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死掙扎而已!”遏必隆伸出猩紅色的舌頭舔了一下已經乾裂的嘴脣,感覺一陣微微的刺痛。
部隊給養已經無法得到保證,雖說尚不至於餓肚子,可蔬菜果子一概也無。再加上這幾日爲了蓄養力氣,吃了許多肉,內火旺盛,口中苦得厲害,嘴脣發乾。
看到移來的中軍大旗,和那個衣甲鮮豔,手提紅纓槍的敵將,遏必隆知道最有價值的獵物來了。
“所有人聽着,不用管其他,立即隨我朝敵人中軍大旗突破,向前,向前,向前!”幾乎是用盡全身力氣大吼。
遏必隆也知道,目前敵軍已亂,建州軍好象是佔據了絕對優勢,勝利的天平已經朝我建州傾斜。可敵人糧草充足,以逸待勞。而且,兵力也多。如果他們醒過伸來,從兩邊合圍,這一仗最後的結果如何,還真說不清楚。
畢竟,建州軍實在太少,剛纔打了一上午,部隊只剩一千多不到兩千,且在這種泥濘的水田中跋涉了這麼長時間,力氣都快耗盡了。強弩之末,勢不能穿魯縞。
喊完這一聲之後,遏必隆也管不了那許多,猛吸一口大氣,雙手握着戰斧用盡全身力氣,不停地朝前砍去,將一個個敵軍連人帶盾劈開。
斧子夾雜着轟隆的風聲,當真是中者立斃
。
不過,戰場上流矢無眼,敵人射過來的羽箭還好,只不過是掛在鎧甲上面,不傷皮毛。但火槍就厲害了,這玩意兒速度快,當真是來無影去無蹤,你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就會中上一彈,瞬間失去所有的力氣。
一口氣砍死十來個鎮海軍士兵之後,剛纔吸進去的那口氣耗盡,心臟突突亂跳,雙臂也是陣陣痠軟。如此高強度,不顧一切的砍殺,必然持續不了多長時間,也犯了戰場的大忌。
遏必隆記得自己剛入伍的時候聽軍中的老人說過,一個士兵上了戰場,若是用盡全身力氣廝殺,只能維持片刻。很快,你就會因爲力氣耗盡,變成敵人刀下的獵物。因此,在戰場上合理分配力氣乃是你保全自己性命獲取勝利的先決條件。
爲什麼新兵上戰場死得特別快,那是因爲新兵第一次上戰場的時候,精神高度亢奮,如此一來,力氣的消耗極快。
只要在經歷過幾場生死考驗之後,你才能鍛鍊得即便身邊是刀山火海,也能保持面不改色心不跳,平靜得如同一汪死水。 只要在這個時候,你纔算是殺人機器,纔算得上是勇士。那種一上戰場就嗷嗷叫着向前撲的,不過是血勇,而平靜收割敵人屍首的你則是骨勇。
這個道理,遏必隆如何不懂。但此時,戰鬥正處於關鍵時刻,作爲突擊箭頭,他又怎麼可能遲疑,好整以暇的調整呼吸和心情?
只有拼命,希望在敵人殺死自己之前被我建州軍徹底粉碎。
“殺!”因爲已經沒有氣了,這一聲喊出來,分外沙啞。不過,兇暴的戰馬還是直接將一個鎮海軍士兵撞翻,然後補上一蹄,響亮的骨折聲傳來。又是一柄長矛斜刺而來,遏必隆不退還進,整個人想前一探,在長矛擦身而過的同時伸出手去,抓住敵人的肩膀,將之提起來,狠狠朝前扔去,將一片鎮海軍砸翻在地。
大斧繼續平掃,一排敵人瞬間被開了膛,鮮血直噴。
見遏必隆兇猛得如同一頭野獸,鎮海軍齊齊後退,竟是懼了。
短暫的和敵人脫離接觸之後,遏必隆這纔將一口新鮮空氣吸進肺中,已經憋得快要爆炸的胸膛瞬間舒服起來冷咧的空氣如同美酒,讓他有種微薰之感
。
當即吼叫一聲:“我建州是不可戰勝的!”也管不了那麼多,人馬合一,如同一支離弦之箭,在人潮中刺出一道長長的通道。
“威武,威武!”見遏必隆如此神勇,建州軍也同時發出咆哮,其勢若失去控制的野牛羣,只管提着重兵器咬牙切齒地向前衝擊。灰色的天地瞬間耀眼起來,無數紅的血、白色的腦漿子向兩邊翻開,眼前全是鎮海軍層層疊疊的屍體和亂滾的人頭。
“轟隆!”一聲,好不容易聚攏的鎮海軍徹底崩潰了,所有人都丟下手中的兵器轉身逃跑。
遏必隆知道,勝利的果實已經到手。
遠處,圖魯什發出長笑:“贏了!”
“威武,威武,威武!”
