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章 時隔二百年的重逢(萬字大章求訂閱)
荷兒嚇了一大跳,有些結巴地說:
“應……應該在鳳儀館?她就住在那邊。”
季平安猛地意識到,自己的情緒變化略大,忙進行了調整,恢復了冷靜的模樣,試探道:
“你說的‘莫姑娘’,是裴氏夫人的那個侄女?”
他在腦海裡,迅速調取記憶:莫愁這個名字,他聽過。
上次來裴府,出門的時候曾與一名女子偶遇,當時帶路的家丁簡單解釋過對方的身份。
按理說,他每天走在街上見的人那樣多,本不至於對裴氏的一個侄女記憶深刻,但許是氣質有一絲熟悉,纔在心底稍微留下了一點印記。
這會有意識地調取,腦子裡當即回閃出對方的模樣,容貌依舊陌生,但隨着那個名字呼之欲出,那股熟悉感飛快增長。
裴秋葦眨了眨眼,說道:
“是。她本是中州書香門第,家逢變故纔來我裴氏居住。”
季平安狀若好奇地說:“她是不是身子骨不好?”
裴秋葦點頭:
“莫姑娘打小身子便虛弱,一個多月前,從中州來瀾州的水路上,更染了風寒,好在住下後經過調理好了許多。”
時間、病症……都對上了……恐怕原本的“莫愁”在船上就已經病故……季平安心中一動,強行壓下繼續詢問的衝動。
因爲這樣會令裴秋葦起疑,這會恍然道:
“原來如此,不知可否引見一番?”
他沒有進行任何額外的解釋,正所謂越描越黑,反正以他一貫展現出來的神棍風格,以及裴武舉的支持,或許不解釋,纔是最好的選擇。
裴秋葦咬了咬嘴脣,“恩”了一聲,展顏笑道:
“當然可以。”
她是個聰明人,所以沒有詢問,李先生到底緣何要尋找,只是利落地親自帶路,一行幾人朝着鳳儀館前往。
荷兒在前頭打頭陣,先敲開院門,老嬤嬤忙迎接上來,笑着福了一禮:
“老身見過三小姐,荷姐兒……還有這位……”
裴秋葦笑道:“這是府上的貴客,尋莫姑娘有些事。”
老嬤嬤雖狐疑,但不敢怠慢,一邊請衆人進來,一邊去樓子裡稟告。
只是不多時,她便急匆匆走出來,神色有些慌張:
“哎呀,我家姑娘之前還在呢,怎麼一轉眼就找不見了。”
不見了?
季平安心頭一沉。
裴秋葦道:“許是去其他院子串門了。”
當即就要命荷兒去尋府上家丁詢問,裴氏府上下人無數,莫愁若是外出,不可能不給人瞧見。
這時候,一樓的房屋門被推開,年輕的小丫鬟揉着眼睛,被從打盹中驚醒,說道:
“小姐出府去了,說是散散心。”
是了,府上一片哀喪。作爲侄女,跟着哭太浮誇,但沉悶的氣氛又折磨人。
老嬤嬤大驚:
“小姐有沒有帶上下人?你個死丫頭就沒想着跟着?出了意外怎麼好?”
小丫鬟也嚇的臉色一白,囁嚅道:
“我……我以爲你們會跟着……”
季平安心頭一動:
倘若只是尋常散心,沒道理避開下人,除非……散心只是藉口。
換位思考,倘若自己的上代御主,肯定不會始終窩在裴氏府上,而是會行動起來,無論是修行,還是聯絡宗派。而考慮到御獸宗修行方式的特殊,獨自修行的路徑不好走通……
以及,從現有的線索可以推斷:
重生者們都急於恢復實力,她在裴氏目睹裴巍這樁案子,豈會心中不焦急?
念頭起伏間,季平安腦海中靈光一閃,隱約猜到她可能去哪裡了。
收攏思緒,見老嬤嬤還在劈頭蓋臉怒斥小丫鬟,裴秋葦在旁張羅下人去尋,季平安露出神棍式微笑,說道:
“不必慌張,依從卦象看來,莫姑娘不會有危險。既然不在,那我便先行告辭。”
裴秋葦略顯詫異,她方纔還腦補了一大堆戲碼,覺得“李安平”可能與“莫愁”提早相識,或者在哪裡見過等等……
好像很神秘的樣子。
但如今看來,好像是自己想多了,眼前的卦師並沒有預想中那般急切……念頭紛紛落下,她試探道:
“要不要,等莫姑娘回府了,轉告她?”
