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州府,通州貢院。
這是本次揚州鎮公務員考試的最後一天,已經是黎明瞭,等到天亮一千多考生就要交卷出場,這次考試算是圓滿結束了。
瞿式耜昨夜睡得很早,太陽還沒有落山就上了牀,現在就已經起了個大早。
他淨了手臉之後,又喝了一口濃茶,提起了精神。對於考生來說,天一亮考試就結束了,可對於考官來說纔剛開始,他和同仁們還要在這貢院院裡隔離上五日,等到閱完卷,發了榜才能回家。
按照正規的科舉考試流程,考生交卷出場之後,所有的卷子都要第一時間交到謄錄官手頭,由他和手下用工整的三館體先謄錄一遍。然後交給彌封官,用白紙糊住考生的名字。
接着,再將已經謄錄糊名的卷子轉給各房房師,又這些考官分別閱卷,從其中挑出合格的卷子,推薦到瞿式耜手上,這就是所謂的薦卷
。
一般來說,考生的卷子一旦被推薦上去,就算是中了,剩下的只不過是排名的問題。瞿式耜這個大主考所需要做的,就是給推薦上來的卷子分派名次。
這也非常要緊,名次直接關係到中式考生的安置。
比如揚州鎮就發公告說,這次公務員考試的前三名在經過學習之後,將被直接任命爲縣令。
至於名次靠後之人,說不定只能去做普通的六房主管,身份地位和俸祿收入自然不能和前三名相比。
“總算是要功德圓滿了。”瞿式耜忍不住微微一嘆,心道:“也不知道恩師那邊的會試主持得如何了,想來也會一切順利。這次考試之後,恩師必然入閣爲相,而老夫也要出任應天府尹一職,也算得償所願。只不過,此次考試之後,老夫和孫太初已經結成緊密的聯盟,名聲自然好不了。也不知道是得大於失,還是失大於得?”
同他一樣,各房考官和外簾官也起得很早,都聚在致公堂裡,等着收卷那一刻。
正在這個時候,突然間,遠處乙字號考棚那邊傳來一陣低低的喧譁:“有考生暈倒了,又考生暈倒了。”
聲音雖然不到,卻異常清晰,尤其是在這寂靜的黎明考場中。隨着這一聲喊,考場各處也都同時騷動。
然後是士兵們轟隆的腳步,和“都安靜”“不許亂”的喊聲。
瞿式耜心中一驚,喝問:“怎麼回事?”
大堂中的考官們也是面面相覷,一頭霧水。
瞿式耜這是第一次做主考官,可作爲一個進士出身的官員,沒吃過羊肉還看過羊跑,一生中經歷的科舉考試不知道多少場,自然知道考場的制度,立即鐵青着臉喝道:“去,看看是哪些考生在作亂,立即關押起來,革除功名!”
還是沒有人動,瞿式耜正要發作,突然想起這不過是一場非正式的考試,而不是正規的科舉,自己也沒有權力革除考生的功名
。
心中又有些頹然:名不正,言不順啊!
就連監試官黃佑也是苦笑,然後無奈地擺了擺頭。
又過了好半天,考場總算在士兵的彈壓下恢復了平靜。一個書辦模樣的人走了進來:“見過大主考,見過監試官。”
瞿式耜首先問:“出了什麼事情?”
那書辦道;“回大主考的話,乙字考棚十八號考舍一個通州的生員餓暈過去了,直接一頭撞在柵欄上,整個人都撲了出來。旁邊那間考舍的考生大約是認識他的,立即大叫,讓人過來救命沒,故爾騷動。”
“餓暈過去了,怎麼可能?”瞿式耜瞠目結舌了片刻,又怒道:“難不成這個考生能吃,又沒有計劃,提前就飯食吃光,沒有熬過三日?”
明朝的科舉制度,考生進考場後要連考三場,進考場之後,考舍一鎖,要等到考完才能回家。考生的吃喝拉撒都只能在考舍中解決,以每場三天計算,一共九天。而這九天的伙食,考場並沒有義務提供。也就是說,你進考場的時候要帶足九天的飲食。
因此,考生進考場的時候都會準備乾糧,多是糕點一類的東西。爲了防備考生夾帶,入場的時候,這些乾糧都要被衙役用刀子切成花生米大小。
書辦:“回大主考的話,這餓暈過去的考生壓根兒就沒帶吃的進來,生生在考場裡扛了三日,到今日終於經受不住了。”
“啊!”公堂中一衆官員都忍不住低呼出聲。
瞿式耜更是一臉的不可思議:“這是個寒門士子嗎?”