滿山遍野,直衝雲霄。
“咻”突然間,一聲脆響,眼前完全變成了紅色。緊接着,那片紅色急劇收縮,凝結成一條長槍。
那槍頭後面的紅纓彷彿一團正在燃燒的火焰,朝遏必隆的面門刺來。
這一槍來得如此突然,幾乎讓人做不出任何反應。
好在遏必隆乃是建州有名的勇士,一輩子都在戰場上打滾,雖然來不及思考,可身體還是在嗅到危險的同時做出必要的反應。
他猛地一低頭,“當”一聲,紅纓槍刺到他的頭盔上。
這股力量是如此的巨大,撞得他腦袋朝後一仰,頭盔上的束帶幾乎將他的喉管都勒斷了,腦子裡也是迷糊一片。
戰馬長嘶一聲,在間不容髮中,遏必隆同偷襲者擦身而過。
重新拉停戰馬,深吸一口氣,他纔在亂軍之中看清楚敵人的模樣。
這是一個年輕得不象話的明將,面容白皙英俊,還沒有蓄鬚。眉毛濃黑,眼睛晶瑩。身上的鎧甲上用貴金屬掐絲裝飾了漂亮的紋飾。在配上他座下神駿的白馬,簡直叫人眼前一亮。這樣的小子,肯定會讓小姑娘喜歡的
。
他手中的紅纓槍一抖,又是一個圓形的槍花,當真是威風凜凜。
遏必隆感覺有熱熱的液體從額頭上流下來,順着鼻尖一滴滴落到自己胸口上。想來頭盔已經被這小子刺破了,也不知道腦袋上的傷勢如何,不過,這不重要。
他咆哮一聲:“來將通報姓名,我是遏必圖,正黃旗遏必圖。”看到對方手中如同蛇信子一樣吞吐閃爍的槍尖,遏必圖心中大生警兆:月刀年棍一輩子的槍,槍乃兵中之龍,尤其是眼前這種以白蠟杆製成的小花槍,因爲槍桿子韌性十足,一旦使開來力量和角度最是難防。以眼前這個敵人的手法看來,定然是個槍術好手,不好對付。
那小將軍喝道:“小爺方大洪,鎮海軍前鋒營統領,狗韃子,拿命來!”話還沒說完,白馬已經奔來,手一抖,紅纓槍就點了過來,直戳遏必隆面門。
這一槍看起來其勢不可阻擋,遏必隆已經被他的槍花耀得快睜不開眼睛了,只能將頭一側,朝旁邊躲去。可他一知道漢人的槍術實在太厲害,尤其是這種小花槍,就算你躲過第一招,它也能以不可思議的角度刺來,後招源源不絕,直到你死在他的手下爲止。
疾風勁吹,紅纓在面龐上劃過,微微刺痛。
這個時候,遏必隆看到敵人握牆的手一抖,心中頓時一片冰涼:糟糕了!
是的,作爲一個一輩子都在和人廝殺的勇士,他自然看得出來敵人下一步要做什麼。
下一步,這個叫方大洪的明將軍的槍頭就會在這一抖中瞬間朝自己的脖子斬來,切斷自己的頸動脈。問題是,自己就算看出敵人的下一招,卻根本沒有躲閃的機會。
這就是小花槍,白蠟杆子的厲害。這種韌性十足的長槍在金戈鐵馬的戰場上或許沒有什麼用處,可用來單打獨鬥卻異常犀利。
就在遏必隆要閉目待死的時候,他卻發現敵人手中的槍桿子並沒有如預料中那樣被抖得如同一條鞭子朝自己脖子上切來
這一槍想來已是強弩之末,顯得軟弱無力。
兩匹戰馬再次錯身而過,遏必隆第二次回頭看去,卻發現方大洪如同脫力一般從戰馬上撲通一聲跌落在地,手中的紅纓槍已經摔到了一邊
。
一片紅色從他背心的鎧甲處滲出來,卻原來他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被建州勇士以大斧在背心上砍出一條長長的傷口。流了這麼多血,想必他的力氣已然耗盡,再也無法控馬了。
剛纔這一幕實在是太驚心動魄,遏必隆也對敵人那驚人的槍術佩服到五體投地,不禁起了愛才之念。是啊,這小子生得實在太漂亮了,叫人看了心中喜歡。
遏必隆:“方將軍,你們鎮海軍的五座都營此刻都已經被我建州軍攻破,可謂大勢已去。你是個勇士,方纔你們能夠守住這座營盤這麼久,你們鎮海軍都值得人敬佩。可惜啊,你們的統帥有這麼多英勇的戰士,卻將仗打得一塌糊塗,真真是白瞎了你們這些好漢。咱們大清最喜歡你們這種勇士,所謂良禽擇木而棲,不如投降我大清,以免造成不必要的犧牲。放心好了,我大清正值用人之際。若方將投入我麾下,必有厚待。”
方大洪坐在地上,仰天大笑起來,笑聲有着與他這個年紀不相稱的蒼涼:“我好好漢家男兒,如何能夠投你這狗韃子做漢奸。今日死了這麼多弟兄,我若是降了你們,以後還怎麼同他們見面?你們這些建奴已經被我幾十萬北伐大軍困在北京一隅,覆亡只在朝夕。今日你們是勝了這一仗,卻不過是迴光返照罷了。哈哈,開玩笑,我會降你們這羣立秋後蹦達不了幾天的螞蚱嗎,哈哈,可笑可笑……”
笑聲中,他不住咳嗽,將一口口血吐出來。
一邊吐血,他一邊慢慢地試圖將腰刀出鞘中抽出來。
一個建州軍士兵走到他身後,倒轉虎槍對着他的背心狠狠地刺了進去,一下兩下,三下。
方大洪還在笑,但聲音卻逐漸微弱下去,眼角有淚水沁出來。
“行了!”遏必隆喝止那個手下,抽到跳下馬,大步走到方大洪跟前:“這個勇士的頭顱是我的。”
靠近方大洪,遏必隆聽到方大洪的聲音:“師哥,師哥……快走……快走……娘,娘……我來找你了……”
遏必隆心中突然不忍,手中刀一揮,結束了他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