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陳子錕穿着縫補好的棉褲來到了林宅,看到門口停着一輛黑色小轎車,穿制服的汽車伕正勤快的擦着車子,他不禁狐疑,這大早晨的誰來走親訪友啊。
進了門房,問張伯:“府上又來客人了?”
張伯說:“是太太從汽車行叫的車,以後先生上衙門,太太逛大街都坐汽車了。”說完還耐人尋味地瞅了陳子錕一眼。
昨天闊親戚林大伯來過之後,太太就大發雌威,抱怨先生薪水少,沒本事,爲了安撫夫人的怒火,先生只好花錢租賃了昂貴的出租車,讓太太也過一把洋派人士的癮。
府裡用上了汽車,意味着不再需要拉包月的車伕,張伯幸災樂禍,陳子錕卻絲毫沒有即將下崗的覺悟,大大咧咧地坐在門房裡,等待着小姐。
過了一會兒,先生和太太帶着少爺出來了,太太一身裘皮大衣,拎着小包,林媽在後面抱着一身新衣服的少爺,汽車伕趕忙打開車門伺候着,一家人進了汽車坐定,太太吩咐道:“先送先生去衙門,然後去東安市場。”
小轎車一溜煙開走了,林文靜這才提着書包出來,昨日的沉悶已經一掃而空,如同小燕子般上了陳子錕的洋車,向學校方向去了。
終於又有了單獨相處的機會,陳子錕乾咳一聲,開始蓄謀已久的搭訕:“小姐,你是哪裡人啊?”
“我是福建人,福建你知道麼?”
“沒去過,那裡好麼?”
“我的家鄉很美,小時候外婆經常帶我去看海,夕陽下潮起潮落,美的令人心醉呢。”
“福建那麼好,你咋來北京的呢?”
“因爲……”少女的思緒似乎飛遠了,眯着眼睛望着天上飛過的鴿羣,聲音低落下去,“因爲爸爸要做官,媽媽也不在了。”
陳子錕心中一痛,我說那麼尖酸刻薄的太太怎麼生得出這麼美麗善良的女兒來,原來是後媽啊。
正想着怎麼安慰媳婦呢,林文靜的情緒似乎又多雲轉晴了,主動發問道:“阿叔,你是哪裡人呢?”
“我……我也不知道我從哪裡來,我根本不知道爹孃在哪裡,我是一個人吃飽全家人不餓。”陳子錕輕快的跑着,輕快的說出這些話,卻讓少女的同情心大爲氾濫。
“對了小姐,我是我的功課,你檢查一下。”陳子錕單手扶着車把,另一隻手從懷裡掏出一張紙遞過去,林文靜接過來一看,紙上謄抄着昨天自己教給他的那些字,寫了足足二十遍,字很工整,很有力,看得出下了一番功夫。
“嗯,寫得不錯,你一定是上過私塾的。”林文靜讚道。
得到心上人的誇獎,陳子錕心裡美滋滋的,拉車都快了許多,忽然他想到昨天胡半仙說的西北方樹林裡可以尋到自己身世的事情,便向林文靜請假道:“小姐,今天我想請個假,去辦點私事。”
林文靜說:“沒關係的,你儘管去好了,今天是寒假前一天,沒多少事,我會和王月琪一道回家的。”
“小姐,你真好。”陳子錕由衷的感謝道。
把小姐送到了學校,陳子錕把車放好,懷揣着地圖就奔着西北方向去了,出了西直門,往西北方走,從城裡通往頤和園的路平坦筆直,鋪着整齊的石條,兩旁是粗壯的柳樹,年根底下去香山的人很少,大路上空蕩蕩的,陳子錕乾脆撒開兩條腿跑起來,直跑的頭上霧氣騰騰,遠遠看見萬壽山上的佛香閣,就知道頤和園到了。
香山碧雲寺還要再往西走,北京城裡的富貴人家,每逢節日總喜歡去碧雲寺、臥佛寺燒香禮佛,所以路還是挺順的,即便有不認識的地方,找個鄉民一問,也能得到熱情而準確的回答。
經過漫長的跋涉,陳子錕終於趕到了碧雲寺,找到知客僧說了情況,本來他已經做好了準備,如果和尚不讓自己見陳永仁的遺體,就拿出辜鴻銘的片子再忽悠一把,還別說,這老頭兒的名氣在北京城當真好使。
但是慈眉善目的大和尚們並沒有拒絕他的要求,甚至連問都沒問,就帶着他來到一間禪房,一位上年紀的和尚取出一個布包說:“這是陳永仁施主託付我們交給你的。”
陳子錕驚訝道:“他知道我會來。”
和尚捋着鬍子,高深地點了點頭:“陳施主在臨終前留下遺言,說會有一個年輕人找來,想必就是小施主您了。”
陳子錕顫抖着手打開了那個布包,卻大失所望,包裡只有一個圓形的白瓷徽章,正面兩個篆字“光復”。
“佛爺,這是什麼玩意?”陳子錕傻眼了,拿起證章問那和尚。
和尚搖頭:“阿彌陀佛,貧僧不知。”
“那陳永仁先生有沒有留下別的東西,比如一封信,比如幾百塊錢什麼的?”
