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元軍中的中下級軍官都是明朝山西太原鎮的老人,當初,即便孫元作爲一個穿越者,有着超越這個時代所有人的見識和先知先覺,在戰略和對大勢的估計上有着別人無法比擬的優勢。可具體到如何帶兵,如何作戰的細節上,已經是個外行。
所以,再這半年時間裡,他在訓練士卒的同時,也虛心地向手下學習這個時代的軍事規則。
不過,寧鄉軍實在太弱小,很多東西也用不上。這次好不容易遇到盧象升,這可是一支將近十萬人的大軍啊。這次能夠進入明朝大軍的老營,自然要好好觀察觀察。
一支軍隊的戰鬥力並不僅僅體現在戰場上的表現,後勤如何運轉,平日如何訓練,甚至營盤如何佈置,都有很多講究。
孫元聽了朱玄水的話,心中雖然抑鬱,卻也靜下心來仔細觀察。
這一看,卻是大搖其頭。
表面上看來,明軍老營歸置得整齊有序,營中縱橫交錯無數道筆直的馳道,看起來叫人精神一振,可這樣做卻是不對的。
據費洪說他們太原鎮軍紮營盤的時候,營中的通道都不會弄成這樣,而是七扭八拐,沒有規律可言。當初,孫元大爲不解,問這又是何故。費洪解釋說,如果營中通道筆直有序,如果敵人偷營,可以很輕易地就殺到中軍大帳。反之,敵人就算衝進營中,要想見着主帥,也得大費周章。
孫元甚以爲然。
不過,如今看盧象升的營盤看起來整潔是整潔了,卻大違用兵之道。
按說,盧象升也是個知兵之人,怎麼可能犯這種低級錯誤,沒道理的啊!
搖了搖頭,孫元有仔細觀察起明朝的士兵,這一看,心中更是不安。
在營中走了大約一壺茶工夫,孫元很輕易地看出這老營裡的士卒分屬於不同的體系。其中裝備最好,戰鬥力最強的應該是遼東兵,這些士卒多大衣甲鮮明,武器精良,看起來個個也高大,士卒的營養不錯;其次應該是盧象升的天雄軍,據真實歷史記載,這批士兵的骨幹是河北兵,但士兵都來自湖廣,裝備比起遼東兵來差上一大截;最差勁的是南直隸的衛所兵,這些人都穿着破舊的鴛鴦戰襖,只有很少一部分人穿着棉甲,很多人手上的兵器都是繡跡斑斑,紅纓槍上的紅纓都掉光了。
士兵來源混雜,又歸屬於不同的體系,要想統合在一起,估計也是一件叫人頭疼的事情。而且,這些軍隊看起來軍紀好象都不怎麼樣,有人在營地裡散亂地走着,有人在帳篷裡大聲吆喝着吃酒耍錢……看起來,倒像是一個武裝旅行團。
孫元有些疑惑,這麼爛的軍隊究竟是怎麼取得這一場滁州大捷的,沒道理啊?
或許,農民軍更爛吧?
想到這裡,孫元又開始回憶起去年在鳳陽時農民軍的情形,因爲沒有見過賊軍在戰場上的表現,他也沒辦法做出判斷。至於清流關大戰,那是偷襲。不是戰場上正面對壘,也不能說明什麼?
心中若有所思,不覺就走到一座碩大無朋的大帳篷前面。
門口立着幾個健壯的衛兵,看他們模樣,倒像是精銳勇士。更叫孫元感到驚奇的是,這幾人都穿着七八品的武將官服,顯然是有些來歷的。
這幾個侍衛一開口,卻是滿口油滑的北京口音:“喲,原來是朱千戶來了,快快快,範尚書和盧督師正等你您呢!這位可是冒功的孫千戶。”
這幾人說起話來嬉皮笑臉,倒像是在衙門裡打滾多年的老吏,而不是軍人。
聽到這幾個侍衛說自己的是冒功,孫元皺了一下眉頭,旁邊的朱汀也是滿面怒容。
朱玄水一拱手,和氣地微笑道:“正是大河衛寧鄉千戶所的孫千戶,說起來這位孫千戶也是個有趣之人,以後大家同在軍中效力,各位弟兄還得多關照。”
有個正七品的侍衛笑嘻嘻地說:“既然朱大哥你這麼說了,那還存在什麼問題。找個時候,咱們一起喝臺大酒,樂呵樂呵,想不到這他娘江南冷成這樣,比京師還冷。若不是想來這裡撈點功勳,誰他娘肯來這麼遭這個罪。您等着,我這進去稟告帳裡的兩位爺。”
“別忙。”朱玄水一把拉住那人,低聲問:“裡面情形如何?”