季平安搖搖頭,說道:“不必,有需要我會再來的。”
裴秋葦只好點頭,親自送他離開,並承諾之後有下人將“謝禮”單獨送去一靜齋。
目送人離開,老嬤嬤才擔心地問:“三小姐,這位道長是……”
裴秋葦寬慰道:“放心吧,這位先生可是玄門高人,他說不會有事,便不會,且回去等着吧。”
老嬤嬤頓時鬆了口氣,放下心來。
裴秋葦則深深看了遠去的季平安,以及天邊漸漸浮起的晚霞,有些走神。
……
……
盛夏酷熱,下午的時候河岸的楊柳也病懨懨的。
街上的行人許多都撐着遮陽傘,當許苑雲從一條熱鬧的街巷走出時,她的額頭沁出細密的汗珠。
撐着紙傘的右臂袖口衣衫滑落,露出一截白嫩纖細的手臂,她的臉上蒙着面紗,米白色的衣裙隨着邁步,緩緩飄蕩。
烏黑的髮絲紮成髮髻,垂在腦後,擡起頭,循着記憶中的地址,拐入一條街巷。
最終停在了一家綢緞莊外,她遲疑地望着鋪子頂上的那隻牌匾,有些猶豫。
“這位小姐,進來看看?有新進的料子。”
掌櫃的眼力極佳,一眼看出她富人家出身,雖詫異於爲何獨自一人前來,但還是熱情地招呼。
許苑雲遲疑地說出幾句暗語,然後看到掌櫃茫然不解的眼神,輕輕搖頭,說了句:
“打擾了。”
便轉身離去,只留下掌櫃的一頭霧水,嘀咕着:
“好好的姑娘怎麼好像腦子不太好。”
殊不知,走遠的許苑雲同樣輕輕嘆了口氣,眼底浮現惆悵與感慨,以及一絲絲不可查的輕鬆。
與季平安猜想的一般無二,在目睹裴氏變故後,許苑雲頓覺緊迫。思慮再三,決定冒險嘗試接觸御獸宗。
而相比於直接拜山,更好的方式則是接觸御獸宗在餘杭城內的“代理人”。
就如季平安設立暗網,也會佈置“隱官”作爲下屬一樣。
可當她循着記憶,來到了這個位置,卻發現此處不再是記憶中的酒樓,而是綢緞鋪,掌櫃也顯然只是凡人,而非宗門的眼線。
“幾百年過去,當初的代理人和佈置的‘接頭地點’想必都已更換了吧。”許苑雲想着。
世上罕有不變的暗號與密碼。
御獸宗這般大勢力,爲了保密,必然會頻繁更換接頭地點、方式。
不像季平安,爲了解決自己的問題,纔會專門設計一套足以跨越時間的啓動手段。
許苑雲搖了搖頭,繼續撐着傘朝記憶中的另外幾處地點趕去,結果無一例外,都早已搬遷。
尋找宗門計劃失敗。
她有些懊喪地從一家首飾店走出來,站在黃昏的街道中央,發現天色已黯,不禁有些沮喪。
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氣,想與宗門見面……接下來該如何?
