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了,行了,別念了,反正我也聽不懂。”多爾袞粗魯地打斷了嶽託的話。
嶽託:“反正一句話,漢狗是在自己給自己超度……多爾滾,這麼多俘虜,還是壯勞力。咱們遼東地廣人稀,正缺人,不如帶回去,好歹也是一筆財產。”
說到這裡,嶽託雙手合十,唸了聲“阿彌陀佛”:“殺俘不祥,上天有好生之得,何必呢?”
這一念佛,這個半老清軍統帥一臉慈祥,看起來倒有些寶相莊嚴的味道。
阿巴泰嘿嘿一笑:“嶽託你是念漢書念糊塗了,不是你爹那樣的建州好漢。”
嶽託搖搖頭,嘆息一聲,繼續道:“何必呢,何必呢?”
看到他一臉菩薩模樣,多爾袞心中膩味。嶽託這個老狐狸,他孃的你裝什麼慈悲,戰場上殺俘虜殺漢狗的事情,你幹得還少了,現在卻要在老子面前說慈悲,倒教訓起我這個做叔叔的來,你算個屁?
滿清皇族大多不讀書,也不耐煩漢人的那套道德倫理。雖說從小皇家就聘請了漢人書生做教書先生,教大家識字,可建州的基業都是由弓馬得來,皇子們也都不以爲然。
不過,黃臺吉和嶽託卻是異類。皇帝從小讀書就不錯,聽人說,如果他去漢人那裡考科舉,得個秀才應該沒有任何問題。
至於嶽託,書也讀得好。而且,此人和孔有德等降人都得也近,對與明朝的情形也相當熟悉。
按照後世的說話,這人應該是知華派。
這也是皇帝這次發舉國大軍南下,讓他獨領一軍的緣故。
打仗就打仗吧,幹嘛要分成兩股,這分明是對我多爾袞心存忌憚,讓嶽託牽制。
多爾袞從來不會放過任何一個打擊嶽託在軍中威望的機會,立即冷笑一聲:“嶽託,你知道個屁。咱們南下一趟不容易,不撈個夠本,不將今後兩年整個八旗的開銷給湊夠了,怎肯就這麼北歸?到咱們滿載而歸的時候,也不知道還得等上幾個月。帶上這麼多俘虜,若他們亂起來,如何收拾?”
“就算要搶劫丁口,也得等到我們回去的時候在順手爲之,而不是現在。”多爾袞繼續喝道:“嶽託,你不是老書你讀過許多漢人的書嗎,可記得戰國時的長平之戰,白起坑殺三十萬趙軍降卒的舊事。別人說白起是個殺人,是個屠夫,依我看來,那是你們讀書讀進狗肚子裡去了,看不出武安君的心思。”
這話說得很不客氣,嶽託身後的諸將都是一臉的怒氣。
嶽託卻不生氣,淡淡道:“願請教。”
“你看你,你看你,又學着漢狗那一套,黏黏糊糊,不像條漢子。”多爾袞仗着自己是長輩,也不管嶽託年紀比自己還大十歲,無禮地伸出手指,不住地點着他的胸口:“換成咱們建州男兒,這一句話應該這麼回答‘你說,有話開說,有屁快放’而不是你這句‘願請教。’”
多爾袞身後的諸將夠哈哈大笑起來,就連阿巴泰也忍不住大笑起來。
至於嶽託的下屬,一個個都氣得面紅耳赤裸。
多爾袞繼續笑道:“當年白起之所以坑殺趙國三十萬降卒,那是想耗盡趙國的戰爭潛力,青壯都死光了,趙國要想恢復國力,沒有十幾年成嗎?就說今天這些俘虜吧,可都是關寧軍的青壯,咱們又不方便帶着他們到處跑,難不成還放了。索性一刀砍了,今日所殺一個關寧軍士兵,將來咱們再南下,就少一個敵人。殺他十幾年,將京畿和遼西殺成白地。這北方不就成了咱們建州人縱橫馳騁的馬場?所以說啊,嶽託你還是讀書讀迂腐了。漢人好的東西你沒學到,盡揀了些迂腐的玩意兒,愚蠢!”
“多爾袞說得好!”
