導下系統的學過拉丁文。
“老朽常以爲自己是天才,沒想到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啊。”辜鴻銘撫須長嘆。
陳子錕倒沒覺得什麼,他早就知道自己語言學習能力超強,在二櫃的教導和薰陶下,他能說一口流利的法語和俄語,來北京不過短短几天光景,一嘴京片子也是相當地道了,學點初級的拉丁文,對他來說是小菜一碟。
一個時辰不知不覺過去了,陳子錕已經能倒背拉丁字母,朗誦拉丁文諺語,拼寫一百多個單詞了,這已經超出了辜鴻銘的預想了,老頭兒興致上來,索性拿了一本《拉丁文詞典》給他。
“這個拿回去看,能有多少收穫就看你的天賦了。”
陳子錕大大咧咧的接過詞典揣懷裡,問清楚了劉師培的住處,辭別辜鴻銘直奔那廂去了。
劉師培對陳子錕的到來同樣驚訝,他們都以爲這個車伕已經放棄了賭局呢,劉家煙霧繚繞,劉教授雖然咳嗽的很厲害,依然是煙不離手,桌上、牀上、甚至地上都擺滿了典籍,他先翻箱倒櫃找了一本北洋政府教育部制定的初級小學課本,讓陳子錕好好看看。
“教授,這是多大孩子讀的書?”陳子錕問道。
“哦,你底子薄,這是七歲兒童讀的書。”
“教授,你太小看我了,要整就整八歲的。”陳子錕傲然道。
劉師培啞然失笑,重新找了一本高小課本給他,陳子錕快速翻完一遍,道:“學完了,出題吧。”
見這車伕如此有自信,劉師培索性出了一張高小畢業生才能答得出的國文試卷,陳子錕拿了鋼筆,上下翻飛,筆走龍蛇,劉師培接過試卷一看,大驚失色:“你上過學!”
試卷上的字跡雋秀硬朗,頗有顏筋柳骨之風,沒有受過十年以上教育的人,是絕不能寫出這樣的字來的。
陳子錕撓撓頭:“我不記得以前是否讀過書。”
劉師培繼續追問,陳子錕便告訴他自己兩年前曾經墜馬失憶,但卻隱去了當土匪這一段。
“可惜啊,可惜,或許你是大戶人家的公子呢,竟然流落至此,咳咳。”劉師培扼腕嘆息,又拿來毛筆和硯臺宣紙,讓陳子錕寫毛筆字來看。
結果卻大失所望,雖然陳子錕的硬筆書法很是規整,但毛筆字卻是一塌糊塗。
“看來你是在新式家庭長大的,真是可惜啊。”劉師培再度嘆息。
但這個可惜和前面一句裡的可惜完全是兩個意思,通常上海或者廣東一帶的洋行買辦家庭,會讓兒女全盤西化,信基督教,學英文,吃西餐,寫字都用自來水筆,陳子錕很可能就是出身在這樣的家庭,這些年戰亂頻繁,導致富家公子流落民間,而他的這種身份背景,其實更適合學習胡適那一套東西,而不是師從劉師培。
既然如此,那就教他一些更深的東西吧,劉師培把那些課本都收了起來,重新拿了一本《中國中古文學史講義》遞給陳子錕,喝了一口茶潤潤嗓子,開始正式給這位學生講課。
從劉教授家出來,已經是滿天星斗,大雪初霽,天氣格外寒冷,簡直滴水成冰,陳子錕大踏步的在星光下走着,嘴裡呵出一團團白霧來,忽然前面路邊站起兩個黑影來,身材魁梧,聲若洪鐘:
“尊駕可是縱橫關外的雙槍快腿小白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