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完侃侃之言,高起潛看了一眼恭敬地坐在下首的王允成,心中頓時升了一陣恨意:這個二五崽,胸中就沒有半分忠義可言。你平日裡投到咱家門下卻也罷了,偏偏選在這個骨節眼上。
朝中已經有言官在說怪話,說盧象升之所以全軍覆沒,他高起潛和陳新甲難辭其咎。
天雄軍之敗,首先是因爲分兵之後,兵力不足,這才被二十倍於己之敵包圍而無力突圍逃生。先是昌平分兵,接着是陳新甲分兵。
最關鍵的是川軍整個地投到他高某人的門下,這支川軍可是天雄軍的精華,所部佔盧象升手下主力戰兵的六成以上。如果王允成部尚在盧象升麾下,就算不至於絕地反擊獲得賈莊之戰的勝利,可全師而退也不是什麼難事。
所以,接納了王允成的高起潛罪責當排第一。
也因爲有這個歪歪理,一時間,羣情洶涌,人人喊打。
高起潛聽到京城傳來的消息之後,頓時有些坐不住了。
自己表面上看起來,在皇帝心目中的分量,還是地位好象都比陳新甲高上許多。可自家事自家最是清楚,自己說穿了不過是皇帝家奴,其地位是建立在皇帝寵信上面。如今,自己已經有失去聖眷的趨勢。而文官們有天生拿內侍當敵人,一旦咬上自己,不死也得掉下兩塊肉來。
相比之下,陳新甲是文官,上頭又有楊嗣昌照應。以皇帝如今對楊閣老的信任,估計這傢伙也不會有什麼事。
而自己,麻煩就大了。
這一切,全因這個混蛋。
作爲一個知兵的統帥,高起起潛自然知道,即便川軍沒有投入自己門下,在賈莊戰場上,估計也就死個精光的下場。
他心中悔啊:咱家已經位極人臣,權勢不可謂不大,怎麼還想着要擴充實力,接着招入了王允成這個喪門星。
高起潛的心意,手下人如何不知道。對王允成的態度也惡劣其實,尤其是那些受過鞭撻的小太監們,這些日子更是對往允成諸多刁難。
王允成也敏銳地察覺到高公公對自己態度的變化,等到大軍開到德州駐紮下來之後,第一時間就跑過來解釋。
中軍節帳中進進出出的小太監們人人都忍不住橫他一眼,那高錦更是命人連一杯茶也不給他上,言語中也滿是刻薄的挖苦。
高起潛也不看王允成,只不住把玩着手中那把齊刀,上面清晰地刻着一行小字“齊建邦長法化。”
王允成卻一臉鎮定地坐在那裡,神情自若。
高起潛雖然把玩着刀幣眼角餘光卻一刻也沒離開王允成,見此情形,惡向膽邊生,突然拍案而起,一刀朝王允成投去,正住他的額頭,頓時將血都打了出來。
又高聲罵道:“骯髒貨,你嫌咱家還不夠麻煩,竟說出如此荒唐之言?我關寧軍自入衛京畿以來,通州,通州大潰;雞澤,雞澤大潰。如今,賊廝鳥卻要叫某帶兵直趨濟南,與那嶽託沙場較量。且不說我關寧如今還否有這樣的心志,且不說那建奴可不是那麼好對付的。這沙場征戰,態勢瞬息萬變,誰知道又會有什麼反覆。”
“就算咱家順利解了濟南之圍,哪又如何?說不定着關寧軍又付出如何的死傷,如今,關寧軍那羣白眼狼見咱家有麻煩,同我已經離心離德。但凡部隊有所損傷,這羣混帳東西就會鬧出什麼事來,到時候,朝中有心人藉機發難,咱家又能如何?”
“打仗打仗……仗是那麼好打的?”高起潛憤怒得一張青白的臉漲得通紅:“滾下去,給咱家滾下去!”
當初王允成投奔高起潛的時候,高公公直將他當成一個寶。如今,察覺這個王允成已經變成一個大麻煩之後,高起潛直恨不得這人立即就死在自己面前。
王允正站起來,只恭敬地站在那裡,也不去擦額頭,任由鮮血一滴滴落到地上的氈毯上:“公公之患,患在這一月來沒有絲毫拿得出手的戰績。如今關寧乃是天下第一大鎮,坐擁這麼多剽悍之士,卻無寸箭之功,無論公公得天子怎麼樣的信重,可在天下人面前,說話卻要軟上幾分。”
“試問,若是公公這一月來同建奴像模像樣地打上幾場,就算丟些人馬,死些士卒,對陛下對朝廷也有個交代。只可惜,關寧軍那羣人各有各心,盤算自家的一畝三分地,不肯爲公公效死。所以,末將以爲,這羣人都不值得信任。惟獨末將對公公一片赤誠,願爲公公流乾最後一滴血。若公公依舊如此待我,末將無話可說。”
這話說得很是無禮,高錦等人面色大變,同時罵道:“狂悖之徒,打將出去!”就要動手。
高起潛突然叫了一聲:“住手!”
