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春熙站在原地,沒像國師預料中的回來坐下。
她搖搖頭,嘆道:“我在來之前聽說過國師的種種,也曾聽前一任家主提起,國師是家主這一代最出色的人。只是等見面後,國師卻讓我失望了?”
國師挑眉,冷笑道:“失望?以爲國師該是什麼樣子的,捨己爲人,要爲天下蒼生而委屈自己?很抱歉,我從來不是這樣的人。”
或許曾經是,只是在這漫長枯燥得要把人逼瘋的高塔裡,她早就失去了原先的憧憬和活潑,變得死氣沉沉的,每天過着醉生夢死的生活。
彷彿這樣,她纔會覺得痛快些,時日纔會過得更快些,沒那麼難受。
雪春熙搖頭,答道:“爲天下蒼生這樣的話,我從來沒想過。只是身在局中,早已是一顆棋子,爲何還覺得滿腹委屈,以爲自己能擺脫棋盤?”
國師的確讓她太失望了,當初早就該知道國師過着什麼樣的生活。卻無視了,然後又後悔了。
若是早就不滿意如今的生活,就該跟雪幼翠一樣,繼續留在靈犀山上就好。
不甘心一直在靈犀山無趣地到死,卻又不滿在高塔裡受人膜拜卻失去自由。
“這世上總是兩難全,國師想要的太多,卻只是滿腹抱怨,從未想過去掙扎去反抗。只是嘴皮子一上一下,不可能改變些什麼。”
“你懂什麼,居然敢指責我!”國師把手裡的酒杯對着雪春熙扔了過去,再也不復剛纔的鎮定如常,一張臉漲紅,胸口急促地起起伏伏:“七姑娘倒是說得好聽,我就要看看,你住進高塔來的時候,是不是會跟自己剛纔說的那樣毫不在意。”
“反抗,七姑娘以爲我沒有嗎?只是雪家的姑娘多得很,少我一個不少,多我一個不多。若是我死了,也不過換一個雪家人坐在國師的位子上罷了,就像是七姑娘如今到我跟前來一樣。”
她冷冷笑着,終究平復了激動,撫掌道:“來人,送七姑娘下塔。”
雪春熙躲過了酒杯,卻沒能躲過酒杯裡的酒水,裙襬溼了一大片,頗爲狼狽地被白衣婢女推着出去,又壓着上了軟轎。
白衣婢女沒說什麼,臉色卻有些不悅。
她們這些人是國師上塔之後就被精挑細選出來伺候的,婢女只伺候一代國師,這是規矩。
雖然忠於帝王,但是婢女與國師生活了將近十年,也是有感情的。
知道國師性命堪憂,離死期不遠,婢女又是傷心,卻明白她們在國師死後也難逃一死,如此倒也不忌諱了,狠狠等着雪春熙。
這人倒是說得輕巧,真在高塔上生活,恐怕沒多久也要受不住的,到時候只怕說不出剛纔那些冠冕堂皇的話來。
對雪春熙沒好感,四人下塔的時候就沒顧及雪春熙,腿腳利索,走得飛快,把轎子上的雪春熙顛得臉色都白了。
好不容易到了塔下,她落轎的時候險些踉蹌着摔倒,白衣婢女根本沒有伸手扶她的意思。
雪春熙閉上眼還以爲自己今天還是得出醜了,卻被一條強壯的胳膊穩穩扶住。
她睜開眼,詫異道:“三殿下……”
三皇子該是在宮裡陪着皇帝,在他父皇面前盡孝纔是,怎麼過來了?
封應然掃了眼四個婢女,目光冷然。數年來剿匪,手上不知道沾了多少人命,沒收斂身上的煞氣,叫婢女臉色發白,雙腿一軟便通通跪下了。
他這才收回目光,答道:“父皇喝了湯藥睡下了,顧青說七姑娘被國師請上高塔,算算時辰也該下來了,我便過來接你。”
隱晦地打量一番,封應然又低聲問道:“七姑娘沒事吧?”
雪春熙跟着他慢慢走出高塔,顧青就等在不遠處,顯然是因爲擔心自己,特地把三皇子叫過來,不由感激地對顧青微微頷首,這纔開口答道:“三殿下放心,國師沒爲難我,她也只是太寂寞了,並非什麼大奸大惡之徒。”
顧青走近,聽見這話十分不贊同道:“不是大奸大惡?七姑娘有所不知,給二殿下和四殿下出謀劃策的,正是國師。”
聞言,雪春熙似乎並不意外,搖頭道:“國師並非惡人,只是想要解脫。”
她眼底滿是苦澀,興許有一天,自己住在高塔之上,爲了雪家還不得不忍着撐着,直到下一代的雪家姑娘長大成人,這才謀劃着能夠早一些死去,能夠擺脫這個華麗的牢籠。
國師等到了,或許她早就在等着這一刻。
雪春熙的手腕忽然一緊,擡頭對上封應然的雙眸。
這雙銀灰色的眼瞳在陽光下透着光亮,比起以往彷彿染上了一層暖色:“等七姑娘成爲國師之後,若是不喜歡這高塔,便另尋一座宮殿作爲住處便是了。”
聽罷,雪春熙不由一怔,遲疑道:“歷代國師都要住在高塔上,這是規矩。”
“若果我是帝王,那麼我說的話就是規矩。”封應然牽着她纖細的手腕慢慢向前走,目光轉向遠處連綿不絕的宮殿,冷哼道:“歷代皇帝把國師約束在高塔上,不過是害怕國師離開,又或者是謀害自己。想要利用雪家,卻又害怕雪家。在我看來,這是一種懦弱的表現。”
若是有能耐,區區一個國師又能對帝王做得了什麼?
