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圈丘陵矗立在天邊,終於讓這平坦的視野有了起伏,但大旱還是讓天地間的顏色歸於統一,都是一片枯黃。
黃色的沒有長草的土地,黃色的被灰塵籠罩的天空,黃色的枯草。
孫元騎在馬上,將目光投射到遠方。
時值五月,陽光猛烈,熱辣辣的風吹到身上,感覺整個人都如同置身洪爐之中。汗水如泉水一般涌出,瞬間又被吹乾。
在大暑天出征絕對不是一件讓人愉快的事情,穿着鎧甲只需在陽光上呆上片刻,盔甲就會變成烤箱。
身後的騎兵都脫掉了鎧甲,只穿一件單衣,大張嘴微微喘息。
已經有一天沒有喝水,部隊所攜帶的飲用水必須先供應戰馬,大家的嘴脣都變成了白色,幹得裂了口子。
寧鄉軍自成軍以來,打過許多場惡仗。可那些仗都是在隆冬時節,大熱天上戰場的事情還是頭一回碰上。軍中的主力大多是北方人,尤其是這兩千多騎兵更是如此。
北方人不耐熱,此刻,所有人都熱得快要昏頭了。
劉超叛軍應該就在遠處瞪着眼睛觀察着自己這支新加入戰團的援軍。這幾日,他已經發現了好幾隊賊軍斥候。
不過,等到自己也派出斥候,敵人的偵騎卻腳底抹油飛快地逃了,顯然是不想太早同寧鄉軍接觸。
宿州境內睢水、北肥水、還有黃河和黃河的支流交錯縱橫,黃河每年都從黃土高原帶來大量泥沙,經過上千裡的累積,這裡的土層極厚,也非常肥沃。也因此,這裡一直都是中原的產糧地。可自從明帝國中央財政破產之後,河工盡廢,黃河也是幾年就氾濫一次,將這片沃野糟蹋成不毛之地。
如今又是大旱加上兵災,百姓更是大量逃亡,其荒涼之處,更勝過京畿地區,已經完全沒有經濟價值。
問題的關鍵是,宿州位於安徽北部,襟連沿海,背倚中原,承東啓西,是安徽的北大門。此地除了眼前的相山丘陵地帶,其餘地區都是大平原。如果宿州丟失,敵人可以沿着這一馬平川南下,朝發,夕可至中都鳳陽。鳳陽那地方連段象樣的城牆都沒有,在冷兵器戰爭時期,相當於一個脫光了衣服的女子,沒有任何抵抗能力。
鳳陽、宿州一失,整個安徽北方就算是被劉超控制了。將來背依河南的李自成大軍,無論是南下南京,還是北上攻打徐州,或許向東佔領淮安地區,戰略上都處於主動地位。
如今,孫元正站在這扇安徽門戶之前。
宿州對於劉超叛軍來說是南下的門戶,對於孫元來說何嘗不是北上進入河南的門戶。
因此,對於雙方來說,此地都勢在必爭。
過了鳳陽之後,孫元顧不得休整,日夜不休,換人不換馬,用了兩前三夜時間終於趕到了相山地區。此刻的寧鄉騎兵軍人人都是疲憊欲死,不但戰馬的馬鬃上全是灰塵,就能士兵的鎧甲上也蒙上了一層厚實的泥垢,頭髮更是亂糟糟地虯結在一起,看起來如同剛從深山裡殺將出來的野人。
從鳳陽出發的時候,孫元就派斥候騎兵和馬士英聯絡上了,在接下來的兩天之中,部隊和馬士英部的往來聯絡絡繹不絕。
據馬士英說,劉超在永城反叛之後立即帶着大軍南下攻打宿州。馬士英的廬鳳軍都是新兵,人馬有一萬餘人,可真正上得了戰場的也就他手下的一兩百餘家丁。如此微薄的力量自然沒辦法在野戰中和劉超較一長短。所以,馬總督就將部隊拉進了宿州城,據城死守。
好在宿州乃是兵法上所說的衝地,城牆很是厚實,倒也勉強守住城池不失。
實際上,從宿州到永城再到歸德府直至開封乃是河南和安徽的交通大通道,這一路上的幾座城池都是堅城,沒有一座是好啃的。
本來,馬士英的想法是他先守城,依靠宿州的城牆消耗劉超的有生力量。等到敵人在慘烈的攻城戰中付出極大代價,士氣低落時,寧鄉軍一到地頭,只需一戰就可徹底解決問題。
可惜,這個劉超在攻了一下城之後就將部隊撤了下來,不上這個當,然後養精蓄銳地靜候寧鄉軍的到來。
“這個劉超還真是狡猾,某不知道是該爲宿州人慶幸還是應該感覺鬱悶?”聽到這個消息之後,孫元一則以喜,二則以憂。在經歷過慘烈的濟南攻防戰之後,他是直觀地體會到攻城戰在冷兵器戰爭中究竟是什麼概念。劉超不打宿州,城中的百姓也可少些死傷,確實一件讓人歡喜的事情。
憂慮的是,敵人以逸待勞,而自己千里馳援,這地方又旱得厲害,部隊也極爲疲乏,戰鬥力比起以前卻是下降了不少。以軍隊這樣的狀態,要想解決劉超,卻不是那麼容易。
“劉超不打宿州,不能取城中的軍資人力以爲軍用,他又能在這黃泛區立足嗎?”孫元忍不住譏諷地一笑。
“孫總兵,如果不出老夫意料,劉賊大軍明日就會前來挑釁,想揀寧鄉軍沒有得到任何休整的便宜。”孫元旁邊,馬士英一身大紅官泡已經被汗水徹底侵透了,被灰塵一撲,變成了暗紅色。
他也沒想到孫元來得如此之快,大喜過望,立即帶着廬鳳軍主力過來匯合。
孫元笑道:“從來只有我寧鄉軍揀別人便宜的,還真沒被人算計過。這個劉超反叛這麼久了,還沒能拿下宿州,也不知道他是愚蠢還是無能?”
