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兩匹戰馬衝了過來,速度極快,馬蹄捲起的泥水鋪天蓋地。
戰馬上霍然坐着孫元和費洪。
孫元自然是認識盧象升的,他吃了一驚,急忙和費洪躍下戰馬,立在盧象升跟前,施禮:“末將大河衛寧鄉千戶所千戶軍官孫元,拜見盧督師。甲冑在身,不能全禮,還請督師恕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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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朝武官地位低下,再加上孫元也沒有功名,按規矩見了盧象升要跪下磕頭的。不過,作爲一個現代人,孫元還是覺得磕頭這種事情實在是有些不習慣。除非逼不得以,能免則免。即便在軍中,他也不太習慣部下跪拜自己。
“甲冑在身?”盧象升身邊的黃佑冷冷一笑:“孫元無禮。”
對於眼前這個小小的千戶軍官,黃佑是聞名已久了。上次所謂的清流關大捷,他也聽盧象升說過,自然不肯相信。不過,大軍實在需要這場勝利激勵士氣,盧象升在戰場之外爲人也十分謙和,也不想拿孫元怎麼樣。
但作爲盧督師的首席幕僚,黃佑還是心中不忿:你這廝要冒功自己冒就是了,還想着將督師也扯進來,說什麼這場大捷乃是都督師的安排。嘿嘿,督師是什麼人,也稀罕這子虛烏有的功績?
黃佑老舉人出身,追隨盧象升多年,可謂是閱人無數,目光何等銳利。只看了孫元一眼,就知道這是一個不靠譜的小人。此人站在那裡,眼珠子滴溜溜地轉着,顯然是個有心計的。還說什麼甲冑在身,嘿嘿,你身上只穿了一件無袖短棉甲,又不是鑌鐵重鎧,也怕跪下去站不起來?
“起來吧。”盧象升眼角餘光瞥了黃佑一眼,朝孫元點了點頭,示意他平身。
黃佑在觀察孫元,盧象升的目光也落在孫元和他部下身上。
上次在來安大營的時候,他本見過孫元一次。不過,那是在大庭廣衆之下,也沒說上幾句話,對於這個孫千戶也談不上了解。
今日見孫元不肯跪拜,目光又不住地在自己身上和地上瞟着,盧象升心中突然一動:這個孫元是嫌棄地上有爛泥,怕髒了衣裳。
發現這一點,盧象升心中大起惡感。
帶兵打仗,風餐露宿,和士兵一個馬勺舀食,哪裡有那麼多講究。即便是他盧象升貴爲五省督師,日子也過得甚苦。已經兩月人不解甲,身上都生了蝨子。一個小小的千戶,就因爲地上髒,就不肯向上司施禮,可見此人也是驕奢淫逸之輩,根本就不配做一個軍人。
孫元並不知道自己不願意下跪這個細節引得盧象升和黃佑心中不快,他並不是怕髒,而是不肯輕易跪人罷了。聽到盧象升叫自己起來,如何不願意,忙直起了身子,笑道:“多謝督師。”
他不笑還好,一笑,更給人一種油腔滑調之感。
黃佑大聲呵斥道:“孫元,方纔你的部將說寧鄉軍得了範部堂的軍令,命你軍去老營匯合,參加明日的決戰?”
孫元:“正是。”
忙從懷裡掏出範景文的手令用雙手捧了,遞過去。
黃佑先盧象升一步接了過去,看了一眼,又還給孫元,然後對盧象升點了點頭:“督師,正是範部堂的手令。督師督師……”
轉頭一看,卻發現盧象升的目光好奇地落到寧鄉軍手上那一根根長得出奇的長矛上。
寧鄉軍還在不停地向前行軍,因爲地實在太爛,這麼多兵又擠在一條官道上。很多士兵都是走一步滑三步。跌跌撞撞,相互碰擊,有的人直接將長矛柱在地上當柺杖使,一時間,旌旗鬥亂,隊伍看起來也不成樣子。
那一根根五米多長的長矛在士兵的手裡,還顯得異常累贅和可笑。
一個士兵大約是沒站穩,撲通一聲摔倒在地,滑出去一米多遠。手中的長矛落下,直接敲到另外一人的頭上。
寧鄉軍本窮,士兵都光着腦袋沒有頭盔。矛尖頓時將那人的額頭劃破,血呼呼地糊了一臉。
受傷之人大叫一聲,扔掉手長武器,捂着臉蹲了下去。
他一蹲下,後面正在行軍的士兵撞上來,隊伍開始小小地混亂起來。一時間,狹窄的官道上擠成一團。
“這就是清流關大捷的那支無敵雄師?”黃佑諷刺地冷笑道。
孫元也覺得很不好意思,不覺搖頭:畢竟都是新兵,半個月的訓練也管不了什麼用處。
盧象升突然問:“孫元,寧鄉軍的兵器好生古怪,這長矛爲什麼這麼長?”