恩,最簡單方式,其實還是通過裴氏的渠道,只要她編造一個理由,求助李湘君,想必以裴氏的地位,絕對有方法聯絡到御獸宗……
但這就涉及到多餘的風險……尤其,裴氏剛出事,朝廷的視線盯得很緊,這也令她心生顧慮……
至於離開餘杭,去御獸宗總部山門,路途並不近,且由頭也不好尋找。
諸多念頭紛亂,許苑雲覺得一陣煩躁。
這時候,忽然一輛馬車緩緩停在身邊。
車簾掀開,露出一張麪皮白淨,隱有淤青的男子臉龐,正是季平安上次僞裝的“孫公子”。
那日,季平安離開後,香凝從船上貨倉找到了被打暈的公子哥,又撿起季平安丟下的外衣,施展“催眠”術法,將這件事遮蔽了下去,未惹人懷疑。
並抹去相關記憶。
孫公子只記得,自己不知道怎麼就摔暈了,腦子昏昏沉沉,像是生了病一樣。
經過休養,今日準備再次前往風月場,去見“香凝”姑娘,結果路上就看到了一名氣質柔弱,令他愛憐的女子佇立於街上。
“這位小姐,可是遇到難事?小生可略盡綿薄之力。”孫公子露出自信迷人的微笑。
許苑雲正煩躁間,猛地看到這一張臉,一陣厭煩,冷淡道:
“無事。”
扭頭便走,結果孫公子的馬車便一直跟着,不住地放垃圾話:
“小姐身邊怎麼沒人陪着?豈不危險?若是給浪蕩子撞見,該如何?不知住在哪家府上,小生送……”
許苑雲愈發煩悶,忽然擡起手指,隱蔽地一點。
“唏律律!”頓時,拉車的馬匹彷彿看懂了她的意思,嘶鳴一聲,拽着馬車朝附近的衚衕狂奔,驚的車伕和孫公子一陣怪叫。
等馬車咚的一聲撞在牆上,孫公子給一個跟頭甩飛出來,本就淤青的臉啪地糊在地上,“呸呸”地吐掉泥土,狼狽爬起,還不忘扭頭朝許苑雲伸出手:
“姑娘……”
結果,視野中一隻馬蹄由遠及近,“砰”的一聲,孫公子額頭被印了一記馬蹄,眼珠一翻,原地暈厥過去。
旁邊馬伕驚呼連連,吸引了周圍一羣路人指指點點。
許苑雲面紗下,嘴角勾起,眼神中劃過狡黠,腳步輕快地離開了,心中的鬱悶稍有緩解。
卻還是不太想回裴府,漫無邊際走了一陣,才驚覺自己再次來到了秦淮河畔。
這時候天邊餘暉已散,黑夜到來,頭頂星月漸漸明亮,街上的小吃攤,河中游船,路上的行人漸漸多了起來。
一盞盞燈籠亮起,映照的河水中一串燈火倒影。
人間煙火氣,最撫凡人心。
許苑雲收起油紙傘,雙眸明亮地穿行於河岸長街上。
只是相比下,這般形單影隻的女子實在不多,期間也遇到一些不軌之人,結果都給她暗暗操控附近的猛犬,鳥雀,馬匹等動物教訓了回去。
身爲上代御主,天生與萬物生靈親和的天才,她縱使沒有寵獸,卻也可以操控附近的動物。
“皮蛋,新鮮的皮蛋啦,大周國師發明的皮蛋……”
忽地,一道叫賣聲引起了她的注意。
攤主支起一個小攤,上頭擺放着印花皮蛋,扯起嗓子叫賣,見她看過來忙熱切招呼。
索性走了一下午,肚腹也餓了,她便從腰間錢袋裡排出兩枚錢,要了一隻,將熱乎乎的皮蛋捧在手裡,她有點走神,忽然嘀咕道:
“雞蛋的一百種吃法。”
“什麼?”攤主沒聽清。
許苑雲笑着搖搖頭,沒做解釋,只是捧起這顆蛋,然後掀起了蒙在臉上的面紗一角。
潔白玉齒,小口小口地啃了起來,看的周圍一些男子眼睛發直,容貌還在其次,關鍵是氣質太出衆。
許苑雲飛快吃光了皮蛋,又往前走,耳畔不少攤子的叫賣聲裡,都有“國師”字眼。
不意外。大周國師發明的一衆事物裡,食物可不少,甚至還有諸如雞蛋灌餅、烤冷麪、手抓餅等等……
不過,許多小吃受限於製作條件,只有富貴人家宴才能擺上。
許苑雲行走間,突然聽到一個聲音:
“將這隻醉燒雞包起來,對,花釀也拿一罈。”
不知爲何,心頭驀地一動,扭頭看去,微微怔然,只見路邊一個小鋪子旁,站着一個青衫道人打扮的年輕人。
這會一手拎着一小壇酒,一手接過用牛皮紙袋包的燒雞,轉回身來,彷彿偶遇般看到她,眼睛一亮,道:
“又見面了,莫愁姑娘。”
許苑雲眸光在他手中的吃食上停頓了下,才遲疑道:
“啊……是你。”
前幾日,曾出現於裴府的那名年輕的卦師。
季平安笑道:“沒想到在這裡還能遇見。”
許苑雲揚起客氣而疏離的笑容:“的確。你……這樣還能認出我?”
