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好幾十萬斤?”那劉姓虯髯大漢罵道:“沒見過你這麼不識數的,十幾個倉庫怎麼才這點?看好了,怎麼看,咱們手頭也不過二十來號人馬,一個倉庫放兩人都不夠,還做不做事了?”
來報信的那人訕笑道:“劉將軍說得是,反正裡面的糧食被服堆積如山,數也數不過來。”
其他幾個漢子也都同時笑道:“劉將軍,咱們這回總算沒白來鳳陽一趟,算是給闖王和李大哥攢下了一點家底子,得守好了。好是劉將軍你有先見之明,一進城就首先帶咱們來戶部。”
“對對對,咱們別的地方也不用去了,就在守着這裡的財物,等到闖王和李大哥進城吧!至於其他,自然有其他營的人呢,也犯不着讓咱們去操心。”
……
“住口!”劉將軍哼了一聲。
顯然大家平日間也頗畏懼這個虯髯漢子,同時閉上了嘴。
虯髯漢子怒道:“這是咱們義軍打下的第一座大城,怎麼了,像鄉巴姥進城,被這城裡的東西晃花眼了?這裡可是中都,只要拿下來,城中的財帛女子盡是咱們的,要多少有多少。咱們義軍這次進城總共也不過兩百出頭。不是我小看別家兄弟,除了八大王手下的人馬還算得用。至於其他,什麼曹操、革裡眼,馬應龍,嘿嘿……”所謂八大王就是張獻忠,曹操則是羅汝才。
孫元前世對明史本有研究,聽虯髯漢子說起農民軍的情形,忍不住凝神聽去。
虯髯漢子笑聲中頗多不屑:“這次夜襲鳳陽,咱們和八大王各出二十精銳,其他各家有的出十個,有的出五個,湊了兩百之數,雖說都是精銳,但可堪使用的也就咱們這二十和八大王那二十條好漢。我等若呆在這裡不動,其他人又如何派得上用場。若不能將聲勢鬧大,等官軍醒過神來,回頭殺來,咱們可就麻煩了。”
“到時候,若是功敗垂成,上頭追究下來。壞了我義軍大事,到口肥肉飛了,不用別人動手,闖王先饒不了咱們。”
虯髯漢子說到這裡,指着孫元道:“算了,先將這廝的手腳筋挑了,關進屋中。等咱們忙過這一晚,明天大軍進城之後,我再過來慢慢料理。”
“那可如何是好?”衆人滿面不甘:“難不成這倉庫裡的東西就不管了。”
“不管了。”虯髯漢子也是一臉的喪氣:“反正這城中的東西也多,也不差這點。等到各家頭領進城,論功行賞時,咱們出力最大,別人也不敢太虧心刻薄我等。走了,繼續上街廝殺。”
“是,劉將軍!”士兵們都鬱悶地點了點頭。
虯髯漢子從地上揀地孫元的那把大馬士革軍刀,一呆,忍不住叫了一聲:“好刀!”
然後就走上前來,要挑孫元手上的大筋。
眼見着利刃就要及體,孫元也管不了那許多,學着電影戲劇裡的人突然哈哈大笑起來。
一般來說,主人公遇到如自己這般危險情形時都會仰天大笑一聲,然後配角就會問:“何故發笑?”再接着,就會被主角滔滔不絕的口才所打動,然後大笑着叫一聲“鬆綁!”
果然,眼前這個虯髯漢子很是配合。不過,和影視作品上卻有些區別。
這漢子一呆,手停了下來,然後一腳踢在孫元臉上,怒喝:“賊子何故發笑,砍不死你!”
孫元被這一腳踢得眼前一黑,疼得幾乎暈過去。
不過,現在卻不是暈倒的時候,他深吸一口氣,叫道:“久聞劉宗敏將軍乃是頂天立地的英雄,素來最喜好漢,今日怎麼殺壯士了?”話雖這麼說,心中卻是深恨,暗道:此仇不報,孫元誓不爲人,只需逃過此劫!
“你認識我?”那虯髯漢子一楞。
“誰不知道劉將軍是闖將麾下第一勇士,軍中有此武藝者,自然是劉將軍無疑。”危急關頭,孫元也只能不住胡扯,拖延時間:“哈哈,可笑啊可笑,這麼大一個倉庫,竟然不要,劉宗敏將軍,你說好笑不好笑?”