他揹着手在大帳裡走了幾步,良久才道:“確實,自洪老亨來德州之後,關寧諸將紛紛想其示好。卻想不到咱家往日是給他們的好處。對那羣白眼狼,咱家已經失望了。倒是你這個混帳東西,對某還算有幾分忠心。說吧,你究竟想做什麼?”
高起潛打仗不成,可他這幾十年能夠夠一個小太監成長成司禮監首席秉筆,但就把握人心和朝廷政爭上,已經磨練得爐火純青了。
最近,朝堂中又有大變。
孫承宗滿門殉國之後,朝野大震。有鑑於河北已經急劇惡化的局勢,崇禎皇帝急調洪承酬和孫傳庭的陝軍參戰。
這已經是明帝王最後能夠調動的敢戰野戰軍團了,不過,等孫、洪二人一到京城,卻引發了一場政治大風波。事情發生在孫傳庭身上,他以前本是陝西總督,這次進京,朝廷升孫傳庭爲兵部右待郎兼右僉都御史,指揮各路援軍,地位和權力尚在洪承疇之上。
可問題是孫傳庭和楊嗣昌以前就因爲政見不和勢成水火,楊閣老自然不想看到孫總督手握軍權,對自己的地位造成威脅。
因此,在孫傳庭抵達京郊後,楊嗣昌也不知道用了什麼手段,讓天子降旨不准他入京朝見,而洪承疇則在京郊受到慰勞,並奉旨進殿拜見崇禎帝。
孫傳庭對此不平待遇自然大爲不滿,說了許多皇帝是昏君的話。
他本是東林出身,東林黨人最大的毛病是喜歡張嘴亂說話,且只圖自己痛快,全然不考慮後果。
這些話傳到崇禎皇帝耳朵裡,自然令天子極不高興。
而就在這個時候,楊嗣昌又向皇帝提出任洪承疇爲薊遼總督,並主張將陝西軍全部留下,用於守衛薊遼。畢竟,表面上看來,這一時期的大明朝內患已經得到初步的平定。而建奴已經成爲明朝最大的威脅,關寧軍好象也不太好使。倒是陝西秦軍,兵強馬壯,這些年算是在戰場上磨練出來了。
崇禎皇帝聽到楊閣老的提議,深以爲然。
孫傳庭對此極力反對,認爲“秦軍不可留也。留則賊勢張,無益於邊,是代賊撤兵也。”楊嗣昌對孫傳庭的意見置之不理,孫傳庭對此不勝憂鬱重重,在京城勾留了數日,突然病倒了,雙耳再聽不到聲音。
一個聾子自然無法帶兵打仗,也沒辦法做官。
沒無奈之下,孫傳庭只能交出兵權,在京城休養。
如此一來,各路援軍,整個明朝黃河以北的軍隊都歸洪承疇節制。
高起潛在戰場上的表現實在是太拙劣,戰後搞好不好還要被追究責任,別說官職,性命能否保住都成問題。而洪承疇就戰後出任薊遼總督,全面主持關寧軍軍務事已經是扳上釘釘的事情。沒有節操的關寧軍諸將自然要跑去洪總制那裡討好,也沒有人再來燒高公公這口冷竈了。
這個時候,還真的只有王允成一人跑自己這裡來表忠心。若是就這麼叉出去,今後還會有人來投效自己嗎?
聽到高起潛問,王允成道:“高公公想必也看得清楚,如今濟南被圍。而多爾袞和多鐸兩路大軍正在向嶽託部靠攏。以我軍現在的兵力和志氣,這一仗是必敗無疑的。就算有洪亨九坐鎮,也扭轉不過這個局勢。況且,秦軍現在還在河北,急切之間也趕不過來……”
“……末將聽人說,孫元那賊子如今已經入了天子的法眼,究其原因,還不是在打了兩場勝仗,而這兩場勝仗卻是我大明唯一拿得出手的戰績,這讓陛下和朝廷總算能夠對百姓有個交代。”
“……但這兩場勝利,末將覺得水分頗多。比如夜襲一戰,建奴主力都去了通州,留在黃村的偏師兵力不足,又要分出一大半去追擊盧總督。寧鄉軍面隊的建奴自然不多,在加上孫元本就能打,僥倖斬了些人頭罷了。”
“至於泊頭鎮之戰,更是不值一提。聽人說,泊頭鎮的守軍都是孔有德的兵,和咱們大明的軍隊也沒有區別。拿下那裡,也算不得什麼。就算換末將去,也有信心贏下這一場……”
“……這點戰績,若是放在平日,也沒什麼了不起。再說,孫元的斬獲中,未必就沒有浮誇和殺良冒功。可陛下就信了,朝廷就信了。至於爲何如此,還不是因爲我大明朝連戰連敗,民心士氣都已跌到最低,實在是太需要好消息了。”
王允成的聲音大起來:“所以,末將以爲,孫元能做的高公公一樣能做。譬如這場濟南之戰,雖說肯定打不贏建奴。可要獲取功勳,卻是不難。”
“不難?”高起潛一呆:“怎麼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