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令下去了,老營中各處望樓旌旗搖動,到處都是鑼鼓聲。
可惜在如此混亂的狀態下,傳令兵和各處的旗號又如何傳達得下去。況且,馬寶的命令是讓後面的部隊頂上去支援,務必要頂住建奴的進攻。至於派哪些部隊上去,各部隊如何配合,卻是沒有一個確實的章程。
馬寶等人越朝北走,混亂的情形更甚。如今鎮海軍的主要指揮官們都步伐沉重,無頭蒼蠅一般,他們雖然無能,可基本的軍事常識還是有的。如今的情形是敵人有心算無心,突然的雷霆一擊叫鎮海措手不及。要想將部隊重新組織起來,鬼才知道還需要多少時間,況且大家的士氣已經跌到最低處了。所有人都被豪格的果決和兇辣手段鎮住了,全然沒有想到自己前幾日還在笑話這個滿清的統帥懦弱、猶豫,全然沒想到前幾日自己還幻想着豪格這次不過是虛幌一槍,最後還是回放棄北京逃回遼東。
走了一氣,馬寶因爲心情沮喪神思恍惚,竟然有些氣喘,這在以前可從來沒有出現過。他武藝出衆,身體壯碩,這輩子遇到的險境可不少。只不過,以前他做別人部將的時候,一旦吃了敗仗,大不了一逃了之。而這次他身爲一軍主帥,卻不能跑。若是一跑,不但鎮海軍完蛋了,自己的前程也從此付之東流。
責任,或者說功名利祿乃是這個世界上最不能承受的重量。
終於到了前面最高的望樓,馬寶抓着樓梯,半天也擡不起腿。
旁邊的部將們忙一涌而上,扶的扶拉的拉,好不容易纔將馬參將弄了上去。
望臺上實在太狹小,一下子擠上來這麼多人,直壓得腳下的木板咯吱亂響,叫人擔心下一刻就會坍塌。
一上去,風好生大,夾着雪花撲得人睜不開眼睛。一個侍衛將早已經準備好的銅手爐遞過馬寶,卻被他狠狠地扔了下去。
手爐裂開,紅色的火星在風中如同蜂羣亂飛,轉瞬熄滅。
馬寶站在望臺上,手搭涼棚朝北方看去。遠處是亮閃閃蜿蜒盤旋在河北大地上的琉璃河。凍了幾日,這條不深的河流終於凝結了。在灰色的天空下,非常醒目,這個時候他明白琉璃河這個名字的由來。
白溝河、琉璃河,京南的兩道屏障,想要從南往北攻打北京,這裡是必由之路。在歷史上,宋真宗北伐,明朝徐大將軍收復北京,還有李景隆攻打成祖的靖難軍都是在這裡進行了一場大會戰。這就是一片吃人的土地,上下五千年,不知道吸了多少鮮血。
在這片歷史的天空上,不知道迴盪着多少傷亡者的號叫,多少失敗者的哀嘆,以及多少勝利者瘋狂的大笑。
現在,自己也將在這片死亡之地迎接命運的挑戰。
可命運女神真的垂青於我馬寶嗎?
目光放低,落到身前的戰場上。建奴簡直就是鋪天蓋地,以馬寶計算,敵人至少有四千或者五千,說不好上萬,且大多帶着戰馬,就他們的模樣看來,都是真正的精銳。就好象自己以前在關寧軍所遇到的那些八旗軍一樣,都是可怕的吃人魔王。
敵人幾乎是同時撲來,等逼到老營之前,紛紛下馬步戰,一點一點地拔除鎮海軍在營中設置的工事。
他們身上藍色的鎧甲非常容易被人發現,時而匯聚,時而分散,速度雖然不快,卻一點一點地如同水銀一般朝鎮海軍老營滲透而來。
除了建奴的藍色,還能看到灰僕僕的鎮海軍士兵時不時發出一聲混亂的呼嘯從前面撤下來,他們每退一步,那片藍色就前進一分。
轉眼,鎮海軍尚未休憩完整的營前工事泰半已經落入敵手。
按說,遇到敵人大隊人馬攻寨,鎮海軍最佳的手段是立即派出一支精銳出擊,挫其鋒芒,使之不能全力攻堅,甚至遭受重大損失。所謂,最好的防禦是進攻。不適時反擊的防禦,那就是消極等死。
可是,鎮海軍在經過整編之後,人人都是滿腹怨氣,對新任的軍官都非常仇視。現在的部隊還真有點兵不知將,將不知兵,建制混亂的味道。士氣已經低落得厲害,遇到敵人的突襲,首先想的就是守好自己負責的一畝三分地,至於出去送死的事情,卻沒有人哪怕動一點心思。
他們只是將手中的火槍對着敵人方向胡亂射擊,全然不管射程是否足夠,或者火力投送是否能夠達到阻敵目的。至於弓箭手,射了一氣之後,都罷了手,拉弓射擊乃是一件力氣活兒,實在太累了。
更多的人則在營盤裡亂跑一氣,只將茫然無助的軍官丟在一邊不理。
別說他們茫然無助,就連馬寶也是心中混亂。他也是有經驗的沙場老將了,只不過事到關心,縱然有千種應對法門,可患得患失之下,卻無論如何也決斷不下。
正在這個時候,就看到施琅和兩個家丁步履蹣跚地走過來。
馬寶彷彿看到了希望,精神一振,低頭大喝:“海霹靂,你可算到了,鐵甲軍呢,爲什麼不反擊。我命令你,馬上帶上你的部隊頂上去,把建奴趕出老營!”