她指了指自己的面紗,季平安眼神中帶着一絲古怪地情緒,說道:
“別忘了,卜卦看相可是我的本行。”
這樣啊……許苑雲矜持地點點頭,然後安靜下來。
季平安自來熟地走到她身邊:“只你一個人?沒帶下人?”
許苑雲攥着油紙傘柄的小手微微用力,懊惱說道:
“方纔還在一起的,只是人多,走散了。”
哦……季平安眼神愈發怪異,然後又寒暄了幾句,二人沒太多交集,只有一面之緣,話題無非還是圍繞裴氏。
許苑雲心中略顯戒備,不過自忖着,以自己的修爲,壓制這個小卦師不在話下,便也不怕。
反而漸漸起了別樣的心思:
這名卦師似乎並不簡單,自己對裴氏的變故所知並不詳細,或者可以從此人入手,打開突破口?獲得情報?
有了這個想法,她便也熄了躲避的心思,只是維持着“大家閨秀”的人設,一副乖乖女的模樣。
二人說話間,走到了河邊。只見河水中一盞盞河燈飄搖,還有租船的商人在一旁。
季平安彷彿說的興起,邀請道:
“今日也算有緣,此處嘈雜,不好說話。你我乘船泛舟如何?”
乘船泛舟……許苑雲聽着這個詞,眼底浮現些許思念,旋即被她掩藏起來,露出矜持猶豫的姿態:“這……不好吧。”
心中,卻是哼了一聲,一片冷漠。
將這名叫做“李安平”的卦師,打入“孫公子”行列……無非是被她的容貌氣質吸引,覺得形單影隻好欺負的登徒子。
這種人,她見過太多,若非想要從此人口中套取情報,她早暗中施法,將其驅趕走。
季平安熱情邀請:
“有什麼干係?有裴氏做保,莫姑娘還怕我無禮不成?”
呵……你若膽敢無禮,本御主就號令這秦淮河中魚羣,將你拉下水……許苑雲想着,臉上裝出一片羞怯,微不可查地頷首。
季平安笑着尋到船家,租了一條小舟。
並拒絕了專業船伕,選擇了自己划船的方案……這種小船並不難劃。
只要不作死,離開岸邊太遠,就不會出事,若是回不來還可以大聲呼救,或者晃動船上的燈籠……自然有人前往搭救。
季平安先跳上船,將燒雞與花釀放在艙內,拿起了船槳。
許苑雲蓮步輕移,一副柔弱姿態也躍上小舟,船槳入水,載着船頭的燈籠,朝着飄滿河燈的水中行去。
引得岸上幾名不死心,跟在後頭的登徒子一陣咒罵,羨慕嫉妒恨。
……
充作船槳的竹竿輕輕一撐,小舟便輕輕地蕩了開來,漸漸駛入散落花燈的河流。
許苑雲坐在船上,姿態乖巧,望着漸漸遠去的河岸,心中沒來由地生出一絲緊張。
“莫姑娘不是第一次泛舟吧。”季平安忽然輕聲說。
許苑雲回過神,才“恩”了一聲,雙手平放在膝蓋上,綰起耳邊頭髮:
“在中州時,也曾泛舟遊玩。”
季平安站在船頭,仰頭望着黑色天穹上的星辰,拉長了聲音:
“這樣……啊。”
於是氣氛忽然靜謐下來,二人誰都不吭聲。
古代的夜空與繁華都市不同,沒有無處不在的光污染,黑的純粹,閃耀的顆顆分明,投射在河面,會倒映出漫天繁星。
許苑雲突然不自在地扭了扭身子,側頭望向船頭拄着船槳的年輕道士,恍惚間,心頭那股既視感再次翻涌。
是啊,上次泛舟是什麼時候?