和尚微笑道:“陳施主的遺體停放在敝寺,費用尚未交齊。”
陳子錕一吐舌頭,不說話了。
拿着徽章從碧雲寺回來,陳子錕走的就有些慢了,一路走一路想,雖然線索再次斷了,但好歹有些收穫,回頭找法源寺門口的胡半仙問問便是。
香山在北京西北四十里,大戶人家去了都是當天住在廟裡次日再回的,陳子錕掛念着林文靜,風風火火往回趕,他身上一個大子兒都沒有,走到城裡的時候已經餓得前胸貼後背了,拖着疲憊的腳步來到北大門口,正看到徐二拉着車從裡面出來,還衝自己詭異的一笑。
這小子肯定沒幹好事,陳子錕跑到自己放洋車的地方一看,不禁勃然大怒,車胎被紮了,車上的電石燈也被偷走了,絕對是徐二這廝乾的,陳子錕立刻衝了出去,追了一里地終於追上了徐二,上前一巴掌抽在他腦瓜子上。
徐二被打得一個踉蹌,手離了車把,洋車往下一栽,硬是把車上的徐大少爺給顛了出來。
陳子錕揮拳猛打,徐二被打得滿地亂滾,哭爹喊娘,徐庭戈大怒道:“你怎麼打人!”
“打人,老子還要殺人呢!”陳子錕一腳踩住徐二,從他懷裡掏出自己洋車上的電石燈,又狠狠踹了一腳,這才揚長而去。
徐庭戈氣的直抖手:“光天化日之下行兇毆打,還有沒有王法!”
陳子錕纔不理他,回到學校上樓找了一圈,天已經擦黑,紅樓上空蕩蕩的,哪還有林文靜的影子,正待下樓,迎面一個身材不高的老頭走過來,和顏悅色問道:“工友,學校已經放假了,你有什麼事麼?”
“哦,我在找我們家小姐。”陳子錕扭頭便走,那老頭瞥見他別在衣襟上的光復徽章,不禁大驚:“且請留步。”
陳子錕站住:“有事麼?”
“這個東西你從哪裡得來的?”老頭指着徽章問道。
“是別人留給我的,怎麼,老先生認識這個玩意?”
老頭笑了:“豈止是認識,光復漢族,還我河山,以身許國,功成身退,這徽章上的光復二字,出自章炳麟的手筆。”
陳子錕道:“聽起來老厲害了,那到底是個啥玩意呢?”
老頭說:“年輕人,這個是光復會的徽章,把它留給你的那個人叫什麼名字?”
“陳永仁,您認識他?”陳子錕的心砰砰跳了起來,北大就是北大,人才輩出,隨便找一個人都能認出徽章的來歷,看來自己的身世之謎就快揭開了。
可老頭卻搖了搖頭:“沒聽過這個名字,那麼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陳子錕。”
“陳子錕……可是辜鴻銘和劉師培新收的那個學生?”老頭扶了扶眼鏡,重新打量起他來。
陳子錕被他瞧得發毛,反問道:“您老怎麼稱呼?”
“哦,我是蔡元培,這裡的校長。”老頭說。
“哦,校長好。”陳子錕不卑不亢的略一點頭,算是打了個招呼,到讓蔡元培略感吃驚,這個年輕人定力真好,在北大校長面前竟然保持的如此淡定,看來辜鴻銘和劉師培挑選他也不是沒道理的。
接下來的事情更讓蔡元培震驚,那個苦力居然問道:“蔡校長,我想上北大,怎麼纔可以如願呢?”
一個苦力竟然有上北大的雄心壯志,不得不讓蔡元培重新審視這個年輕人。
“北大夏季招收預科生,如果你考試合格的話,自然會錄取,我們北大向來是不拘一格降人才,即便你沒有中學畢業,也是可以參加考試的。”蔡元培道。
“謝謝您,我明白了。”陳子錕向蔡元培鞠了一躬,轉身下樓去了。
“陳子錕……陳子錕……他會是誰的兒子呢?”蔡元培站在樓梯口冥思苦想着,腦海裡閃過一張張面孔,可是和這個年輕人都對不上號。
……
天已經黑透了,陳子錕一天沒吃飯,肚子裡咕咕叫,連洋車也拉不動了,就這樣丟在校園裡,自顧自的回了大雜院。
一進院子就發覺不對勁,到處一片狼藉,滿院子被砸了個亂七八糟,門扇歪了,窗戶破了,盆盆罐罐的碎片丟的滿地都是,趙大海和寶慶他們正氣呼呼的站在院子裡,看見陳子錕進來便道:“陳大個子,你來的正好,馬老二個狗日的,帶着一幫人把院子給砸了,把杏兒也給搶走了。”
陳子錕血直往頭上涌:“我宰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