孫元:“回督師的話,我寧鄉軍以前都是火槍兵,上一回在清流關大戰的時候,因爲火槍手沒有肉搏能力,被敵人的靠近之後,吃了個大虧。可見,這火槍手若想發揮出應有的用處,得與敵人拉開間距。後來末將軍想了想,就從俘虜兵裡抽調了一千人,組建一支長矛兵,作戰的時候,將長矛手放在火槍隊之前做爲保護,如此,當不至於被敵人一衝就散。”
“如此說來,長矛手都是你的俘虜?”黃佑喝問。
“正是,一共一千來人。”孫元回答。
“嘿嘿,盧督師面前,你也敢說謊?”黃佑呵斥道:“大膽孫元,看你這一千長矛手,都是二十左右身強力壯的壯丁,如果在賊軍裡,至少也是主力戰兵。別當我什麼都不知道,要想從俘虜中挑出一千精銳,你至少也需俘虜上萬賊人。”
孫元一臉的迷惑:“是啊,我寧鄉軍這次是俘虜了一萬賊人啊!”
“還嘴硬。”黃佑面上青氣一閃,正要再說。
這個時候,因爲隊伍已經產生的混亂,就又有一個騎士從那邊奔來,喝道:“怎麼回事?”
這人正是寧鄉軍軍法官陳鐵山。
他說話的聲音並不大,可說來也怪,倒在地上滾得跟泥猴一樣的幾個士兵突然像觸電一樣從地上躍起,不要命地跑回隊伍裡去。
剛纔亂成一團的隊伍立即嚴整起來。
再這半月裡,寧鄉軍新兵可沒少吃陳鐵山的虧,一聽到他的聲音,就如同掉進了冰窟窿裡。
“令行禁止,軍法如山,倒有些意思。”盧象升心中一動,突然對寧鄉軍有了些興趣。
他揮了揮手:“孫元,你下去吧,儘快去向範部堂報到。”
“是。”孫元又是一拱手,跳上戰馬,去得遠了。
“督師,怎麼就這麼放他走了。晚生今日正要好好教訓教訓這個騙子呢?”黃佑不解地問。
盧象升卻是淡淡一笑:“軍隊中冒功請賞的事情也常見,不希奇了。黃佑,你的性格實在太梗直,將來怕是要吃大虧的。這做人做事,講究的剛柔並濟,要懂得圓通。不過是冒領點功勞而已,無傷大雅,清水池塘不養魚。”
聽到他說出這種話來,黃佑大感意外。在他心目中,已經將盧都督師當成自己的授業恩師了。在戰場上,盧象升最喜衝鋒在前。每戰,若有士卒裹足不前,都是絕不容情。因此,得了個盧閻王的名頭。
卻不想,這次來滁州之後,做起事來卻十分地溫和,這不不像他啊!
黃佑還是不服氣:“這人爲了名利,竟然要份功勞給督師,也不看他是什麼人,配嗎?壞了督師的名頭,端的可惡。”
正說着話,寧鄉軍的長矛兵已經過完,接着就是火槍部隊。
因爲下着雨,孫元部的火槍手背上的火槍都用一塊桐油布包裹着。這些可都是寧鄉軍的老兵,經過半年嚴酷的訓練,又在清流關見過血,身上自然而然地散發出一股剽悍之氣。
同先前長矛兵的亂七八糟不同,這羣人跑起來顯得很是整齊,都是低頭急行,也沒說一句話。
“快點,快點!”軍官們不住地低喊,碰到有士兵因爲地太滑,走不動時,索性直接架起來就跑。
滿世界都是整齊的腳步聲、刺刀碰擊水葫蘆和粗重的呼吸聲。
口鼻中的白氣噴出來,連成一片。
黃佑追隨盧象升多年,打老了仗的,這點眼力還是有的。
只看了一眼,臉色頓時變了。
盧象升虛起了眼睛,若有所思地看了半天,等到隊伍走完,這低聲笑道:“有點意思,有點意思。”
寧鄉軍的已經開到了滁水邊上,開始排隊準備過浮橋。
“長矛上肩。”有軍官在下令。
“長矛上肩!”按照寧鄉軍的軍規,軍官下令之後,士兵都要同時複述一遍。
“排隊過河,走!”
一時間,成千上萬的士兵都在同聲大吼,如同晴天裡滾來一聲悶雷。驚得盧象升等人的戰馬長嘶一聲,高高地擡起了前蹄。
定睛看過去,上千支長矛同時放在肩上,如同平地裡生起了一片密密麻麻的樹林。先前還顯得散亂的隊伍如同一個豆腐塊,並在軍官的命令中,整齊地朝水中走去。
“他們要涉水過河?”有衛兵低呼一聲。
一隊又一隊人馬下了水,就這麼緩慢而不可阻擋地朝對岸走去,就好象前面是一條康莊大道。
一時間,竟有種讓人無法阻擋無力抗衡的感覺。
黃佑一張臉變成了赤紅色,張大嘴:“怎麼會,怎麼會,這兵竟能練成這樣,剛纔不還是亂得不能看嗎?”
盧象升的眼神犀利起來:“有意思,有意思!”
然後狠狠地抽了戰馬一鞭,朝前衝去。
黃佑和衛兵大驚,同時追上去:“督師,督師,你這是要去哪裡?”
盧象升:“前方十里地就是清流關,咱們過去看看,或許,那孫元正的取得了一場空前大捷,我等都錯怪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