還是二三百年前,也是在這裡,也是這樣的一個夜晚,也是夜晚的花燈,或者白日的青蓮……
也是醉燒雞與餘杭花釀。
也是一個柔弱的姑娘,以及一個籍籍無名卻滿腹天文的道士。
只是那個道士要更年長一些,那個姑娘身邊則跟着一隻會翻白眼,會咕咕叫的憤怒的老紅鳥。
此時此刻,恰如彼時彼刻。
許苑雲用力搖頭,將這些不合時宜的念頭拋開,眼底恢復清靜與冷漠。
她的人生中只走進過一個男子,便已佔滿了整片心海,塞不下別的,何況……只是個氣質相似的陌生人。
“咳,”清咳一聲,許苑雲嘗試將話題拉入正軌,問道:
“說起來,裴小姐對你似乎格外看重?這次裴家主回來……”
季平安沒接茬,忽然說道:“你好像對裴氏很關心。”
許苑雲說道:“裴氏主母乃是我姨娘,自當……”
季平安再次打斷她,這次,是乾脆丟下船槳,走到她面前居高臨下盯着她柔弱俏美的臉龐,神色間帶着一絲試探:
“只是這樣嗎,不要忘記,我是一名卦師,也懂看相。”
許苑雲仰起頭,白皙的脖頸在月光下顯得有些耀眼,細而彎的眉毛下,兩顆星子般的眸子盯着俯瞰自己的陌生男子,沒來由的心中一慌。
她強自鎮定,神隱冷淡些許:
“哦?那李先生看出了什麼?”
下一刻,季平安忽然擡手,兩根手指快速扯下了她的面紗,輕輕一拋,面紗飄飛進了河裡。
許苑雲只覺臉上一輕,戴久了口罩的人都知道,一旦突然摘下,會有種剝光了的暴露感。
這一刻,許苑雲便生出一種被窺探,被輕薄,被觸怒的情緒,眉頭緊皺,白皙光潔的臉上涌起兩團殷紅,不是羞赧,而是憤怒,她眼神凌厲:
“你想做什麼?!”
說話的同時,她右手按住船艙,無形力量擴散。
在沒有人察覺的地方,以這隻小舟爲中央,在漆黑的水面下,開始有魚羣朝此處匯聚,如同列陣的士兵。
然而季平安卻只是俯瞰着她,然後一點點俯身,一點點靠近,四雙眸子針鋒相對的盯着彼此。
不知不覺間,二人靠的很近,許苑雲也愈發緊繃,也就在她即將動手,掀翻漁船的時候,突然的……
季平安笑了笑,那笑容毫無邪念,如春風化雨,又如久別重逢。
他忽然抽身後退,盤膝坐在了她的對面,擡起手掌,拍開那壇酒,扯開那牛皮紙袋裡的燒雞,猛地灌了一口,又吃了一口。
動作灑脫自然,氣息渾然融入天地。
這一刻,他雖仍是年輕的身軀,可舉止之間,卻有種返璞歸真的韻味,如同得道高人,一舉一動,暗合天象。
“你……”
許苑雲愣了下,一頭霧水,既不明白對方的反應爲何這般奇怪,心頭又涌起一股難以形容的情緒,心臟沒來由地砰砰狂跳。
一股久違的,熟悉的心緒從本該死去的記憶中奔涌出來。
衝擊的她搖搖欲墜,心亂如麻,只覺眼前這年輕道士與記憶中的某個人,正在加速重合。
潛意識中,一個念頭瘋狂滋生,卻因太過匪夷所思,而被理智壓制。
季平安擦了口脣邊的酒,丟下一條切開的肉,笑着說:
“我只是想看看你。現在我得到了想要的答案。”
許苑雲心臟跳動愈發劇烈:“我不明白。”
“不,你應該明白,”季平安忽然說道:
“你有沒有聽過一句話,一個人縱然可以千變萬化,但眼睛是騙不了人的。”
除非像我這樣有經驗……他心中默默補了一句。
許苑雲張了張嘴,突然覺得口乾舌燥,只覺這句話無比熟悉,卻一時難以追溯。
季平安嘆了口氣,忽然用閃着油花的手從懷中摸出那張畫着大臉機器貓的紙,藉着船頭燈籠的光線,攤開鋪平。
許苑雲瞳孔驟縮,失聲道:“怎麼在你手裡?!”
