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南京內城,靠近禁中的一條大街上,正是一處華麗的宅院。即便是在夜裡,門口也停滿了車馬,大紅燈籠下,門口的幾個兵丁虎視眈眈地盯着在門中進進出出的官員們。
遇到有官員上前詢問,兵丁們都會隨意地看一眼他官府上的補子,若是品級高的,則吆喝一聲:“大人,夜已經深了,且回府去吧。閣老吩咐過,有事但到內閣值房說去,他不會見客的。”
見胸口上的補子是鷺鷥,鸂鶒品黃鸝,鵪鶉之類的鳥兒,便不耐煩地喝道:“回去回去,相爺日理萬機,哪裡有空見你?孃的,青黃不接都在喊窮,都想來要錢,咱們閣老就算是會下金蛋的鳳凰,你也得讓他老人家歇歇氣不是,不見!”
有的官員什麼時候被這種下賤的兵丁衙役欺負過,頓時不服,鬧將起來:“錢閣老說不見客,方纔怎麼有一頂轎子從大門進去了,方纔我看得明白,不過是一個四品武官,難不成還是什麼要緊人物?”
守門的兵丁冷笑道:“你還說對了,確實是要緊人物,相爺本已人定。可一聽他來訪,立即就說了聲請,穿衣見客。”
“哪又是何方神聖?”
兵丁:“曹國公府的餘經歷,怎麼了,不服?哼,實話告訴你吧,夏糧還未入庫,到處都在問要錢,相爺打算再從曹國公那裡借些來將這個朝廷維持下去。你們這一鬧,若是惹惱了那餘經歷,再曹國公那裡告個黑狀,那熱鬧就大了。”
另外一個兵丁喝道:“老何,你說這些做什麼,若是傳到相爺哪裡去,你這個差事還幹不幹了。話多誤事,早晚有一天你要被趕出府去的。”
先前說話那個兵丁自知失言,急忙將口掩上。
沒錯,這裡正是內閣輔臣,戶部尚書錢謙益的府邸,站在門口的官員們都是地方各級官府進京要錢的。
明朝是有名的國窮民富,藏富於民的結果是,國家的財政就沒健康過。
如今正值青黃不接之時,同留都的繁華不同。一出南京,滿眼都是蕭瑟,地方各級政府在過年時領下去的那些銀子早就用盡,窮得都快當褲子了。偏偏因爲糧食還沒有打下來,有些地方還鬧起了災荒。
於是,要錢賑災的的摺子如雪片一般飛來,有的官員實在是扛不住了,索性直接跑來京城,見天纏着錢閣老求援,大有持久戰的架勢。
錢謙益現在是裡外不是人,作爲明帝國弘光政權的錢袋子,表面上看起來風光不可一世,任何人想要錢,都得在他面前低聲下氣。即便是狂妄的阮大鋮在背地裡如何恨他老錢入骨,當着面卻還不得不喊一聲“牧老”否則,老錢有的是機會給他下絆子。反正沒錢謙益點頭,誰都別想拿走一錢銀子。
倒不是馬、阮二人真的拿錢謙益沒法,收拾不了他。實在是,如果錢老頭被整下去,換自己人坐上戶部尚書的位置上,只怕這國家財政一天都支撐不下去。
沒有老錢和揚州鎮的關係,能夠從江北源源不覺地借錢過來填補虧空,拆東牆補西牆,騰挪迴旋,這個國家早就完蛋了。
因此,也只能捏着鼻子看着錢謙益在朝堂上不住地給自己找麻煩,忍受下去。
就連馬瑤草都拿錢謙益沒辦法,看到這個風向,以前同馬、阮二人有怨的官員們紛紛聚集在他的門下,老錢倒有一派領袖的味道。
但如魚飲水,冷熱自知,老錢內心中也是苦透了。
江北孫元那邊雖說很大方地不斷將真金白銀借給朝廷,但利息卻極高,而且以前的利息結算之前,概不再借。沒辦法,錢老頭只能到處想轍,子吃卯糧地維持下去。如此一來,欠江北的錢越來越多,最後竟然多到讓人絕望。可沒有孫元的錢,這朝廷一天都堅持不下去。
別人都說錢謙益是大明朝的財神爺,這都是鬼話,孫元纔是財神,還是一個相當可惡的財神。
對於借款,孫元是大大地歡迎,可卻附加了許多條件。有的條件簡直就是喪權辱國。比如,以兩淮鹽抵押,大量增發鹽引;比如,承認寧鄉軍的鑄幣權,在江北廢兩改元,以鷹洋結算等等……不答應,孫元一文錢都不肯借。若是答應了,他錢牧齋則要被正義之士罵得狗血淋頭。
問題是,罵歸罵,伸手要錢的時候,正人君子們可不會客氣。不給,上摺子,彈劾。
老錢實在經受不住了,也曾經想過辭職。可乞骸骨的摺子一上去,直接就被退了回來。對不起,你老還是繼續在戶部呆下去吧,國家財政一日不得好轉,你一日別想走。
如此兩年下來,錢老頭活生生從一個五穀不分,只知道袖手談心性老書生被熬成了實幹家、理財好手。
他現在也是驚訝,自己竟然在這黃白之物上頗有天分,任何帳本一拿到手中,只瞄上一眼,就能非常地計算出一個具體數字。而且,能夠通過這些枯燥的數字看到後面所蘊涵的意義。
此刻的錢謙益正戴着一副用水晶磨成鏡片,玳瑁爲邊的眼睛,有些喪氣地看着坐在身前的餘祥。
書房之中再沒有第三人,香爐裡的煙筆直地升起。
同錢老頭的喪氣不同,餘祥將身體坐得挺拔,一臉精彩地看着錢謙益,目光中帶着咄咄逼人。
“真得不能再想想法子了嗎?”良久,錢謙益嘆息一聲,深淺的煙柱散開了,有幽幽的檀香味擴散開來。他滿面都是哀求和苦楚:“小余啊,老夫同你說句實在話吧。如今國庫的情形同崇禎十七年也差不了多少,戶部庫房裡只剩一百餘兩銀子,兵部庫房只剩一串制錢,僅夠派出一個信使。現在正是月初,還有半月不到就是官員休沐的日子,他們的薪俸老夫還不知道從什麼地方着落。若到那一日不發俸祿,滿城官吏非剮了老夫不可。”
餘祥吃了一驚:“形勢都壞成這般模樣了,怎麼弄成這樣?”
