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軍老營,中軍節帳。
夜已經深了,帳中依舊是燈火通明。一場空前大戰已經結束,結果是明軍又一次遭到沉重打擊。
這次的戰役規模可謂歷次明、清交戰之最。集六鎮主力大軍,一個三邊總制,一個內閣輔臣,一個司禮監內相坐鎮。
其結果是高起潛被人砍下腦袋,川軍被人整建制吃掉。其他各鎮兵馬也都損失慘重,被建奴徹底打掉心氣。可以想象,在接下來的戰役中,明軍也沒有可能主動出擊。只得穩守營盤,再不會有任何作爲。
戰鬥結束,滿營都是傷兵,痛苦的呻吟聲震天動地,真真是遍地哀鴻了。
逝者已矣,傷者獨自躺在病牀上忍受痛楚,但節帳中的統帥們還不能休息。這麼多傷兵需要救治,死者的撫卹,累了一天的士兵也需要發銀平撫,海量的事務如山一般壓下來,累得衆人都是眼帶血絲。
劉宇亮也在忙碌着,對於戰爭,他畢竟是個文人出身,還抱着一種浪漫主義的幻想。事實上,以前在寧鄉軍中,他也就是個擺設,根本就不插手日常事務。而且,寧鄉軍每戰必勝,戰後也沒那麼多屁事。
今日他才愕然發現,其實戰爭是非常無趣和乏味的,除了瑣碎事務還是瑣碎事務,頓時不耐煩起來。
身爲內閣閣老,他本可拂袖而去,自回帳篷休息。
但今日他卻決定留下來,因爲孫元部一直沒有消息,也不知道他現在怎麼樣了?是勝是敗,是生是生?
勝……好象也沒有可能,寧鄉軍的騎兵啊,都是新人,本就沒有什麼戰鬥力。
劉宇亮不敢想象如果孫元又個好歹,自己又該何去何從。沒有了寧鄉軍的戰功支撐,靠這些廢物一樣的鎮軍,劉閣老彷彿看到了朝廷大軍屢戰屢敗,一潰如注的結局。真到那個時候,朝廷追究下來,自己這個欽差大臣首當其衝需要爲這一場空前大敗負責,說不定會恥辱地被國法砍下腦袋。
如果孫元再,只需將來在戰場上再撈點斬獲,自己就算是平安過關了。
想到這裡,劉閣老五內如焚,顧不得身子弱,就這麼苦苦支撐着。
人一熬夜就會餓,尤其是像他這樣的糖尿病人,一餓,就頭昏眼花。
正堅持不住時,節帳門簾子被人狠狠地掀開。
進來的是曹變蛟,他一臉的嚴肅,頭髮和鬍鬚上都是雪:“閣老,總制,寧鄉軍有消息了。”
“啊,寧鄉軍有消息了,快快報來,孫元將軍如何了?”劉宇亮突然來了精神,猛地從椅子上站起來。
洪承疇長嘆一聲:“孫元回來了?好好好,這下,除了以前被敵全殲的川軍,各鎮大軍都完整地拉回來了。對了,寧鄉軍損失多少?”接連的壞消息讓這個三邊總制,當今少有的知兵善戰的部院級大員面容蒼白。
這次來山東,可謂是狠狠地被建奴教訓了一頓。
曹變蛟表情開始變得古怪:“據回來報捷的寧鄉軍斥候說,寧鄉騎雖然有不小的損失,卻贏了這一場。”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孫元會打勝的。”劉宇亮聲音清亮起來。
“報捷,寧鄉軍贏了”洪承疇驚得叫了一聲:“可能嗎?”