季平安笑着說:“你知道這是什麼?”
許苑雲下意識搖頭:“不知道。”
季平安搖頭:“你知道,而且你還記得是誰畫給你看的。”
許苑雲沒注意到,自己的身體在顫抖,聲音也摻雜了抖動,彷彿期待着什麼:
“是誰?”
季平安沉默了下,忽然說道:“不嫌我年紀比你大?”
這句話毫無來由,突兀冒出,前言不搭後語,可許苑雲聽到後卻怔住了,渾身顫抖了下,張了張嘴,說道:
“也沒有很大。”
季平安說道:
“修行者嘛,很會僞裝的,年紀也不會全寫在臉上,像是我就認識一個老妖怪,很會扮年輕……”
許苑雲說道:“年紀差些有什麼關係?有些修士隔了上百歲不也結爲夫妻。”
“……我那就是說說。”
“我當真了。”
“……你江湖經歷太少……”
“你說過,年少時莫要遇到太驚豔的人,一旦錯過,餘生都無法安寧度過……”
“……我有點後悔給你講故事了。”
“別想岔開話題!”
“那萬一我另有企圖呢,你看起來家室就不簡單。”
“那我也認了!”
兩人語速越來越快,你一句我一句,交替間,重複着某段埋藏在時光中,放眼九州,也只有二人知道的對話。
當許苑雲近乎嘶啞地說出“認了”這一句。
季平安沉默了下,替她補完了最後一句:“反正……我也活不了幾年。”
安靜。
這一刻,世界彷彿失去了聲音,岸邊的嘈雜、浪涌的人羣都不見了,整個世界都彷彿只剩下這一隻孤舟。
許苑雲怔然呆坐,彷彿失去了力氣,她按着船艙的手不知何時鬆開,那聚集於船底的魚羣也無聲散開,如同在水面之下,盛放的一朵花。
她忽覺眼眶溼潤,然後淚水如斷了線一般滴滴答答,沿着臉龐滑落,砸在船艙上。
這一刻,莫愁……或者說上代御主,眼圈紅透,淚水模糊了視線,身體前傾,想靠近又不敢,聲音沙啞地說:
“你……回來了。”
鼻音有些重,有些堵。
季平安微笑着說:“是我,回來了。”
沒有撕心裂肺的尖叫,沒有感天動地的異象,只有簡單的“回來”二字,一切便已在不言中。
不需要解釋,任何解釋也都顯得蒼白無力。
許苑雲白皙的臉孔上,涌起無數種複雜的情緒:
激動、歡喜、感動、不敢置信、遲疑、緊張……最終,都化爲濃濃的“恨意”。
季平安只見眼前女子猛地撞進了自己懷中,然後肩頭被牙齒咬的刺痛,後背給手指抓的生疼……他不由疼的一咧嘴,突然有點後悔,爲啥不開着傀儡過來……鐵疙瘩不怕疼。
直到他聽到那極度壓抑,近乎不可聞的哭聲,才沉默了下來,一動不動,任由肩頭一點點被打溼,感受着懷中溫香軟玉的抖動。
良久……良久……
他才輕聲說道:“哭夠了?”
許苑雲擡起頭,將他推開,坐回了自己的位置,擡手綰起凌亂的頭髮,遮掩紅腫的眼泡,撇開頭去,低聲說:
“夠了。”
季平安偷眼瞧着她壓出紅印的側臉,想了想,遞出一張手絹:
“擦擦?”
“誰要你的東西……我自己有。”
行吧……季平安活了一千年,但在這種事上還是有些生疏,他終歸不是個很會安慰人的性格,憋了半天,只將酒罈和燒雞推了推:
“吃點?”
許苑雲又好氣又好笑,心想隔了這麼多年,他好像也沒什麼長進。
賭氣道:“都沾你口水了,我不要。”
她都沒注意到,自己的表現也沒比季平安好多少……兩個曾經屹立於九州頂端的“神藏”修士,這時候尷尬的像是兩個涉世未深的孩子。
季平安試探道:“那你想吃點什麼,上岸去買?”