“睿親王說得好!”
“真不愧帶着一個睿字,連這都想得到!”
衆人都是一番恭維,多爾袞自然是得意洋洋,膨脹到不可一世。
多爾袞的一句愚蠢,讓嶽託部將就快要爆發了。滿清剛建國,剛實行中央集權,皇帝和中央政府威權未力。國家大事,實際上還是採取的各部各旗各王議政制度,對於上下尊卑也不怎麼看重。
立即就有人跳出來,要呵斥多爾袞。
嶽託卻一把將那個部將拉住,笑眯眯地問:“睿親王,今日我等可謂是大獲全勝,繳獲甚多,卻比帶兵去打盧象升的油水大多了。按照咱們滿州的規矩,這軍中所繳獲的壯丁財物糧秣得按照軍功大小分配。還是我剛纔所說的話,人丁生口也是財物,在沒有分配之前,可不屬於你正白旗,咱們現在是不是將繳獲分一分?”
這話中暗藏鋒芒,正是在提醒多爾袞,今日能夠獲利如此豐厚,還不是因爲有他嶽託運籌贊畫。否則,多爾袞你這莽夫現在還在攆着盧象升大軍,在他後面吃灰塵。除了腰多多繫了幾顆人頭,還能有什麼好處?
“對,繳獲得分上一分。”嶽託的手下都叫嚷起來。
多爾袞吃嶽託這一挖苦,氣得頂心,良久才哼了一聲,對手下倒:“傳我命令,讓士卒們不要再殺俘虜了,大家將財貨給分了。對了,嶽託不是要人口嗎,將俘虜都給他好了。”
……
夕陽已經收了最後一絲光芒,明軍那巨大的營盤已經點亮了燈,一片通明。
到處都是篝火,羊腿烤得吱吱冒油,喝醉了的八旗兵大聲喧譁着,大聲歡笑着,地上已經趟了不少爛醉如泥的健兒,打了一天仗,有的人累得甚至連鎧甲也沒有脫掉,就這麼縮在骯髒的泥地裡。
一輛輛裝載糧食的大車傾覆在地上,車上金黃的麥子、黃澄澄的穀子流得遍地都是,然後被一雙又一雙腳踩進泥裡,卻沒有顧惜。
一個鬧肚子的清兵解完手之後,順手從旁邊的大車上扯下一件關寧軍還沒來得及發下去的新棉衣,在屁股上一擦,然後遠遠扔去。
那邊躺在地上的人羣裡立即騷動起來,有人在罵:“馬佳氏的牲口,你亂扔什麼?”
“老子這是在給你們施肥,孃的,不感謝也就算了,罵你娘個蛋啊!”
“討打!”
……
然後,兩人打了半天,直打得頭破血流,然後同時住手,大笑着自去吃酒,卻沒有人去管腦袋上還在不住冒血的傷口,八旗建州的剽悍可見一斑。
……
“這關寧軍真富啊,這些東西堆積如山,跟不要錢似的。這次拿下通州老營,我等算是吃了個飽飯。”
“開玩笑,關寧軍每年九百萬兩軍費。就算文官們剋扣三百萬,最後落到他們手上也有六百萬兩,能不富嗎?這次進京打仗,他們準備得倒是充分,最後卻便宜咱們了。”
“糟踐東西!”有個將領看士兵們實在浪費,忍不住搖頭。
一行人走了過來,正是嶽託和他的手下。
人羣中,一個漢軍旗模樣的將領討好地說:“我大清富有四海,糟踐些東西算什麼,只要高興。”
這人沒有任何技術含量的馬屁讓所有人都面露鄙夷,嶽託卻是一笑,道:“孔兆,你這話對,也不對。”
這個漢軍模樣的人正是孔有德的侄子孔兆,他忙擠着諂媚的笑容:“還請貝勒爺訓斥。”
嶽託:“往年,咱們一旦遇到災荒,也不用想那麼多,直接帶兵南下搶就是了。可你們漢人的聖人有一句話說得好,天下的財富總有個定數,糟蹋一分,就短少一分。誰嫌自己手頭的財物多呢?”
