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不宜遲,陳子錕正要讓傭人出門叫洋車,姚依蕾卻直接招呼道:“阿福,取車。”然後就看見姚公館的老汽車伕阿福從南屋裡顛顛的出來,摘了帽子恭恭敬敬道:“姑爺好。”
陳子錕奇道:“怎麼是你?”
姚依蕾接口道:“怎麼不能是他,爸媽去天津了,反正車也閒着,阿福以前就是跟我的,正好給咱們開車,你不高興?”
“哪兒的話,好。”陳子錕忙不迭道。
說起來阿福可是他和姚依蕾愛情的見證者,而且在自己流落外地期間,寄給姚依蕾的信件都被被阿福保管起來的,所以陳子錕還是挺感謝他的。
姚啓楨新買的英國羅孚轎車被女兒訛了來,成了陳公館的私家車,兩人上了車,直奔頭髮衚衕而去,不大工夫來到車廠門口,就見院子裡空蕩蕩的,一個車伕都沒有,就連往常總守在門口的寶慶也不見了。
陳子錕心中一凜,還以爲出了什麼事,進去喊了兩聲,杏兒從倒座房裡出來道:“喲,大錕子出差回來了,你找寶慶啊,他跑車去了。”
“掌櫃的還親自跑車啊?”陳子錕有些納悶。
杏兒道:“外面世道亂,洋車生意甭提多好了,一天能趕以往三天的,原本一個大子兒的買賣,人家五毛錢都願意出,寶慶憋不住,親自出馬了,這兵荒馬亂的,萬一出點事可咋辦,大錕子,你要是見着他,可幫我勸兩句。”
陳子錕哭笑不得,秩序大亂,人們忙着跑路,拉洋車倒成了香餑餑,不過車廠沒出事他也就放心了,囑咐了杏兒幾句就要出門,忽見果兒從後院出來,一身學生裝整整齊齊的,杏兒急忙攔住他:“幹啥去?不好好在家看書。”
果兒說:“我看熱鬧去,聽說鬧餉的都鬧到大總統家裡去了,東廠衚衕口還有搭臺唱戲的。”
杏兒氣的拎起笤帚就打:“外頭兵荒馬亂的,你就少給我添點亂吧,快回去。”
果兒悻悻的回去了,杏兒丟了笤帚苦笑道:“我這個弟弟,從小就不省心。”
陳子錕道:“你也別往心裡去,喜歡湊熱鬧不是壞事,那啥,我們先走了,等寶慶回來讓他給我來個電話。”
“成。”杏兒送他倆出門大門,開出十幾米遠,只見果兒從牆頭上跳了下來,動作敏捷的像只猴子。
“停車”陳子錕道,阿福一腳剎車,按了按喇叭,果兒回頭一看,咧嘴笑了,陳子錕探頭問道:“去哪兒?”
“東廠衚衕。”
“上車。”
“好嘞!”果兒拉開車門跳上來,姚依蕾奇道:“不是吧,真要去東廠衚衕?你也跟着湊熱鬧啊。”
陳子錕眼睛眯縫起來:“蕾蕾,你還記得四年前麼,咱們在長安街上看熱鬧,後來跟着遊行的學生到了趙家樓,親眼目睹了那場大火。”
姚依蕾道:“當然記得,就是因爲那場大火,咱們才失散的,要不然早就在一起了。”
陳子錕道:“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那場大火加速了段祺瑞政府的滅亡,今天這場動亂,或許會導致黎元洪下臺,這可是政治大戲啊,咱們不能錯過。”
果兒插嘴道:“那可不一樣,五四運動是愛國學生髮起的,東廠衚衕外遊行示威的卻是鬧餉的軍官警佐,還有所謂的公民團,本質上是截然不同的。”
陳子錕嚴肅道:“但效果卻是一樣的,政府已經病入膏肓,每折騰一次,都是把這個國家往懸崖的邊緣多推半步,我們能做的,唯有見證歷史。”
果兒只是國中生,平日在家裡大人們總當他是小孩子,不和他討論政治,如今陳子錕和他平起平坐的談起政治話題來,讓他頗爲興奮,又有一種驕傲感。
姚依蕾卻聽不下去了:“不就是想看熱鬧麼,扯那麼多不相干的。”
陳子錕道:“對了,說白了,我就是愛看遊行,咋滴?”
姚依蕾白了他一眼,不說話了。
東廠衚衕在紫禁城東邊,衚衕東口路北有個大宅子,早年是滿清權臣榮祿的府邸,民國以後,袁大總統花了十萬大洋把宅子買了送給黎元洪,從此這兒就成爲黎元洪的府邸。
今天的東廠衚衕格外熱鬧,圍的是裡三層外三層,黑壓壓一片全是人頭,不過三教九流都有,就是沒有學生,果兒說的一點沒錯,這次運動的主角和大學生一毛錢的關係都沒有。
遠處還搭着戲臺,一個操天津口音的人在上面演講,每講一句下面都有人叫好,叫的最響亮的是幾個膀大腰圓敞着懷,露着一巴掌寬護心毛的好漢爺,一臉的江湖氣。
陳子錕冷笑道:“真是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北京的混混們都開始關心政治了。”
“吾人爲救國計,不得不請黎氏速行覺悟,即日退位,以讓賢路。”那人講完最後一句,下面振臂高呼:“黎元洪下臺!”聲浪一陣高過一陣,還有人吹口哨,大聲叫罵,黎府大門緊閉,毫無反應。
有人擡來一筐臭雞蛋,大家一通猛砸,黎府門前一片狼藉,地痞流氓們轟然叫好,起鬨聲響成一片,姚依蕾不禁怒道:“再怎麼說大總統也是國家元首,怎麼能容這幫人如此欺凌,京師警察廳的人都哪裡去了?”