曹變蛟:“稟總制,據說,孫元此戰斬首六百餘級,繳獲兩千匹戰馬,乃是空前大捷。”
“好,好,好,我就知道孫元不會讓老夫失望的。”劉閣老大笑着,不斷以拳擊掌,得意地叫道:“老夫所看重的人,確實能打。”
洪承疇是個穩重的人,皺了下眉頭:“且莫高興得太早,曹將軍,某且問你。寧鄉軍遭遇的可是建奴主力,斬首數字可有浮誇?”大明朝的軍隊戰鬥力低下他這個帶老了兵的人自是清楚不過,遇到建奴精銳,一觸即潰乃是常態。
而且,明軍又喜歡冒功。明明殺敵一十,他們就敢誇大一百倍,報個斬首一千。
說不定寧鄉軍也就在野地上逛了一天,然後胡亂地殺幾個流民什麼的應付過去。
又或者他們遭遇的不過是一股建奴斥候小隊。
在沒有親眼見證戰果之前,洪承疇對所謂的大捷、空前勝績之類的東西,一直都抱着極大的懷疑。
確實,據說寧鄉軍挺能打的。可這又能如何,同樣出自盧象升門下的王允成部一遇到建奴主力,不也被人吃得精光,寧鄉軍應該不比川軍強多少。
曹變蛟:“回總制的話,這末將就不清楚了。信使報捷時說得又不太清楚,說完之後,就匆匆地走了,說是要回營要營中士卒準備酒食準備湯藥。”
洪承疇:“去,將那個信使帶過來,某要親口詢問。”
他這個態度讓劉宇亮極爲不喜,老劉頭乃是清流出身,以前在朝中混天度日,爲人也謙和。到軍中日子久了,手握千萬士卒生殺大權,自然而然振作起來,性格開始變得有些剛硬。
他冷哼一聲:“孫元這人老夫非常瞭解,是個誠實君子,既然他說是大捷,就是大捷。”
洪承疇淡淡道:“某親口問一下又有何妨,閣老的話洪某聽不明白。”
劉宇亮氣憤地叫道:“洪老亨,你分明就是懷疑孫元乃是冒功。你我都是讀了一輩子聖賢書的人,心中所想,口中所言,事無不可對人言,你有什麼話,可直說。”
洪承疇點點頭,也不隱瞞自己的疑慮:“閣老說得是,某是對孫元戰績有所懷疑。”
然後,他朗聲將自己剛纔的想法同劉宇亮說了一遍,最後道:“估計也就是一場小戰,若他遇到的是多鐸大隊,還能獲勝?”
“你這是成見,成見。”劉宇亮揮舞着雙臂大叫道:“別將寧鄉軍想成川軍,比做普通邊軍。老夫在寧鄉軍有段日子了,也親自指揮過一場大戰。難道,那些戰功都是假的嗎?洪亨九,你無端猜測,算什麼君子?”
眼見着兩個大人物就要爭執起來,節帳中的官員們都面容蒼白,戰戰兢兢不敢說話。
正在這個時候,帳外有衛兵報告:“孫元將軍到!”
洪承疇和劉宇亮同時轉身看過去,卻見門口的風雪中立着一個渾身是血的將領,他一隻手上了夾板吊在脖子下面,右手報着一柄大旗子。
兩人看了半天,才從他血污的面部輪廓上認出此人就是孫元。
洪承疇剛和劉宇亮爭執了半天,心中正在窩火,見了孫元也沒有什麼好臉色:“孫元你回來了,回來就好。這一仗具體情形如何,還不快快據實報來。若真是大捷,本督定會奏報朝廷爲你請功。若有虛浮,軍法不饒。”
這話說得已經很不客氣了。
孫元心中怒極,冷冷道:“總制,孫元立於天地之間,堂堂正正做人,認認真真做事,爲國家,不惜流乾這身上的血。是非公道自在人心,末將也不怕人查驗。功名但從馬上取,冒功請賞的事情,孫元做不出來。若真如此,不等總制使出軍法,孫元一頭先撞死在這裡。”
劉宇亮喝彩一聲:“說得好!”
孫元:“倒是總制,末將軍想問一句:濟南之戰,關係滿城百姓,關係整個山東、京畿戰局,不可謂不要緊,不能不慎重。可就爲了要護得高起潛進濟南,獨得守城大功。這麼多將士死在戰場上,這麼多軍隊被建奴打得脊樑骨都快要斷了。請問,按照軍規國法又該如何?”
曹變蛟大怒:“孫元,放肆!”
就要去抽腰上的刀。
劉宇亮:“曹變蛟,在老夫面前亮刀劍,想幹什麼。放肆,仔細老夫請出王命旗牌斬了你!”
孫元也不理睬曹變蛟,繼續吼道:“總制,末將軍不知道你究竟是怎麼指揮這一仗的,又和高賊究竟有什麼計劃。末將軍也不關心。只可惜了末將軍死在沙場上那四百個弟兄啊!大敵當前,國家民族面臨空前浩劫,但我等卻蠅營狗苟,只顧着一己私利,置民族危亡於不顧,末將深以爲恥!”
說完,他用盡全身力氣大喝:“末將孫元回稟總制,此戰,我寧鄉軍遭遇建奴多鐸騎兵主力,斬首六百,自損四百。此戰,我寧鄉軍贏了,多鐸帥旗在此!”
大旗展開,鑲嵌着紅邊的白色金龍旗在火光中是如此耀眼。孫元高舉過頭,大步離開,再不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