“確實是這樣,貝勒爺英明。”孔兆點頭哈腰:“那奴才就下去同兵卒們說說,讓他們將財物給爺你看好了。”
“是得看好,抓緊讓大家裝車,說不定明日咱們就要離開這裡。”嶽託點點頭。
“回黃村嗎?”
“去那裡做什麼,那地方已經成了白地。”嶽託一笑,“咱們去山東。”
“什麼,去山東,去哪裡所什麼?”衆將都是一陣驚疑。
嶽託:“我已經同睿親王商議好了,咱們南下的大軍這次不過是暫時合營,從明日開始,又得分兵。只不過,同來時兩路人馬不一樣,這次要分成三路,分別打草谷。畢竟,十萬八旗勇士聚在一起,就算繳獲再多,也不夠分的,還不如各幹各的,免得爲一點財物鬧得不快。”
“對,咱們還是單幹的好,多爾袞狂妄無禮,同他在一起,咱們也幹得憋氣。”衆將紛紛附和。
“不過,嶽託,咱們幹嘛要去山東?”又有一個將領怒氣衝衝地跳起來:“別人都在北京廝殺痛快,咱們卻要遠遠地離開,將來回遼東,還怎麼見人,這不是懦弱膽怯的兔兒爺嗎?”
“一定是那多爾袞找個藉口將嶽託你給打發了,也好讓他獨佔全功和戰利品,這混帳玩意兒,端的是可厭!”
“就是,就是!”一時間羣情激奮。
嶽託哼了一聲:“去山東是我的意思。”
“什麼?”
嶽託:“我也不需要同你們解釋,執行就是了。”
大家還待鬧,孔兆討好地朝衆人一作揖:“各位將軍,各位將軍,且聽奴才一言。嶽託將軍這麼做自有深意。”
“深意個屁!”已經有脾氣暴躁的人開始罵娘。
孔兆滿頭汗水,顫聲道:“各位將軍你們想過沒有,咱們這次得了皇帝陛下的命令南下北京所爲何事,還不是得些越當的糧秣而已。只要搶到的財物人口足多,能夠砍掉多少明人的腦袋,獲取多少戰功,卻不要緊。這幾年北京已經被他們打過三次,就如同過梳子一樣梳過幾遍,還能有什麼搞頭?這些日子,各位爺你們也看到了,隨波逐流,別說北京,就算是整個河北到處都是荒地,和空無一人的村莊,再在這裡呆下去,只要打不下北京,又有什麼用處?當然,打下北京城對咱們來說,也沒有可能。與其如此,還不如另外換個地方發財。”
聽到他的解說,衆將這才恍然大悟,同時點頭:“原來如此。”
“嶽託,你早說嘛!”
“還是嶽託你想得周到,沒錯,咱們索性就去打山東。”
回到大帳之後,通州大營開始熱鬧起來。決定分兵之後,清軍各部都開始收拾行裝。
嶽託正在燭光下看一本《醉醒石》,最近一段日子這書在北京賣得極好,他也是在一個偶然的機會得了一本,一讀之下,只覺得妙不可言。
此刻,他直看得血脈賁張,正尋思着去什麼地方弄個婦人瀉火,沒錯,這是一本風月書兒。
這個時候外面有衛兵稟告:“稟將軍,孔兆來了。”
嶽託忙將書藏在袖子裡,輕咳一聲:“傳他進來。”
孔子進帳之後,單手打了個千兒:“奴才孔兆見過貝勒爺,稟貝勒爺,繳獲的糧秣和財物都已經打包裝車,俘虜也關押起來,只等明日天一亮就出發。不知道爺還有什麼吩咐,奴才定然辦得妥帖。”
“做得好。”
孔兆聽到嶽託的稱讚,面色一喜:“多謝爺的誇獎,奴才當不起,這都是奴才應當做的。”
“我是說你先前說我帶兵去山東的緣故,說得好。”嶽託站起來,伸手拍了拍孔兆的肩膀:“我與你叔叔私交甚好,當初你叔叔就對人說你這個侄子膽子小,人也懦弱。不過,你雖然打仗不成,可腦子卻靈光。打仗這種事情,你不懂可以學。但腦子不成,什麼學也是無用。好好做。”
孔兆只感覺身上的骨頭都輕了幾斤:“奴才,奴才……”
嶽託:“對了,我軍有多少俘虜?”
