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場酒又是喝的天昏地暗,一罈二鍋頭把陳子錕徹底放倒,吐得一塌糊塗,把一套嶄新的毛料軍官服都給糟蹋了,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來了,只記得一睜眼已經是第二天中午了。
外面太陽當空照,灑在身上暖洋洋的,窗戶上貼着紅紙剪的窗花,陳子錕坐了起來,想去拿衣服,卻拿了個空。
杏兒端着一碗粥走進來,陳子錕趕忙大叫:“我可沒穿衣服。”
“切,誰稀罕看你,快把這碗粥喝了,你的衣服都髒了,裡面的衣服我洗了,毛料軍裝我也不敢洗,送外面洗衣房了。”杏兒說着,將稀粥遞到了陳子錕面前。
“那我穿什麼?”陳子錕接過了稀粥嚐了一口,不冷不熱正好,還有點甜,一翻,裡面藏着兩個紅棗。
“早給你準備好了。”杏兒從炕尾拿過一套藍布棉襖道:“這還是你以前的衣服,幫你洗乾淨留着呢,試試還合身不?”
陳子錕拿過棉襖一看,針腳密密縫,恐怕是出自杏兒的手筆,不由感慨道:“杏兒,寶慶真是好福氣啊。”
“你呢,啥時候把媳婦帶來我們看看啊。”杏兒說着,又從櫃子裡拿出一頂狗皮帽子,“還有你的帽子,都給你放着呢,前天剛曬過,正好戴着出門。”
藍布棉襖,狗皮帽子,再配上一雙皮頭灑鞋,簡直就是苦力的打扮,喝完了稀粥,杏兒拿着空碗出去,陳子錕打扮停當,在地上蹦達了兩下,又找回初來北京時候的感覺。
昨夜一場大雪,舊都銀裝素裹,陳子錕興致大起,索性出門賞雪,走着走着就來到了天橋附近,一堆人圍着耍把式賣藝的看熱鬧,他也湊了上去,只見一個勁裝少女正在場中舞劍,身形動作酷似夏小青,一套劍法使得行雲流水一般,引來一片叫好之聲。
少女收了劍,捧了銅鑼繞場一週,嘴裡唸叨着江湖話,陳子錕這纔看清楚,少女臉型和夏小青相去甚遠,只是一個普通的賣藝女子罷了。
丟了一枚大洋過去,陳子錕心情略微有些沉重,在路上慢慢走着,忽然一輛洋車駛過,拉車的正是紫光車廠的王棟樑,陳子錕見他臉色很難看,便招手道:“棟樑,你哪裡不舒服?”
王棟樑見是自家老闆,忙道:“昨天吃多了大肥肉,晚上又喝了兩碗涼水,鬧肚子了,老闆,我得趕緊上趟茅房,您幫我看一會兒車子。”
陳子錕道:“沒問題,你趕緊的。”
王棟樑捂着肚子弓着腰跑到路邊茅房裡去了,陳子錕則坐在洋車水簸箕上,掏出一支菸來抽着。
兩個學生打扮的少女急匆匆走了過來,其中一個雙馬尾辮的女孩看到陳子錕,眼睛一亮道:“有洋車。”
旁邊白圍巾少女也高興起來:“太好了,終於遇到空洋車了,車伕,西單跑不跑?”
陳子錕有些納悶,不過轉眼就明白過來,這倆姑娘把自己當成拉洋車的了,可不是麼,自己這身打扮,這副作派,那就是一如假包換的洋車伕。
“那啥,我在這兒……”陳子錕指了指茅房。
“麻溜的,拉不拉?我給雙份錢。”雙馬尾跺着腳說道,小丫頭脾氣還挺火爆,白圍巾看起來年齡大點,說話也客氣:“大叔,我們有急事,幫幫忙吧。”
一聲大叔喊道陳子錕心坎裡去了,想當年林文靜可不就是這麼喊自己的麼。
“成,我拉。”陳子錕站起來衝茅房方向喊了一聲:“棟樑,我拉生意了。”然後拿手巾麻利的掃了掃車座位:“兩位小姐,請。”
兩個女孩爬到了洋車上,陳子錕將車把上的羊皮坎肩遞過去:“您二位拿着蓋腳,今兒天有點冷。”
雙馬尾接了坎肩,揮手道:“趕緊的,西單石虎衚衕七號,我們都快遲到了。”
“好嘞,您坐穩了。”陳子錕抓起車把,撒開步子就跑,雖說有幾年沒摸車把了,但是一跑起來,這感覺就回來了,他跑的姿勢很標準,一看就是老北京的車把式。
昨夜一場大雪,早上天就晴了,沿街商鋪各掃門前雪,道路上的積雪也被清道夫掃到路邊,但路上依然有不少被行人踩的污濁不堪的黑雪,屋檐下更是掛滿了長長的冰溜子,這一路上來來往往的洋車生意都不錯,小年將近,大夥兒都忙着到處走親戚拜年,這倆大姑娘沒打到洋車也是情理之中。
陳子錕跑的又快又穩,倆姑娘放下心來,在車上旁若無人的聊了起來。