那侍衛笑道:“還能怎麼着,你是廠衛出身,這個孫千戶是你一立推薦的。範尚書人家是正經的兩榜進士出身,看你們早就不順眼了,須小心點。”
這人說起話來,大聲武氣,也不怕裡面的人聽到。
看他進去,孫元心中好奇,忍不住小聲問朱玄水這些人的來歷。
朱玄水低聲在他耳邊道:“都是勳貴子弟,有北京的,也有南京的,最差的也有個都騎尉、雲騎尉的爵位。以前在兩京的時候,大家同爲勳貴子弟,倒是經常在一起吃酒玩樂。這羣人這次跟盧象升一起出來,還不是想撈些功績。”
孫元有些吃驚,明朝的自土木堡以後,勳貴子弟和皇室子弟一樣已經徹底退化成混吃等死的米蟲,什麼時候又有了功名但從馬上取的氣概了?
大約是看出他的疑惑,朱玄水笑道:“這些傢伙都是有些來歷的,誰身後不是站着幾個國公、侯爺長輩,徐、張、朱、常這幾姓,即便是皇帝也會給些面子的。盧大人範尚書可不敢將他們派出去大仗。不外是養在老營裡,等到仗一打完,在功勞薄上給他們錄上名字罷了。而且,這次我朝廷大軍人多勢衆,怎麼看都不會輸。就算敗了,這些孫子有馬,比誰都跑得快。流血死人的事情,還輪不到他們頭上去。”
正說着話,中軍大帳裡有聲音威嚴地響起:“孫元來了,進來吧!”
剛邁進大得驚人的帳篷,迎面就是一股熱氣逼面而來,頭面上的雪頓時化了,溼漉漉地叫人很不舒服。
裡面好多人,光線也不是太好,一時間,孫元竟有種目不暇接的感覺。
卻見,裡面鋪着猩紅色的地毯,兩邊都跪坐着十多個軍官,還有幾個書辦在案前忙碌着什麼。
這些軍官品級都高,大多是二三品,如果沒有猜錯,應該都是南直隸的指揮使們。
天氣實在太冷,幾乎所有軍官都帶着銅手爐,有的人甚至還穿着狐皮大氅,一個個坐得歪歪斜斜。
大河衛指揮使方日昌就夾雜在衆將之中,一看到孫元,滿面都是猙獰。
帳篷上首是三個人,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一個高大的老人,此人面容黝黑粗糙,手腳粗大,身上穿着大紅的武官制服,胸口的補子上繡着一條囂張的蛟龍。
另外一人則是一個正二品的文官,大約五十出頭,身高臂長,面如冠玉,三縷長鬚無風自動,當真如神仙人物一般。
相比起這兩人,另外那人沒有穿官服,顯得就不那麼引人注意了。
此人又瘦又小,身穿一件洗得發白的葛袍,領口磨得起了毛邊,手肘處破了。他背對着孫元,將目光落到一張地圖上,對於孫元和朱玄水的到來不聞不問。
看到先前那兩人的氣勢,孫元心中暗想:如果不出意外,那個武官應該是遼東總兵祖寬,文官則應該是盧象升了。
旁邊的朱玄水拉了孫元一半,拜了下去:“南京錦衣衛副千戶朱玄水已經將大河衛寧鄉所千戶孫元帶來了,拜見範尚書。”
孫元也一施禮:“孫元拜見範尚書。”他心中倒是大感意外,原本以爲這麼氣勢非凡之人是盧象升,卻不想竟是範景文。如此說來,那個看起來簡樸而矮小,貌不出衆之人就是盧督師,這也太出人意料了吧!
他是何等的眼力,很明顯地看到當自己和朱玄水上前見禮之後,範景文面上明顯地露出嫌惡之色。
他猛地一拍大案:“你就是孫元,擡起頭來,讓本大人看看,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物,竟然以區區一個千戶所幾百士卒就能殲滅三萬賊軍。”
“啪”的一聲,如此響亮,整個中軍大帳立即安靜下來。
只盧象升依舊在看着那張地圖,好象並不關心的樣子。
範景文又冷笑一聲,對朱玄水道:“朱玄水,你來報捷,說區區一個寧鄉軍,以幾百火槍兵就將賊軍前鋒營擊潰。據本官所知,賊軍前鋒大將乃是闖賊第一勇士劉宗敏,乃是闖營精華。別說小小一個千戶所,就算是九邊重鎮的精銳,要想擊潰這支敵軍也要大費周章,了不起,了不起啊!”
“想不到大河衛的兵強成這等程度了,嘿嘿一個千戶所就能打敗三萬賊軍。大河衛可不只一個寧鄉所,賊軍有三十完,我看,大河衛自己就能包打了。朝廷出動這麼多軍隊,糜費如此浩大的軍費,完全沒有必要啊!”
這話中夾槍帶棍,尖酸刻薄,孫元心中突然有一股鬱氣騰起,忍不住亢聲道:“尚書這是在懷疑孫元冒功請賞了?”
話說出口,他才感覺後悔:衝動了,衝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