“回爺的話,有三百多生口,年紀都是五十歲下的青壯。帶回遼東,至少可以給貝勒爺你開墾上萬畝地出來。”
“這次就不帶他們走了,都殺了。”
“什麼!”孔兆張大了嘴巴,半晌說不出話來。
嶽託:“你是不是還在疑惑先前我在多爾袞面前爲俘虜說情的事情,其實,睿親王的話還是有幾分道理的。咱們這次去山東,也不知道有走多少路,打多少仗,帶着這麼多俘虜還怎麼走?既然如此,還不如都殺了。”
他一臉的冷酷:“之所以先前不同意睿親王殺俘之舉,那是因爲……我這人做事吧,就喜歡給別人找不痛快,多爾袞自然也不能例外。”
說起多爾袞,嶽託心中就有一團邪火騰起。倒不是因爲先前睿親王當中侮辱了自己,實際上,他也不過是一個小毛頭孩子,大人不計小人過。
可這次清軍兵分三路,多爾袞卻平白地從自己手頭分走了一半兵力,說是要交給多鐸統帥。嘿嘿,爭權奪力到赤裸裸的程度,這個睿親王的吃相還真難看啊!
“可是,可是……我我我……”一想到要殺三百俘虜,一想膽小懦弱的孔兆就嚇得渾身冷汗。
嶽託看到他煞白的臉,冷哼一聲:“沒用的東西,罷了,既然你不肯粘你本族人的血,我就讓別人去幹吧!”
“爺……爺……我現在可是擡了旗的,早已經不是漢人了。”
“算了,不讓你爲難。”
……
天亮了,嶽託帶着三萬多人馬向東開去。
多爾袞自回黃村老營。
按照多爾袞的軍事計劃,清軍大軍在消滅了關寧軍主力之後,在京畿地區已經沒有象樣的對手了。十萬人馬在聚在一起也沒有什麼一樣,況且後勤的壓力也實在大,還不如分散行動。
如今的京城已經成爲一片白地,也沒有什麼好搶的。所以,他決定大軍繼續向南。自己率主力去保定、真定,而多鐸則進入河間府四部,同主力配合行動。而嶽託,則遠遠被他打發去山東。
這個時候,整個黃河以北地區已經沒有象樣的明軍,嶽託也懶得在做其他佈置。又貪便利,索性讓部隊順着大運河南下,先去天津衛,然後滄州、再從德州進入山東境內。如果能得些船隻就好了,如此,士卒也可少些勞頓。
可惜,在運河上搶劫了一天,也沒湊到足夠運載三萬人馬的船隻。再耽擱下去也沒什麼意思,而建州人之強強在野戰,在船上坐的時間長了,不暈船纔怪,還是走着去便利。
孔兆蒼白着臉騎在戰馬上,頂着兩個黑眼圈,顯然是一夜沒睡。
昨天晚上嶽託命人將那三百俘虜殺了個精光,作爲一個資深漢奸,孔兆本應該沒有任何心理負擔的。
可那慘烈的叫聲,響了一夜,還是讓他不住地做噩夢。
不但是他,自己部隊的其他漢軍都是一臉的悲哀、憐憫和難過……
漢朝軍旗的的老人都是東江鎮出身,天啓年間也有和關寧打過交道,其中還有不少人以前本是熟人。如今,看到他們一一被人砍掉腦袋,難免有兔死狐悲之感。
太陽實在太大,孔兆熱得實在難過,就下了馬來到大運河岸邊,洗了一把臉。
刺骨的冷水及面,他這才清醒了些,口中喃喃道:“都是漢人,可誰叫你們跟了一個沒用的主子,跟了一個爛透了的朝廷,死了也是白死……孔兆啊孔兆,你要好好活下去,活着比什麼都好。”
“孔將軍,快讓開,快讓開,上游!”有衛兵驚慌地大叫起來。
孔兆擡頭看去,眼前的情形讓他頭皮一麻,“哎喲”一聲摔倒在地。
卻見,從上游飄過了密密麻麻一層白花花的無頭的屍體,在水面載沉載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