“語兒,你們的話劇排演的怎麼樣?”聽聲音是白圍巾在說話。
“你是說我們的新編話劇《羅密歐與茱麗葉》麼,已經排的差不多了,不過全英文的大段朗誦實在是要命,我怕到時候會露怯,表姐,你聽我朗誦一段就知道了。”
說着,雙馬尾就開始用英語朗誦話劇裡的對白,白圍巾很認真的聽完了,讚道:“語兒,你的英文水平越來越長進了,這段朗誦很有意境。”
雙馬尾羞澀道:“表姐,你就知道誇我,你也說說缺點啊。”
白圍巾道:“語兒可是咱們培華女中的驕傲,哪有什麼缺點啊,社裡讓你演朱麗葉,正好可以將莎翁名著的閃光點展現的淋漓盡致。”
雙馬尾道:“不是我演得好,是莎翁寫得好,羅密歐與朱麗葉,不愧是他筆下四大悲劇之一啊。”
忽聽有人插話道:“莎士比亞的四大悲劇是麥克白、奧賽羅、李爾王和哈姆雷特,羅密歐與茱麗葉只不過名氣比較響亮而已,談不上莎士比亞的代表作,而且,小姐您的發音稍微有些不夠優雅,不過這已經非常難得了,畢竟不是每個人都能說一口流利的牛津腔的。”
倆大姑娘驚呆了,四處張望也沒看到插話的人,最後目光終於落在埋頭拉車的洋車伕身上,這麼近的距離,唯有他而已。
兩人面面相覷,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難道這番話是一個拉洋車的說的?
“你……師傅,是你在說話?”白圍巾小心翼翼的問道。
“是啊,說到莎士比亞,其實我更喜歡雪萊,Without exception the best and least selfish man I ever knew。”陳子錕一邊拉車一邊侃侃而談,沒聽到兩個女孩的迴應,又道:“難道不是麼,英國文學史上最有才華的抒情詩人。”
陳子錕隨口一句英文就徹底震撼了兩個女孩,這可是地道的英國牛津腔,高貴優雅,吐字準確,如果從一位紳士嘴裡說出來倒也沒什麼,可偏偏是從一個拉洋車的苦力說出來,而且在說的同時,這位師傅還在拉着車呼哧呼哧的跑動,這幅場景就有點匪夷所思了。
“你你你……你是誰?”雙馬尾驚的花容失色,結結巴巴的問道。
“我是拉洋車的啊,咱們說到哪兒了?英國戲劇是吧,實際上,十九世紀的英國戲劇一蹶不振,遠沒有莎翁時期那麼輝煌,不過幸好他們還有蕭伯納,這位老哥深得易卜生主義的精華,我在倫敦的時候有幸見過他一面,他的睿智和機敏令人叫絕……”陳子錕一邊不緊不慢的跑着,一邊大吹牛逼。
兩個女孩已經嚇傻了,嘴巴張的大大的,一句話也說不出。
陳子錕意猶未盡,繼續道:“相比之下,羅素就顯得無趣多了,羅素你們知道吧,抱歉,你們大概是研究戲劇和詩歌的,羅素是搞分析哲學的,挨不上邊,我在大英圖書館看書的時候,和這位老先生一起喝過咖啡,當時他還問了我幾個問題,你們知道是什麼麼?”
說着說着,已經到了目的地,西單石虎衚衕七號,這裡掛着一塊“新月社”的牌匾,進進出出的都是一些圍着雪白圍巾,戴着眼鏡的青年文藝男女。
“二位,到了,兩角錢,謝謝您。”陳子錕把洋車放下,鞠躬打千,請兩位小姐下車。
白圍巾和雙馬尾已經完全傻掉了,呆呆的忘了下車,被陳子錕提醒後,雙馬尾纔拿出小包掏了一塊大洋遞過去。
“小姐,我找不開。”陳子錕一聳肩膀。這時候兩位姑娘才發現,這位車伕不但身材英挺,而且眉目俊朗,端的是一個美男子。
“表姐,你們來了,就等你們了,快進來。”新月社裡出來一個身段窈窕的小姑娘,陳子錕眼睛一亮,笑道:“這不是林小姐麼?”
來的正是曾在倫敦見過的林徽因。
林徽因也認出了陳子錕,笑吟吟道:“你也回國了,怎麼幹起這個營生來?”
陳子錕道:“我本來就是幹這個營生的嘛,對了,這兩位是您的表姐?”
“對啊,她倆都是我的表姐,我們一起長大的。”林徽因道。
“既然是林小姐的表姐,那就不收錢了,回見吧。”陳子錕呵呵笑着,拉起洋車顛顛的跑遠了。
“徽因,你認識這個人?”雙馬尾癡呆呆的望着陳子錕的背影問道。
“嗯,老早就見過,後來在倫敦又見過一次。”林徽因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