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金星看到李巖夫妻死狀極慘,心中有些悲傷,喃喃道:“瓦罐不離井上破,將軍難免陣上亡。李巖兄弟天縱英才,卻不想第一次上陣,就丟了性命。一身抱負,卻還沒有得到施展……可憐,可憐……牛佺,孫元賊子實在太兇猛,可謂是人擋殺人,佛擋殺佛。三軍已經破膽,大家都殺得累了,竟被他一頭衝出了包圍圈全身而退。這個時候,各家都有各家的算盤,這個時候去追擊孫元這頭猛獸,也不知道要付出多大犧牲,搞不好自己的姓名都要填進去。孫元這廝好生歹毒,一遇到阻截,專挑大軍殺……現在讓大家追擊,已是沒有半點可能。”
“不行,不行,必須追擊。”牛佺痛失所愛,心中的仇恨就彷彿要燃燒起來。用熱切地目光看着牛金星:“爹爹,你和李巖公子都是我義軍的軍師,你的話,大家都是尊重的。父親你想過沒有,咱們這次出兵永城所爲何事?”
牛金星哼了一聲:“解永城之圍,救出劉超,整編劉超部。”
“那就對了。”悲痛之下,牛佺感覺自己的腦子從來沒有這麼好使過:“如果就這麼放孫賊離開,三軍都已經被寧鄉騎嚇破了膽子,還敢去永城嗎?解不了永城之圍,難不成眼睜睜看着劉超被孫賊全殲,而我等則要灰溜溜地回去,父親,到時候,你還有臉去見闖王嗎?”
被兒子質問,牛金星大怒,喝道:“小畜生,爲父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還用你來教。劉超死不死,永城之圍能否解了,又關我等何事。這一仗我軍損失實在太大,已經沒辦法用兵了,估計休整兩日之後,大家都會回開封去的。”
“哈哈,哈哈,父親大人你糊塗啊!”牛佺嘶聲大笑起來:“回開封又如何,爹爹你要想代替李巖公子在闖王心目中的地位,也不知道還需多少年。可如果今日爹爹能夠鼓動各軍,將孫元留下,並隨手解了永城之圍,那父親你就是挽狂瀾於即倒的英雄。將來,闖軍中誰人不敬。只怕,位置不在田見秀、劉宗敏將軍之下,至少在文官一系中,爹爹是穩穩地排在頭名的。”
牛金星臉色就變了,神情鄭重起來,好象正在斟酌着什麼。
牛佺:“父親你別忘了,雖然李巖公子已經陣亡,可軍中還有宋獻策宋先生,他的智謀個才幹,雖然比不上爹爹,可卻不在李巖之下。”
牛金星霍地回頭看着兒子,眼神還如以前那般凌厲,但漸漸地,那一絲嚴厲逐漸消融了,其中卻少有地帶着一絲欣慰:“佺兒,你總算是長大了,知道想事情了。”
他猛地捏緊了拳頭,下了決心,回頭喝道:“傳令兵,去聯絡劉宗敏將軍。”
父親的誇獎若是往日的牛佺不知道會高興成什麼模樣,可此刻看着紅娘子的屍體,他內心之中只有恨:孫元……賊子,我只要你死!
傳令兵正要出發,牛金星卻看到白旺柱着一把紅纓槍在兩個親衛的扶持下,一瘸一拐地走過來:“前面可是牛軍師?”
白旺這人牛金星是很熟悉的,以前在農民軍中也沒有什麼名氣。早年在闖軍中做個一個小軍官,滁州大戰的時候同闖軍失散,直到去年李自成東山再起帶兵進入河南之後,才重新歸隊。此人武藝和打仗的本事都不錯,如今正編到劉宗敏的中親軍之中。
他腿上捆着紗布,每走一步,都有紅色的液體滲出。
再看他頭上,身上,紳士紅纓槍的紅纓上都粘滿了泥點子。
“正是我。”牛金星:“白將軍,快過來,我有事問你。”看到白旺如此狼狽,他心中突然有一種不好的預感。
“果然是你,我老遠瞅着就與點像。啊……李巖公子也死在孫賊手頭了?”白旺吃力地走過來,猛地就看到死在邊上的李巖夫婦,嘆息一聲,將頭轉了過去。似乎不忍心看到他們的慘狀。
牛金星沉重地點了點頭,嘴脣動了動,艱難地吐出一句:“劉宗敏將軍呢?”
白旺苦笑:“劉將軍已經帶着中親軍撤退了,說是孫小賊經過此戰,已不成氣候,我軍將士疲乏,故而先退回開封休整,等到休整完畢,再兵發永城,解救劉超教訓教訓孫元。”
“什麼?”牛金星父子都叫出聲來。
牛佺又氣又急:“劉將軍這麼做,簡直就是糊塗至極。”
白旺看了這父子二人一眼,目光閃爍:“劉將軍怎麼就糊塗了?”