施琅卻是不理,在兩個家丁的攙扶下,也顧不得地上髒得厲害,直接一屁股坐在泥水裡,擡起頭大口大口地喘息,口鼻間有長長的白氣噴出。
他確實是有話稟告,只可惜傷得實在太重,一時間卻回不過氣來。
馬寶早就看施琅不順眼了,畢竟這廝實在太年輕,又是鄭森的老人。鎮海中但凡有事,下面的士卒只肯去找他解決,眼睛卻沒有馬寶這個軍主。
馬寶眼尋思着要拿掉海霹靂,只不過,此人平日間對自己畢恭畢敬,倒是找不到由頭髮難。
不過,還是能夠很明顯地看到施琅眼睛裡對自己的不滿,和滿腹的怨氣。
今日形勢實在太惡劣,馬寶也不打算對施琅客氣,三步並着兩步,幾乎是溜下望臺,站在海霹靂面前,沉聲喝道:“施琅,本帥氣問你話,怎麼不回答,難道你想違抗某的軍令嗎,馬上帶着部隊出擊。”
施琅還沒有說話,他身邊的家丁就罵起來:“馬寶,你這個混蛋東西,若非是你,咱們鎮海軍怎麼可能弄成如今地步。還出擊,出擊,出擊你馬個逼!你將咱們鐵甲軍放在前頭做苦工,建奴突襲的時候,好多弟兄連鎧甲都來不及披掛,就這麼死在敵人刀下……若非是你要整治我們這些老兄弟,怎麼可能死這麼多人?”
另外一個家丁也罵開了:“馬寶,我****娘?還出擊,咱們鐵甲軍就頂在最前頭,如果不是咱們拿命去填,這老營早就陷落了。不信你這瘟器去前面看看,倒在地上的人不都是我們鐵甲軍的人。”
說着話,他眼淚如同泉水一般涌出來,最後竟是放聲大哭。
同聲道:“對對對,你是主帥,咱們都是不值錢的一文漢,我等觸怒了你,想殺就殺吧,反正等下建奴攻進老營,誰也活不成。今日,靖遠伯和秦教官帶出的無敵鐵軍,只怕都要丟在這裡了。”
一軍軍主被兩個家丁如此痛罵,衆將都是面面相覷。
馬寶滿面鐵青,正要叫人將這兩個混蛋東西拿下行軍法。突然間,有人帶着一個渾身泥水,滿頭是血的斥候匆忙跑來,一邊跑一邊喊:“大帥,大帥,前鋒營方大洪派信使過來,十萬火急,要糟糕了!”
“亂什麼?”馬寶正滿腔怒火,大喝:“十萬火急,我這裡不也是十萬火急?”
罵了一句之後,馬寶想起方大洪是自己的心腹,沉聲對那個斥候喝道:“你是誰,什麼事,前鋒營那邊如何了?”
“稟大帥,末將前鋒營斥候隊甲隊隊正袁平。”滿頭是血那人拱手道:“今日黎明,前鋒營受到建奴兩千人馬進攻,快要支撐不住了,方大洪將軍命末將過去求援。”
“支撐不住了,兩千建奴?”馬寶:“兩千人馬就讓你們那麼狼狽,方大洪是幹什麼吃的?”
袁平悽然苦笑:“大帥,那可是兩千正宗東北韃子,人人皆有萬夫不當之勇,若非是有方將軍、甘將軍竭力維持,只怕天剛一亮前鋒營就被人拿下了。到如今,雙方總算是打個旗鼓相當,不過,能夠堅持多久,誰也說不清楚。”
聽說前鋒營還能堅持,馬寶來了精神。就剛纔他所見到的情形,建奴這次是徹底打瘋了,前鋒營頂在最前頭,乃是鎮海軍的箭頭。依他看來,前鋒營應該早就陷落了。卻不想,袁平卻給他帶來了一個驚喜。
方大洪可是他一手提拔起來的人,頓覺欣慰,連聲道:“方大洪果然沒有叫某失望,快說說那邊究竟是什麼情形,你們又是怎麼打的仗。”
袁平急忙將前鋒營這一戰是怎麼準備,怎麼打的從頭到尾說了一遍。
聽說他們已經將建奴擋住,衆將都嗡地一聲:“真沒想到方大洪這麼敢戰,真勇將也!”
馬寶也大聲道:“你回去跟方大洪說,叫他頂住了。如果能夠扛住豪格保全鎮海,日後,南安伯論功行賞,某保方大洪一個遊擊將軍的職位。不不不,說不定參將也做得。某在南安伯那裡,還是……還是能說上話的。”
袁平卻是不動,馬寶:“怎麼了?”
袁平苦澀一笑:“大帥,現在說這話是不是早了些?方將軍和甘將軍的意思是,前鋒營和老營互爲犄角。如今,前鋒營那邊的建奴在秦教官的妙計下已經極度疲勞,傷亡也是不小。當然,前鋒營也打得很苦。如果老營這邊能夠出一支精銳夾擊之,說不定就能擊潰那支來犯之敵。”
還沒等馬寶開腔,旁邊就有一個將軍喝道:“袁平你說什麼混帳話,你們那邊打得苦,難道老營就不苦了。這裡都亂成了一鍋粥,難道你眼睛瞎了沒看到嗎,哪裡還能調動兵馬夾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