“……好。”
於是,兩個隔了二三百年的再次相逢的傢伙,就當真划船回了岸邊,然後沒事人一樣一頭扎進了熱鬧的夜市。
只有租船的商人與一些登徒子心中如恰了檸檬般,心想這年輕人……上個船,回來兩人的衣服都一團褶皺。
世風日下!
而被議論的二人卻渾然沒有在意外人的評價,如同當年一般,攜手逛起了熱鬧的秦淮。
說來也怪,正常人分別久了,都會有些許陌生。
但許是修行者的生命異於常人,或許是某些感情積蓄了太久,一朝釋放,兩人沒有感覺到任何隔閡,彷彿真的回到了曾經那段光陰。
許苑雲不再維持大家閨秀的人設,歡快了許多,纏着他買這買那,將空蕩的肚腹填了個肚圓。
然後二人又跑去看了河邊的煙花秀……還有江湖人玩火的戲法,大聲拍掌叫好,一起重新放了河燈,於是水中多了一隻新的機器貓……
一起買了猴子面具……一起搖動轉盤,轉到了個龍形的糖人……一起去玩了投壺,將攤販老闆臉都贏綠了,最後二人卻哈哈一笑,只拿了兩個最普通的布老虎……
最後,一個小孩子眼疾手快走過來,捧着一個竹籃,裡頭是一枝枝花束:
“這位公子,給娘子買束花吧。”
這個世界本來沒有送花的習俗……但大周國師推廣了這個新的風氣……
季平安呃了下,扭頭看了眼旁邊側過頭,卻學着聖子後腦勺灼灼的許苑雲。
“……”他拿出大錢買了一支鳳仙花,遲疑地遞了過來:
“我覺得芍藥更好,但有些過季了。”
許苑雲擡手抓走鳳仙花,嗅了嗅,“恩”了聲,嘴角翹起:
“都喜歡。”
沉默了下,季平安擡頭看了眼天色,說道:
“有點晚了啊,你還不回去嗎?”
二人一路上,都默契地沒有提及關於重生的“正事”,或許都想將那些糟心事留到明天,至於今晚,只談風月。
許苑雲忽然擡頭,指着前方一家客棧:
“你看這個,這家店還在呢。”
季平安擡頭看了眼,的確是當初的百年老店,這會門口掛着紅燈籠,開張營業。
許苑雲忽然說道:
“去看看吧,看下你當初的房間還在不在。是什麼樣子了。”
說完,不等他迴應,就一馬當先衝過去了,季平安無奈,也跟了過去。
客棧一樓大堂的掌櫃正站在櫃檯後頭,敲打着算盤,看到一對男女進來,忙擡起頭,堆起笑容:
“二位客官是要住店?”
許苑雲說道:“天字三號房還在不在?”
掌櫃愣了下,點頭:“還空着。”
許苑雲從荷包裡拿出一錠銀,噹啷丟出去,說道:“鑰匙拿來。”
“……好,好。”掌櫃的顯然也很少看到這般豪橫的客人,還是女客,不由眼神怪異地看了季平安一眼,有些羨慕。
季平安張了張嘴,解釋道:“其實我……”
可話說了一半,就給生拉硬拽上了樓,看的老掌櫃嘖嘖稱奇:
“現在這年輕人……”
……
天字三號房。
當打開門鎖,推開房門,一間乾淨雅緻的屋舍呈現出來,當許苑雲點亮油燈,房間明亮起來後,細節也都清晰了起來。
“和以前一樣啊。”她輕聲感慨。
季平安也有些觸動,重生了幾次,但他每次看到漫長時光裡一些不變的東西,還是會格外喜悅。
而恰好,在這個時光很慢的時代裡,這樣的東西並不特別稀缺。
褐色圓桌,圓凳,青花茶壺和杯盞,鋪着乾淨被褥的牀榻,還有窗子外的河景……
季平安走到窗邊,推開,看到外頭夜風中星星點點的光芒,黑暗中涌動的秦淮河,聽着遙遠方向似有似無的管絃聲,有些走神。
夢迴當年。
記得,同樣是這樣一個安靜而美好的夜晚,自己拎着酒肉從小舟返回,也是這件房屋裡,與許苑雲見了上段人生的最後一面。
微風拂面,季平安恍惚間,彷彿聽到了房門關閉的聲音。