正說着話,一陣風吹來,捲起滾滾黃塵,天地之間一片朦朧。馬士英身上的大袖被吹得飄飛而起,臉上的泥土被汗水衝出一道道黑色的痕跡,看起來有些狼狽,全然沒有兩榜進士,總督一方的朝廷大員的瀟灑。
馬士英淡淡一笑:“孫總兵你還是小瞧那劉超了,老夫本是貴州人士,當年劉超平定安邦彥叛亂出任遵義總兵的時候,同老夫也有過一面之緣。據我看來,此人頗有用兵手段,爲人狡詐。當年在貴州,就很打了幾場可圈可點的仗,確實是個人物。兵法上說得好,不守無援之城。孫總兵這次來宿州所帶兵馬不過三千,顯得單薄。他是想集全力先吃掉寧鄉軍。只要打掉寧鄉軍,宿州必然震恐。又因爲外援斷絕,城中軍民必然逃亡。如此,就能不戰而下宿州。因此,孫總兵卻不能存有輕視之心。”
自從與孫元合軍之後,嚴格來說,馬士英已經成爲之支聯軍的統帥。
孫元自然知道明朝的文官們帶兵打仗不成不說,還盡搗蛋。而且,這個馬士英又是歷史上出了名的大奸臣。在大學讀書時,孔尚任的《桃花扇》乃是必讀書籍。在那書中,他馬士英和阮大鋮可是被作者黑出了翔。
老實說,孫元對於他是不抱任何幻想的,就琢磨着如何不被馬士英奪去軍事指揮權。否則,他瞎指揮一通,這仗打不贏不說,還要將自己的騎兵軍賠進去。
出乎孫元的意料,兩軍匯合之後,馬士英卻並不插手任何軍務,一概事務都交給孫元處置,這讓孫元高看了這馬老頭一眼。
心中還琢磨着這個未來的奸相是不是想籠絡自己,必須,寧鄉軍實在太能打了,這些年,不知道多少人粘了自己的光搶了戰功升官發財的,孫元從來不諱以最大的惡意去揣度這個歷史上有名的大奸臣。
他也預計着馬士英會找自己長談一次,許下不少願什麼的。
可說來也怪,馬瑤草自從與孫元合軍之後,都保持着淡淡的疏遠,兩人之間僅僅停留在公事公辦的程度。
這樣的感覺讓孫元感覺很舒服,很自在,也懶得刻意同他接近。
“不是孫某小看那劉超。”孫元吐了一唾沫,呷呷笑道:“若我是劉超,就算不願意耗費力氣攻打宿州,也不可能平白將日子消耗在這裡。我必先分兵掃蕩靈壁、固鎮、蒙城等地,補充部隊,搶劫糧秣。宿州地瘠民貧,大軍雲集於此,每日的消耗都是一筆巨大的數字。他囤兵於此,戰略上已經輸了一籌。且,賊軍初起,都是沒有經過訓練的亂民,正該靠着胸中的一口氣搶劫財物,鼓舞士氣。若是拖延得久了,看不到實際的好處,如何收攏人心。所以,劉超也不過爾爾,必敗也!”
孫元如今是金吾將軍,品級和馬士英相同。可明朝文貴武輕,孫元在他面前說出這番話來,已是大大地無禮。
馬士英手下的幾個幕僚都面帶憤怒之色,馬士英卻還是一臉的恬淡:“孫總兵,以劉超以往的戰功,可見此人是個沙場驍將,不可太大意。還是早些紮營休養士卒,說不定明日劉賊就會殺過來。而且,此人善於用計,最喜突襲。當初在貴州平定安賊反叛的時候,就經常使用夜襲手段獲取戰果。寧鄉軍全是騎兵,利於野戰,若是擺開了陣勢作戰,劉賊手下都是步兵,必須不是我軍對手。換我是劉賊,說不定今夜就會偷襲寧鄉軍老營。”
孫元點點頭:“馬總督說得是。”心中卻不以爲然,什麼驍將。當初劉超在永城聚軍說是要去打李自成,可臨行的時候見闖軍勢大,卻是畏懼了,甚至不惜反叛。這也叫驍勇?
說起用計夜襲,嘿嘿,那就是一個假設。
我寧鄉軍軍紀嚴明,夜裡斥候的偵察圈子也撒得很開,可不是想偷襲就能偷襲的。
見孫元一臉不以爲然的樣子,馬士英也不再勸,當下就帶了自己手下的軍隊覓地紮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