書辦:“是,那餓暈過去的考生穿得破爛,身上的瀾衫上層層疊疊全是補丁。”
瞿式耜嘆息一聲:“可憐!”
這種寒門士子的故事,在大明朝兩百多年中不知道上演過多少出。山窩裡飛出金鳳凰中了進士的事情,他以前也聽到過不少,可成功者卻是極少數的。更多的是讀了一輩子書,直將家底讀得精光窮盡的故事。
“不對,不對
!”旁邊的黃佑卻是一臉的鐵青:“我揚州鎮這次公務員考試,穎川侯極爲重視,凡是報名參考的生員,當地縣一級以上衙門都給十元錢路費,怎麼還出現了餓暈士子的情形?”
“確實如此啊……難道?”瞿式耜將面色一變,正要說話,可想想,自己也不是揚州鎮的人,這種事情和自己也沒關係,就閉上了嘴。
“難道是地方官貪墨了考生的銀子?”黃佑面色更是猙獰,竟是殺氣騰騰了:“好大膽子,這還是我揚州鎮第一次出這種事情,真是活得不耐煩了。若是餓死考生,當稟明穎川侯,殺無赦!”
瞿式耜點點頭:“確該如此,此事影響實在惡劣,若不嚴辦,卻是傷了士心。”
說完話,兩人再不討論,又開始忙別的事情。
一個站在門口的官員等了半天,見大主考和監試官沒有後話,忍不住好奇地問:“大主考,黃先生,那餓暈過去的士子怎麼辦,難不成就不管了?”
這個官員乃是寧鄉軍軍漢出身,跟着孫元打了快七年仗,因爲年紀大了,就調出了一線作戰部隊,如今正負責考場的安保。
因爲不懂得科舉場上的規矩,故做此問。
他心中也是迷糊,剛纔見瞿式耜和黃佑說起這事的時候,都是一臉的鄭重,黃先生甚至還說等考完之後,就要去查地方官員,說不定要殺人。可說完之後,大家卻想沒事人似地忙其他事情,這也太詭異了點吧?
對於這個武夫的話,瞿式耜根本就是不屑回答。
黃佑是他的老上司,也知道他不明白朝廷的制度,就耐心地解釋說:“你這就不知道了,科舉場上,一旦考生進考舍,就不得出考舍一步,就算是天塌下來也不行。”
那武官:“爲什麼呢?”
黃佑:“因爲根本我朝制度,考生如果出考舍一步,就沒有被錄取的資格,因爲你不知道他出考舍之後是否有傳遞之弊?”
武官:“難不成就眼睜睜看着他餓死在裡面?”
“沒錯,就是這樣,咱們若是過去救他,那個考生這次就算是白進考場了,難不成你想讓他的努力付之東流?”黃佑一臉沉痛,“對於一個讀書人來說,還有什麼比沒有能中式更痛苦的事情,這比死亡更叫人悲哀更難以接受
。”
武官:“這樣是不對的,這樣是不對的。”
瞿式耜:“好了,就這樣吧,沒什麼大不了的,每屆考場都有考生因爲生病或者驚厥死上幾個,見過了也就習慣了。”
說到這裡,他森然道:“別說餓死一個考生,就算是考場裡發起大火,燒死了人,考試也得繼續。”
“發大火,燒死人了,還繼續考?”那武官口吃起來。
“對。”就連黃佑也點了點頭。
瞿式耜剛纔所說的話涉及到南京鄉試時的一樁舊事,天順年間,南京貢院中也不知道是考生不小心打翻了燭臺還是其他原因,考場裡起了大火。
可按照科舉制度,考生一進考場之後,就要被鎖在裡面,不待考試結束,不得出去。大火一起,考官也不敢組織人員救火,否則,這次考試成績就徹底作廢。因爲誰也不知道這場火究竟是不小心,還是有人故意搗亂,想乘救火時作弊。
所以,考官們只能眼睜睜地坐在那裡等着火滅。這一場大火,到最後竟燒死了十多個考生。
事後,朝廷對考官也表示諒解,不予追究。東南士林也沒有半點不滿:制度就是制度,制度有的時候需要用生命來維護。
……
聽到這個典故,那武官張開嘴半天,良久才一跺腳:“不管了,人命大於天,今次考不中還有下次,若是死了,那就是什麼都沒有了。今日,我就算是拼着侯爺責罰,也要將救這人一條命。大主考,黃先生,對不起,我還做不到眼睜睜看着好好一個人在我眼前嚥氣。”
說完,就不顧後面瞿式耜、黃佑大喝:“幹什麼,站住,站住!”一陣風似地衝了出去。
黃佑和瞿式耜見他如此衝動,同時大驚,“糊塗,走,快,攔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