牛佺喝道:“什麼孫小賊已不成氣候,可笑!打了一個下午,寧鄉軍才死了多少人,一百有沒有,怎麼得到一顆寧鄉軍一顆頭顱沒有?回開封休整,不是明擺着臨陣脫逃嗎?中親軍中親軍……”他悲憤地笑起來:“還說什麼是闖王的親兵,原來都不堪一擊的膽小鬼。”
“牛佺,不可胡說,快向白將軍賠罪!”牛金星厲聲呵斥兒子,自己畢竟是一個新人,在闖軍中也沒有任何根基。劉宗敏可是闖軍中的大人物,若是得罪了他,將來須有許多麻煩。
白旺卻不生氣,反嘆息一聲,滿面頹喪,喃喃道:“中親軍,中親軍,百戰精銳,我原本以爲這已經是天下最強的軍隊了,可今日見到寧鄉軍,才知道自己不過是井底之蛙。那纔是百戰雄師,相比之下,咱們都是叫花子……其實你們也不要怪劉將軍,他當年在滁州就在孫賊手下吃過兩場敗仗,今天是第三次……事不過三呀!他是真正地被孫元給嚇破膽子了,先前寧鄉軍撤退之時,孫元帶着三十騎在後面押陣。劉將軍見孫賊落單,爲了報往日的大仇,親自帶兵衝上去,可還沒等他靠進孫元,手下一百多騎竟被人家三十多個騎兵一衝而散。就連劉將軍也被孫元手下一個使雙刀的小將刺傷了手臂。那孫賊衝上來,又補了劉將軍背心一刀。劉將軍是被人擡下去的,你若是要請他帶兵追擊,只怕已經沒有可能。”
堂堂劉大將軍就這麼簡單地被孫元賊子給砍成重傷,想起那一幕,兩人心中都是一顫。
須臾,牛金星對手下道:“快快快,快去通知袁時中將軍,讓他繼續追擊。”
“沒用,沒用了。”白旺又搖頭。
“怎麼了……”
白旺表情更是苦澀:“袁時中也犯了劉宗敏輕車冒進的錯,帶着主力去追孫賊。那孫元好生強悍,見到他的帥旗,竟帶着部隊反衝過來,直接將一個三千多人的大陣給打了個對穿。袁時中逃之不及,被孫元那廝一刀砍中面門,腦漿子都標出來了。我當時被裹在亂軍之中,正好看着這一出……若不是我搶了一匹馬,還真回不來了。”
“袁時中也死了。”牛金星冷得身子不住地顫抖,小袁營三大頭領,竟然在這一戰中全部陣亡,這打的究竟是什麼仗啊?
如今小袁營羣龍無首,根本就沒辦法再打下去了。
再加上劉宗敏也已經撤退,還怎麼追擊孫元,難不成就這麼眼睜睜看着他大搖大擺地揚長而去。
不,不能這樣。
如今最要緊的時候立即整合小袁營,如此,或許還有再戰的可能。那麼,如今還有誰有這樣的威望將已經成爲驚弓之鳥一盤散沙的義軍捏合在一起呢……高一功將軍……
這個名字突然從牛金星心中響起,對,如今也只有他有這樣的威望和手段了。他畢竟是闖王的妻弟,在闖軍中地位極高。只要他說話,軍中就算在跋扈的將軍和頭領都會給幾分面子的。
牛金星提起了精神,正要再問高一功的下落,一陣熟悉的呻吟聲傳來。
擡頭看去,遠處有一隊士兵擡着一個擔架趔趄而來,擔架上有人大聲地哭號着慘叫着,聽聲音不是高一功又能是誰?
“高將軍!”衆人同時叫了一聲,圍過去。
卻見高一功已經脫掉了身上的鎧甲,赤着上身,整個軀體都被人裹得像個糉子。
牛金星:“高將軍,你怎麼了?”
高一功一張臉白得沒有血色,他勉強地擡起頭來:“原來是牛軍師,還好好好,你還活着。死太多人了,死太多人。這打的什麼鳥仗,咱們是勝了這一仗……可是,救援永城卻輸得徹底……”話還沒有說完,頭一歪就暈厥過去。
“牛軍師,高將軍中了流矢,就是失血過去,養上幾日就能好,不用擔心。”一個衛兵問:“敢問軍師,現在咱們怎麼辦?”
“還能怎麼辦,撤下來吧!”牛金星只感覺渾身無力,一屁股坐在爛泥上。
以二十倍於敵的兵力,又預先知道孫元軍會來攻打劉宗敏老營,義軍就在這裡設下天羅地網,天地人三者在我,可結果卻是讓孫賊從容離去,還斬殺了義軍這麼多大將。
不得不承認,這廝真他孃的猛張飛再世。
如今劉宗敏氣爲之奪,帶兵回開封去了。
小袁營三個頭領全部戰死,這小袁營組織本就鬆散,乃是真正的烏合之衆。頭領一死,下面的小頭目們爭權奪利,不等敵人來打,自家前戰成一團。
如果高一功沒受傷,或許還能鎮得住他們。可惜……
從此刻開始,世界上已無小袁營了。
如今,救援永城已再無可能。
沒錯,正如剛纔高一功所說,這一戰表面上看起來,義軍是贏了。可從戰略上來說,卻輸得連褲子頭脫掉了。
牛金星冷得透心:世界上怎麼可能有這麼強的軍隊,怎麼可能……
天漸漸地黑下去,滿地都是死去的士兵,那一張張臉在黑暗中蒼白醒目,如同池塘裡翻白肚子的死魚。
這天地,就像是一片巨大的沼澤,拉着你不斷下陷,叫你透不過氣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