封應然剿匪多年,命懸一線的次數不少,他比任何人都明白,這世上沒有最安全的地方。
他的王府是這樣,皇宮裡亦然。
事情還沒發生就防着,不過是怕死之輩而已。
“國師該是輔助帝王,讓天下百姓安康。困在高塔之上,要如何請教,總不能日日登上高塔,不累嗎?”封應然笑笑,又道:“以後想要請七姑娘陪我對弈,恐怕就要辛苦多了。”
他說得輕快,雪春熙才從震驚中回過神來,喃喃道:“三殿下能這樣想,我聽着高興,只是朝臣未必會願意。”
尤其御史一張利嘴,恐怕在朝堂上就要讓三皇子爲難。
她不想封應然爲難,即便有皇帝的傳承,三皇子順利登基,因爲一雙異瞳的關係,恐怕要掌控天下也需要時日。
這中間出了岔子,只會讓三皇子的帝王之路走得更加艱難。
封應然抿了抿脣,聽出了雪春熙的擔憂。不是爲自己,而是爲了他。
他心裡一暖,顧青在一旁倒是不甘寂寞地嚷嚷道:“七姑娘儘可放心,不聽話的臣子,全部處置了就是,何必跟他們廢話!”
顧青擡起手,掌心向下在自己的脖子上比劃,咧嘴一笑。
封應然瞥了他一眼,顧青連忙捂住嘴退後兩步,表示再也不會亂說話:“七姑娘莫要聽他胡說八道,一朝天子一朝臣,臣子哪會爲難天子?而且國師在冊,很多事能夠儘快迎刃而解,並非壞事,朝臣必然會贊成的。”
他拍了拍雪春熙的手背,終於放開了手,吩咐顧青道:“送七姑娘回府,別讓顧叔擔心了。”
“是,殿下。”顧青領着雪春熙出宮,後者回頭看了看封應然,感覺他的身影在奢華莊嚴的宮殿裡是那麼的渺小,甚至有種說不出的寂寥,便忍不住輕輕一嘆。
“七姑娘別擔心,殿下很快就能回府了。”顧青召來馬車,請她上去,便再也沒說其他了。
雪春熙想問,又瞥了眼宮門前的守衛,到底把疑問嚥了下去。
國師篤定皇帝活不久,就連顧青也是如此。
皇帝即便之前因爲刺殺而受傷,但是宮裡有御醫,又有上好的傷藥,沒道理不能治好。
還是說,封應然真的要對皇帝動手了?
蔓霜候在院子裡快要瘋掉了,等看見雪春熙全須全尾從馬車上下來,頓時紅了眼圈,上前抓住她的手道:“七姑娘總算回來了,奴婢坐立不安,恨不能跑去宮門前等着。”
若非老管家攔着,她就真的跑出去了。
顧青摸摸鼻子,勸道:“幸好你這丫頭片子沒到處亂跑,這裡是京中,可不是靈犀山。隨便碰着一個誰,都很可能是哪裡的貴人,到時候可就麻煩大了。”
蔓霜嘟着嘴,淚水在眼眶裡要掉不掉的,恨不能掐顧青一把。
原本自己傷感着,被顧青一嚇唬,眼淚都快要嚇回去了。
“行了,我沒事,累你擔心了。”雪春熙對管家點點頭,多得他攔下蔓霜,纔沒叫這個魯莽的丫鬟跑出去。
蔓霜跟在雪春熙後頭回了院子,嘰嘰喳喳地問道:“姑娘見着國師了,國師長得什麼樣子,是不是特別像下凡的仙女?”
雪春熙一愣,無奈道:“這是從哪裡聽回來的,國師不過是一介凡人,也是從靈犀山出來的,怎麼就變成仙女了?”
“府裡的侍衛都是這麼嘀咕的,奴婢在廚房的時候聽了一耳朵,說得有鼻子有眼的,奴婢都要信了十成十!”蔓霜瞪大眼,上下打量着自家姑娘,小聲說道:“姑娘這還沒做國師呢,等成爲國師,指不定就有仙女的紗衣披上深,可不就成了仙女?”
聽着她越說越離譜,雪春熙沒好氣地道:“仙女的紗衣,這又是什麼?”
“侍衛大哥說是歷代國師都有一個儀式,就是把一件寶物交給下一任國師,這纔算是完整的繼承。他們沒能親眼目睹,這儀式只有歷代帝王才能參加,不過猜着應該是仙女的紗衣,不然國師怎的如此厲害?”蔓霜說完,又眨眨眼道:“只是我覺得就算沒這個寶物,七姑娘也是最厲害的國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