再然後,一個柔軟的身子忽然從身後環住了他。
“你……”季平安聲音略顯變調,就要轉回頭去,卻聽到身後傳來許苑雲的聲音:“別動。”
“……”季平安只好不動,雙手無處安放,沉默中,他微微側頭看向房間旁邊豎起在角落的等身鏡。
鏡子……也是他發明的。
此刻,鏡中倒映出正緊貼着他,側臉牢牢貼着他的後背的女子。
許苑雲身上的長裙在月光下,如水一般,白皙而柔弱的臉孔上蒙着醉人的酡紅。
二人就這樣靠着,空氣的溫度彷彿在上升,漸漸的,只能聽到彼此急促的心跳聲,和呼吸聲。
終於,許苑雲輕聲說道:“這次,我不會再讓你跑掉了。”
季平安喉結滾動了下,說道:“我沒想跑。”
許苑雲卻抱得更緊了,輕而堅定地說:“我們做道侶好不好。”
這句話,她二百多年前說過,如今是第二次。
不等季平安回答,她繼續說道:
“上次,你說我太年輕,可現在我也有幾百歲了。”
“上次,你說我閱歷太少,看到淺近的就愛,但這次我看了很久,還是覺得無人及你。”
“上次,你說讓我好好冷靜思考,我思考了二百多年,還是這樣想。”
頓了頓,許苑雲忽然擡起頭,用下巴盯着季平安的後背,說道:
“現在,你還要拒絕我嗎?”
季平安沉默了下,然後忽然用手,掰開了她抱着自己的手,許苑雲臉色肉眼可見地變的蒼白,然後涌上濃濃的失望與自嘲。
然而下一秒,季平安轉過身來,低頭看着近在咫尺的女子,看着她陌生的臉孔,以及熟悉的眼睛。
她的眉眼一如既往的細靜,月光下,皮膚白皙如玉,黑髮略顯凌亂地披灑,爲這張纖柔的臉孔增添上一絲嫵媚。
二人靠的很近,近到彼此呼吸的空氣,都是從對方口鼻中吐出。
有微風從窗外吹進來,纖柔少女的青絲也隨之而動,彷彿初荷,宛如細柳。
季平安盯着她黑鈕釦般的眼眸,說道:
“我過去留下了很多遺憾,但這次重生以後,我改變了一些想法。我發現,過去的一些觀念未必對,也許只有在失去後,才能更清晰地認識到這點。”
許苑雲心臟砰砰直跳,咬了咬嘴脣,眼睛亮了起來:
“所以?”
季平安說道:“這一次,我不想留下遺憾了。”
話落,雙手猛地環住了她的細腰,很用力,彷彿要將她揉進自己的身體裡。
“嗤……”布帛破裂聲中,驚呼聲裡,許苑雲只覺身子一輕,被一雙有力的臂膀抱起,騰雲駕霧般,便被按在了牀榻上。
在這個過程中,她也生疏、笨拙且焦急地,扯下了季平安的腰帶,脫下了他的道袍。
眨眼的功夫,纖塵不染的地板上便被丟了一件件衣物:
外袍、腰帶、鞋襪、罩衫、綢褲……
忽然,交纏的雙方停了下來,許苑雲大口喘着氣,躺在柔軟的錦塌上,黑髮披散如雲,襯托的臉龐格外柔弱,惹人憐惜。
她感受着身上的沉重,黑亮的眼睛與季平安對視,眼中既有羞怯,也有哀求:
“熄燈……”
季平安沒動彈,只是擡起左手隔空一記掌風打出,桌上的油燈火焰抖動了下“噗”的一聲熄滅了。
“關窗……”
“不用……”
繼而,季平安捏住被角,用力一抖,“嘩啦”聲裡,棉被鋪開,遮擋了一切。
……
ps:今天520,現實中過不了,咱就在書裡過!我過不了,就讓我的主角過!不能委屈了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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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