現在的闖王是高迎祥,而闖將則是李自成。
劉宗敏嘿一聲:“灑家要不要這糧倉關你何事?”
大約是人在危急關頭能夠爆發出平時所沒有的力量,孫元這人越是在緊要之時腦子越靈活,突然間,一個念頭在內心中清晰起來,朗聲笑道:“如此大一個倉庫,劉將軍若是不取,等明日其他義軍進城,人家可不會同你客氣。到時候,你一包,我一包,用不了半天工夫就能搬個精光,劉將軍和各位好漢豈不是白忙一場。我想劉將軍這個時候殺到戶部大倉的目的,不會僅僅是看看這裡面裝的是什麼吧?”
孫元這話正好說到劉宗敏心坎裡頭:“說下去。”
孫元:“其實辦法很簡單啊,只需寫他幾張封條貼在倉庫大門上。且不說闖王和闖將在義軍中的威名,就算是劉將軍,也是名鎮天下。到時候,別家好漢過來一看,原來這地方已經屬於劉將軍了,自然不會再來叨擾。否則,那就是與將軍爲敵。”
吞了一口口水,孫元又接着說:“而且,鳳陽乃是中都,城中財物實在太多,就算一個地方派一人看守,也守不過來。況且,劉將軍還有軍令在身。依小生看來,不如寫他幾十張封條帶在身上,廝殺的同時,見到好的東西,直接就用封條糊上。如此,也就不會耽擱事兒。”
實際上,這個法子也不新鮮。以後世淮海大戰的時候,中野和華野,幾十個縱隊,五十萬人馬,在中原大地縱橫馳騁。因爲繳獲實在太多,且在戰場之上戰利品也沒辦法帶走。於是,各部隊在推進的同時,都回帶上一大把封條,見東西就貼,表示此物已經有主兒了。
“這個主意好啊!”劉宗敏一呆,須臾,一張黑臉慢慢舒展開來。
其他人也同時點頭:“劉將軍,這廝的法子好。”
劉宗敏點點頭:“就這麼辦。”
“可是……可是……”一個賊兵提醒劉宗敏:“劉將軍,咱們不會寫字啊!”
這一說,衆人都是面面相覷,就連劉宗敏也是一臉的懊惱。
實際上,農民軍在造反之前,大多是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農民。後來,在進入山西之後,也吸收了不少明朝邊軍,但這個年代的軍隊低級軍士大多是大老粗。像李自成這種驛卒出身之人,因爲識的幾個字,又勇猛善戰,竟坐到了闖將軍的二把交椅。
可見,崇禎早年的農民軍人才匱乏到何等程度。等到崇禎末年,開封、洛陽等大城次第落如農民軍之手,明朝大勢已去之時,河南士人如李巖、牛金星、宋獻策等,這才紛紛投入農民軍帳下。如此,農民軍的平均文化水準才逐步高起來。
“不過是寫封條而已,又有何難?”孫元見到機會,故意冷笑一聲。
劉宗敏:“你會寫字?”
孫元點點頭,性命關頭,只能開始胡扯了。他哈哈一笑,故意裝出一臉的傲態:“小生乃是江南名士,冒闢疆知道嗎,那是我的同門。在下六歲發矇、七歲能文,八歲能詩,十二歲就中了秀才。進次得侯方領域來邀,特來鳳陽與他相會,準備聯袂去南京參加今年的秋闈。不想卻落到劉將軍手頭。寫字,笑話,我堂堂秀才,名教子弟,漫說一般的字,就算是石鼓文、蝌蚪文,也是提筆就有。”
衆人也聽不懂他在說些什麼,可卻知道孫元是一個秀才,同時抽了一口氣。
劉宗敏冷笑:“你是書生,剛纔看你身手很是不錯,就連本將軍也吃了你一點小虧,卻不像是個讀書人。”
孫元突然冷笑一聲:“禮、樂、射、御、書、數,君子六藝,武藝也是必需要學的。”
劉宗敏懶得同孫元廢話,反正也聽不懂,就喝道:“把他給我押過來,叫他寫。”
兩個衛兵將孫元從地上提起來,帶到外間,砰一聲推到書案之前。劉宗敏將那到短刀架在孫元的脖子上,森然到:“可以開始了?”
冰冷的刀鋒貼在脖子上,孫元雖然心中發寒,卻是不懼。剛纔劉宗敏說要剮了自己,經過他這一通忽悠,好象這個鳥人也沒有這個想法了。他將刀架在我脖子上也好,到時候若是過不了這關,我將頭一轉,立即就能自我了斷。
我孫元連死都不怕,還懼他不成?
