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子錕退下之後,吳佩孚在屋裡來回走着,思索着剛纔的對話,段祺瑞通電下野後,原本鐵板一塊的直奉聯盟轉眼之間變得遍佈裂痕,奉軍大肆收編潰敗的皖軍,瘋狂擴軍,爭權奪利,已經引起不少直系將領的擔憂。
奉張雄踞東北三省,擁兵二十萬,張作霖鬍子出身,狡猾狠辣,又有日本人撐腰,區區一個東三省巡閱使肯定填不滿他的胃口,觀他最近的言行,分明是有問鼎中央的意思。
直奉之間,兩年內必有一戰!
想到這個層面,吳佩孚更不願意放陳子錕出國留學了,正當用人之際,哪能放任如此一員虎將遠渡重洋。
曹家花園是意大利風格的洋樓,吳佩孚的臥室安排在二樓最佳的位置,正好能看見大門方向,夏日的傍晚,太陽還沒落山,夕陽的映照下,一輛掛着奉軍小旗子的汽車駛入了大門,吳佩孚以爲是張作霖來訪,便吩咐勤務兵更衣。
換好了軍裝,卻久久不見人來請,吳佩孚耐不住了,派副官下去打探,不大工夫副官回報,奉軍確實派人來請,不過請的不是曹吳兩位大帥,而是陳子錕。
“請他做什麼!”吳佩孚不由得惱怒起來,張作霖這些招數未免太過下三濫,竟然明目張膽的挖牆腳。
“據說是張少帥請陳子錕聽戲。”副官報告道。
“知道了。”吳佩孚擺擺手讓副官下去,再度盤算起來。
……
天津泰豐大戲院,門庭若市,熱鬧非凡,一輛漆黑的汽車停在門口,護兵拉開車門,做了個有請的手勢,陳子錕邁步下車,跟着護兵進了戲院,只見裡面人頭攢動,聲浪滾滾,時不時響起炸雷一般的叫好聲,買瓜子香菸的叫賣聲摻雜其中,手巾把滿天飛,至於臺上演的什麼,他倒是沒注意。
隨着護兵上到二樓包廂雅座,外面衛兵林立,裡面鶯鶯燕燕,花團錦簇,四個身穿絲綢旗袍手拿團扇的女子圍着一個白衣翩翩的佳公子,正是奉軍少帥張學良。
“張旅長。”陳子錕一併腳跟,敬了個軍禮。
張學良兩手一撐椅子扶手,站起來道:“昆吾兄,你我兄弟不必客氣,坐,喝點什麼,汽水還是綠茶?”說着打了個響指,戲院小廝立刻顛顛的上前點頭哈腰聽招呼。
陳子錕在張學良身邊的空位上坐下,他一身戎裝,腳蹬馬靴,只能大馬金刀的坐着,那幾個嫵媚女子眼睛眨呀眨的看着他,笑道:“好英武的小哥,若是扮上行頭,那就是個活趙雲啊。”
張學良翹起二郎腿,拿起一支雪茄笑道:“你們是不知道,昆吾兄比趙雲還趙雲,一個人在長辛店萬馬軍中殺了個七進七出,那叫一個威風,昆吾兄,別客氣,隨便用。”
桌上擺着雪茄、香菸、果盤、糕點、冰鎮汽水、熱毛巾,旁邊坐着嫵媚動人的女子,也不知道少帥說的隨便用指的到底是哪一樣。
陳子錕笑道:“張旅長謬讚了,子錕一介武夫,豈敢和常山趙子龍相提並論。”
張學良道:“私下場合,叫我漢卿就行,快看,趙子龍出場了。”
臺上一陣鑼鼓響,一員白袍小將高舉花槍踩着鼓點出來,啪的一個亮相,臺下叫好聲一片,張學良也叼着雪茄喊了一聲好,陳子錕不愛看京戲,但也跟着拍了幾下巴掌。
“陳長官,喝汽水。”身畔的旗袍女子遞來冰鎮汽水,陳子錕客客氣氣接過道謝,張學良哈哈大笑道:“昆吾兄,放開點嘛。”說着緊摟身旁女子的纖腰,在她臉上親了一口。
陳子錕笑笑,他和張學良一面之交而已,還沒達到一起嫖娼的交情,再說直奉雙方貌合神離,過從甚密對自己沒有好處。
旗袍女子偎依過來,呼氣如蘭:“陳長官,這齣戲可是少帥單門爲你點的哦。”
陳子錕這纔想起,戲院門口的水牌子上寫的今晚的戲碼是長阪坡,看來這位張少帥還真看得起自己,且看他葫蘆裡到底賣的什麼藥。
可是一直到戲碼演完,張學良也沒說什麼。
戲看完了,少帥又邀請陳子錕一同宵夜,吃飯的時候依然是那四位美女環繞,此時陳子錕已經搞清楚,她們四個是天津本地最有名的妓院尋芳齋的頭牌,花名梅蘭竹菊,平日裡各路達官貴人趨之若鶩,花錢都要排隊,今日卻被張少帥包圓請來招待自己,可見自己面子之大。
左擁右抱,美酒佳餚應有盡有,好不容易吃完了夜宵,陳子錕已經有些犯困了,卻還不見張學良點到正題,他不由得納悶起來,難道說對方花了這麼大本錢,僅僅是和自己套近乎?