錢謙益苦澀地說:“本來國庫還有些結餘,至於你們揚州鎮的借款,靠着兩淮鹽還能彌補。可去年揚州大捷乃是我朝對外用兵以來前所未有的勝利,祭祀宗廟,舉行典禮,就花了個精光,外帶着還從你們揚州鎮借了百萬元。說句實在話,老夫倒是寧願你們沒打勝仗。”
餘祥哼了一聲:“錢相說得……哪裡有盼自己打敗仗的道理?舉行個典禮哪裡用得了百萬兩銀子的,不外是將俘虜用索子捆了,朝太廟一送了事。”
“如果事情真這樣那就簡單了,可這種國家大典哪裡能夠如此草率,還要不要朝廷的體面了?”錢謙益接着說:“獻祭太廟,這太廟可在北京,留都這邊簡陋得很,得重建。”
“那倒是。”餘祥點點頭表示理解。畢竟是國家慶典,才潦草,豈不成草臺班子了。
可搞國家工程,丟出去的銀子可就海了。這種政府行爲一般都是鋪張浪費上下其手的好機會,經手的人實在太多,所有人都想在裡面撈一點好處。一塊十文錢的青磚,最後被送到工地上,就敢報一錢銀子。
據他所知,錢閣老光這一年就得了二十萬元錢的好處,在蘇州那邊新建的院子富麗堂皇,氣得退隱林泉的東林耆老們不住痛罵其爲“蟊賊”羨慕嫉妒恨的情緒溢於言表。
錢謙益:“光這一樁,國庫被掏空,欠下揚州鎮大筆款子不說,還透支了未來三年的財政收入。光這一項,老夫還可以勉強應付。但接下來皇帝冊封太子,國庫就徹底被熬幹了。”
就在三個月前,皇后終於生了,是一個龍子。和弘光皇帝白胖肥大不同,這孩兒又黑又瘦,生下來的時候才四斤重,看起來有點嚇人。要知道,一隻大紅雞公也得七八斤呢!
所有人都覺得這個公主要想活下去有點艱難,馬士英也是憂心忡忡。不過,也是運氣,孩子平安地活了下來。
明朝宗室中福王一系本就子嗣艱難,弘光帝今年都四十多歲了,才得一皇子,這讓百官都長長地鬆了一口氣。有了太子,國家總算是穩定下來了。無論是誰,都不希望南京再來一場當年的福、潞、桂奪嫡之爭,國家的元氣都已經耗盡了,大家也沒有力氣再折騰了。
孩子一生下來,天子大喜,滿月之後就則成內閣和禮部要舉行一場盛大的冊封大典,正式冊封太子。並一古腦地任命了一大批官員爲三公三孤。對了,孫元早就被封爲太子少保了。
在百官和皇帝心目中,冊封太子比獻俘太廟在政治上的意義更重大,畢竟這關係到皇家法統和君權的延續。
冊封太子,東宮的一整套人員官吏得配齊,東宮也需要修葺。還有,皇帝還得賜下大量財物,這一切又是一筆天文數字。
錢謙益沒辦法,只能又去找孫元借。這次孫元一改以前的附加許多不合理條件的作風,很大方地又借給了錢謙益一百萬元錢,總算讓這個典禮風風光光地辦成了。
可這樣一來,老錢徹底地陷入了債務的深淵,被壓得喘不過氣來。
“小余,我的餘經歷,就看到我和孫如皋多年的交情,看在你我多年的交情份上,再一把吧!”錢謙益聲音中帶着哀求:“五十萬……不不不,二十萬……實在不成,十五萬元也可以啊!”
看到這個頭髮已經變得花白的老人苦苦求懇,換任何一個人難免都有惻隱之心。
可餘祥去冷冷一笑:“十五萬元,嘿嘿,這十五萬元閣相弄去,只怕不僅僅是爲給官員們發俸祿穩定人心的吧?”
“哎,經歷這話,這話是怎麼說的?”
餘祥語中諷刺之意更濃:“閣老是理財好手,餘某同牧老接觸了兩年,成天同銀子打交道,別的沒學會,對於數字卻比以前敏感多了。我算算,我算算啊,這十五萬元鷹洋,足夠一支三萬人的大軍吃用兩三個月,難道說朝廷要用兵?那麼,究竟向什麼地方用兵呢?西面的湖廣和四川,要剿闖賊餘孽和張獻忠,。不不不……”
他搖了搖頭:“如果去西面,根本就用不了這麼多錢,那邊名義上還是我大明朝的地盤,一應所需可就地獲取,以軍就食嘛!現在卻要這麼多銀子,只可能是向北。北伐嗎?”
錢謙益面色大變。
餘祥繼續用調侃的語氣說着:“三萬人馬的大軍,我想想啊,究竟是誰呢?難道是鄭家的鎮海軍,呵呵,可能性很大啊,閣老,你說我猜得對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