陳子錕道:“開不出餉錢,警察早罷工了。”
姚依蕾道:“那就沒人管管這幫傢伙麼?”
陳子錕道:“他們都是曹錕曹老帥花錢請來演戲的,誰敢管,誰能管。”
姚依蕾不說話了,果兒望着車窗外亂哄哄的局面也不說話。
遠處,幾個人爬上電線杆,將黎府和外界聯繫的電話線剪斷了,下面爆發出一陣叫好聲來,陳子錕再也看不下去了,讓阿福開車離開,一路上再沒有說話,果兒側着頭望着窗外,彷彿在思考什麼。
……
回到陳公館,一進大門陳子錕就有種不詳的預感,果然,傭人上前道:“老爺,太太,家裡來客人了。”
“哦,誰來了?”姚依蕾隨口問道,她在北京社交圈子認識的人不少,雖然比不上陸小曼、林徽因的風頭,也是上流社會數的着的名媛之一,家裡經常有人拜會是常事。
傭人看看陳子錕,欲言又止。
陳子錕頓時明白過來,沒轍,硬着頭皮上吧,來到倒座房客廳前,果然見屋裡坐着倆人,鑑冰和李耀廷,地上放着幾口大皮箱,顯然是剛下火車。
“北京真落後,連自來水都沒有。”鑑冰手捧着蓋碗,正在和李耀廷嘀咕着呢,忽然發覺陳子錕進來了,便盈盈起身道:“你回來了。”
姚依蕾立刻變了臉色,冷聲道:“她是誰?”
陳子錕道:“她姓沈,名鑑冰,是我在上海認識的……”
“紅顏知己是吧,我不是說了麼,讓你抓緊時間把那些鶯鶯燕燕都給遣散了,怎麼人家都找上門來了。”姚依蕾到底是大家閨秀,沒有當衆發飆,兩隻眼睛上下打量着鑑冰,先看肚子,沒有明顯的隆起跡象,這才鬆了一口氣,再看相貌身材氣質打扮,一顆心又懸了起來。
鑑冰是上海灘名妓出身,上海乃是遠東第一國際大都市,遠非北京天津漢口這些城市可以比擬,上海時髦人士的裝扮一向是緊跟歐美,引領東亞風潮,上海流行的服裝款式,北京要落後三個月才能跟上潮流,鑑冰又是個花錢如流水的角色,向來在行頭上不遺餘力,再加上天生麗質,後天培養,那氣質,那容貌,說句不謙虛的話,冠絕京華也不爲過。
姚依蕾童年時期曾在上海住過一段時間,但少女階段是在北京長大的,舉手投足之間盡是北京姑娘的作派,憨直大氣,敢愛敢恨,再加上是官宦人家出身,從小被父母慣着長大的,自以爲是天之驕女,忽然見到一個樣樣壓過自己的女人,就夠不高興的了,況且這人還是自己的情敵,那就更加不能容忍了。
“讓她走。”姚小姐虎着臉道。
“別鬧了,都是一家人。”陳子錕這話說的一點底氣都沒有,畢竟鑑冰來的太過突然,但是讓他把鑑冰趕走,那也是不可能的事情。
“她不走是吧,我走。”姚依蕾嘴裡這麼多,腳下也不動,她就是想擠兌一下這個漂亮妞兒,讓她識趣點自己滾蛋。
“姚小姐,你聽我說。”李耀廷腆着臉上前插話,姚小姐正在火頭上,一點臉面也沒給他留:“小順子對吧,現在也穿上西裝了,上臺面了是吧。”姚依蕾譏諷道,“當年你在六國飯店當聽差的時候,可沒少拿我的賞錢吧,怎麼現在幫着外人說話了。”
李耀廷陪着笑道:“那是,得虧姚小姐還記得我,這不是剛……”
“這兒有你說話的份麼?”姚依蕾冷冰冰的搶白道。
陳子錕忍不住了,怒道:“這是我兄弟,怎麼就不能說話了,這兒可是我的家。”
姚依蕾點點頭:“好,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陳子錕你行,我走。”
說罷轉身便走,也難怪她發這麼大火,眼瞅着就要結婚了,突然丈夫以前的姘頭找上門來,這種事情擱在哪個女人身上也無法容忍。
陳子錕後悔莫及,可又礙着面子不好服軟,只能眼睜睜的看着姚育蕾往外走。
“姐姐留步。”鑑冰說道。
姚依蕾停下了腳步,卻並不轉身,這兒是她的主場,她纔不會輕易言敗。
“該走的是我,給你們添麻煩了,真是不好意思。”不知道什麼時候,鑑冰已經提了行李,說完這句話,看也不看陳子錕,拖着沉重的皮箱黯然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