時間不早了,陳子錕索性告退,張學良的癮頭似乎卻剛上來,道:“時間還早,再打八圈牌吧。”
陳子錕再三推辭,張學良就是不依,還搬出自己的軍銜來壓他,無奈,陳子錕只好道:“漢卿兄,其實我不會打牌。”
“沒事兒,保證一學就會,聽說越不會打牌的人越是贏得多呢。”少帥的玩性上來,誰也拉不住,陳子錕只好捨命陪君子,他是初學乍練,手氣果然好的不得了,八圈牌打下來,果然陳子錕面前堆起了高高的籌碼。
再看牆上的掛鐘,已經凌晨兩點鐘了,張學良依舊興致勃勃,精神頭十足,陳子錕總算明白了,合着這位是夜貓子啊。
對方沉得住氣,自己卻不能裝傻充愣,陳子錕明白,奉張是吳佩孚的最大對手,如果能從那裡借力的話,留學美國大事可成,想到這裡,他主動開腔道:“漢卿兄,小弟有一事不明,還請兄長指點迷津。”
張學良道:“昆吾兄何事不明啊?”
“小弟深感學識不足以擔當大任,報效國家,故而想出國留洋學習軍事,只是不知哪國的軍校比較適合我們中國軍人,漢卿兄見多識廣,一定對此深有研究,還望指點小弟一二。”
張少帥最好的就是面子,陳子錕如此懇切的向他請教,他頓時眉飛色舞起來:“要說軍校,那最好的當然是日本陸軍士官學校了,我們奉軍很多將領都是那裡畢業的,我從東北講武堂畢業之後,也打算去日本留學,到時候正好與昆吾兄同行,費用我全包了,不用你掏一分錢。”
陳子錕大喜道:“如此甚好,回頭我就向玉帥稟告。”
張學良道:“你可別說是我說的,吳世伯有點小心眼,把你當成寶貝疙瘩,他要是知道咱們一起去日本留學,非擔心我把你拐走了不可。”
說完哈哈大笑起來,陳子錕心中一動,知道今晚的核心主題到了,張學良下一步肯定封官許願,拉攏自己了。
果然,張學良道:“昆吾兄英語如此流利,想必是受過高等教育的,不知道曾在哪所大學就讀?”
陳子錕淡淡道:“早年在聖約翰大學讀書,後來輾轉來到北京,師承辜鴻銘、劉師培兩位教授。”
張學良摸牌的手停頓住了,驚歎道:“哎呀呀,原來昆吾兄乃名師高徒,怪不得氣質如此不俗,英語如此流利,對了,兄臺的武藝想必也是出自名門大派吧?”
陳子錕道:“少年時候在霍元甲師傅門下學過拳法,來北京之後,和杜心武大俠也有過切磋交流。”
張學良興奮的直搓手,忽然一推牌桌站了起來,吩咐副官道:“預備香案,我要和昆吾兄義結金蘭。”
今天才剛認識,一起聽了場戲,吃了頓飯,打了幾圈麻將,這就要結拜兄弟,看來這位張少帥繼承了乃父的綠林豪俠之氣,既然張學良主動提出,陳子錕也沒有拒絕的理由,便道:“如此便高攀了。”
因爲是臨時起意,所以結拜儀式很簡單,一序年譜才知道,陳子錕比張學良年長一歲,兩人遂結爲八拜之交,陳子錕爲兄,張學良爲弟。
結拜完之後,感覺就變了,重新回到牌桌上,張學良已經沒心思打牌了,眉頭緊鎖似乎有心事一般,梅蘭竹菊都是極有眼色的人,便道:“少帥有公事要談,姐妹們暫且迴避了。”
房間裡沒了外人,張學良懇切道:“昆吾兄,你剛纔所說的留洋一事,可是當真?”
陳子錕道:“當真。”
張學良點點頭:“如此也好,可以置身事外,我可不想見到同室操戈之事發生在你我兄弟之間。”
陳子錕故作驚訝狀:“漢卿何出此言?”
張學良反問道:“難道以昆吾兄的眼光,看不出直奉必有一戰麼?”
陳子錕不禁汗顏,張學良的坦率與真誠超過了自己的想象,看來人家是真把自己當兄弟看的。
話已經說到這個份上,再遮遮掩掩也沒意思,陳子錕道:“兄弟鬩牆,實非百姓之福也,只可惜子錕人微言輕,無法阻止戰事發生。”
張學良嘆氣道:“我父帥雄心勃勃,吳世伯更是眼高於頂,自認是不世出的英雄,所謂一山不容二虎,他們打他們的,咱們還是好兄弟,最好咱們都去日本留學,避開這場戰爭,如果避不開的話……”
“戰陣之上若遇漢卿,爲兄當退避三舍。”陳子錕接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