心中頓時大定,孫員提起筆來,在一張紙上唰唰寫道:“劉宗敏封!”
在動筆的時候,其他幾個農民軍圍過來看熱鬧。
孫元在縣試的時候也是靠着一手好書法才勉強過關的,這字自然是極好的。
此四個字,當真是銀鉤鐵劃,力透紙面。
就有人忍不住叫:“寫得真好。”
劉宗敏喝罵:“夏六狗,你他娘同爺爺一樣也是個睜眼瞎,看的明白嗎?”
那個叫夏六狗的人面一紅,訥訥道:“劉大哥,我雖然看不懂這秀才寫的是什麼,可也知道他寫的好。怎麼說呢,我以前在家裡種田的時候,也看過幾個秀才寫字,可無論如何也比不上這廝如此端正。怎麼說呢,這鳥毛秀才的字,跟那廟裡楹聯上一個模樣。”
他這一說,其他人也看出門道了,紛紛說:“六狗兒說得那廟我知道,好象是咱們陝西以前的大名士康海老爺的墨寶,康老爺什麼人,那可是天上的星宿下凡。看這鳥相公的字,好象和康老爺一個味道。”
說着說着,衆人看孫元的目光卻多了一份尊敬。
實際上,明朝的識字率也不過百分之一二。
而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的觀念已經深入人心。在大家眼中,一個有功名的書生,基本等同於大人物,有一種莫名其妙的崇敬。
即便在實行九年制義務教育的現代社會,文盲率也達到驚人的百分之五,在邊遠地區甚至更高,更別說是明朝了。
在古代,讀書識字可是一件需要耗費大量錢財的事情,通常需要舉族之力供養。
正如以前杜秀才說過的,他去陝西遊學的時候,正好碰到一次縣試,整個考場也不過二十來個考生,可以說,只要你識字,就能輕易過關。
一個上縣,幾萬戶人家,一二十萬人口。陝西的下縣,六七千戶,四五萬人也是有的。這麼多人口,每年纔出二十來個讀書人。可見,書生是一種多麼稀缺的資源。
當然,像揚州、南京、浙江淳安那樣遍地都是讀書人的情形,不過是特例。之所以如此,那是江南一地實在太富庶,足以養活數量龐大的地主、士紳階層。
問題是,那地方是明朝統治的基本盤,農民軍從起事到最後覆滅,都沒有能夠打進江南腹心之地。即便是後來滿清南下的時候,也受到了江南人民的強力抵抗,付出不小代價。可想,假設農民軍進入江南地區,估計也站不住腳,那樣的代價他們也經受不起。
農民軍剛起事的時候,不過是一羣吃不起飯的亡命之徒嘯聚在一起。可隨着山西邊軍的加入,以及隊伍的進一步擴大,就需要用兵法來約束。而軍令、規矩,以及錢糧、檔案管理都不能不用到讀書人。這是一個大趨勢,是部隊正規化的需要。
想到這裡,劉宗敏心中突然一動,忍不住上下打量着孫元。
半天,才緩緩道:“你這廝倒不是一無可取。”
孫元知道對付這種莽漢你不能顯得太懦弱太畏懼,否則還真被人看不起了,就很隨意地點點頭:“多謝劉將軍誇獎。”
劉宗敏指了指封條的下角:“你這條子咱們識不得,別家弟兄也識不得,就算貼了也不管用。”
“確實啊,這可如何是好?”其他幾個賊兵都是一楞。、
孫元哈哈一笑,“封字你們總識的吧?”
劉宗敏:“廢話。”
孫元又換了一支幹淨的毛筆,蘸了點用做印泥的硃砂,在封條地腳寫了一個大紅色的“闖”字。
其他幾個賊兵同時叫道:“這字咱們卻是認出來了。”
又有人叫道:“劉大哥,別的字我雖然不認得,可這個字不就是咱們的大旗嗎,依小的看來……好象比旗上寫得還好看。”
劉宗敏經他提醒,忍不住叫了一聲:“確實,是比旗子上的那個闖字好看多了,看樣子這鳥毛秀才比給咱們寫旗幟的那個瘟器書生強多了,是個人才!這法子好,我等也沒多的工夫磨蹭。帶上他和筆墨,咱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