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城,中原樞紐,自古有得天下者必得彭城的說話。中原逐鹿,此地就是獵場。
這座古老的城市,從古到今不知道經歷過多少戰火,見過多少熱血
。
今日,又開始一場血於火的洗禮。
徐州南門的城頭,戰鬥已經到了最關鍵的時刻,謝遷和騎兵軍將士已經先登廝殺。
雙方最精銳的士卒在城頭裹在一起,拼命將手中武器朝敵人身上招呼。
到處都是人,不寬的城牆手擠得厲害。有的人就這麼直接擠出雉堞,從垛口處掉了下去,發出長長的哀號。
李率泰佈置在城頭的部隊大多是弓手,沒有重兵器,爲了方便射擊,很多人身上只穿了一件薄甲,一但百捲入白刃戰,幾乎沒有還手之力。
不過,他們的人實在太多。而且,這些正藍旗的漢軍也知道方纔他們殺死了太多義軍,彼此已經結下深仇,一旦落入敵手,那就是一個死字。
況且,後面還有軍官提着刀子督戰。因此,所有人都不要命地朝前撲來。
到處都飛濺的血點子,到處都是慘叫。
有人踢翻了熬鉛汁的鐵鍋,紅色的金屬液體在地面盪漾。一旦被人踩中就冒出一團濃煙,然後是聲嘶力竭的大叫。
謝遷手中也不知道換了幾件兵器。此刻,他手中擎着一柳葉刀,在身邊揮中一個接一個雪亮的半圓。一個圓套一個圓,綿綿不絕,如同一片轉圜自洽生生不息的天地,這就是武當太極。
被這些圈子一套中,這個半圓就會一收,將你的腦袋勒下來。
然後就是飛起一腳,將無頭屍身踢落城下。
當然,謝遷也不是隻顧着畫圓,突然間他也會化身爲矯捷猿猴,猛地向前以身體爲武器朝你身上一靠。然後,就就會發現自己怎麼就這麼跌到一丈開外,至於他是如何知道的,鬼才知道。
見識到謝遷的厲害,城頭的清軍知道他是一衆義軍的頭,四個正藍旗漢軍互相遞了過個眼色,同時一聲大吼,將手中的長槍朝謝遷刺來。
四支長槍分別直刺謝遷的左右肋下和心腹,交織出一片黑色之網,牢牢地將謝遷鎖定
。
不得不說正藍旗漢軍的主力戰病的戰鬥素養極高,這種小隊配合玩得熟練。就算敵人有通天本事,在戰場上也能被他們輕易刺死在地。
可是就在此刻,令人驚異的一幕發生了。
謝遷的身體突然如陀螺一樣猛地旋轉,四個清軍士兵明明看到自己的長槍槍尖已經刺中目標,可手下卻沒有落到實處的感覺。相反,一股旋轉之力傳來,帶着手中的長槍歪到一邊,而自己的身體也在這螺旋之力以力借力之下失去了平衡,就朝旁邊栽去。
好個謝遷並不就此放過,突然停止旋轉,一腳將一個敵人踢下城牆之後,又順腳而下,喀嚓一聲以腳爲刀砍斷另外一個頸骨,這已經不是武當內家拳的法門,而是北方武藝。
瞬間殺掉兩人之後,謝遷正要將剩餘兩個身形趔趄的敵人收拾掉。
突然間,有一條漢子跳將出來,兩劍就將他們刺死:“謝大哥,總算看到你了!”
戰鬥之場的廝殺講究的是長槍大斧,鐵錘硬甲,至少也得有一把厚背雁翎刀。來的人使用的竟然是寶劍,寶劍這種東西在戰場上實在不怎麼實,很多時候只能當成一種身份的標誌,做裝飾品使用。
此人竟然使劍,這聲音又是如此熟悉。
謝遷手下緩了緩,定睛看去,就從對方那頭盔下看到一張熟悉的臉。
是宋菸袋。
謝遷:“是你……你怎麼在這裡?老宋,大家都在等着你,卻不想你已經進了徐州。”
宋菸袋反手又是一劍劈在一個清軍的身上,雖然未能砍開敵人的鎧甲,卻也使得他一連後退了幾步。
他一臉的沉痛,恨聲道:“謝大哥,抱歉我來遲了。我不是說過讓張泰瑞做咱們的盟主嗎,卻不想這小子想建奴告發,做了可恥的漢奸。就連徐州城中的內應也被他一一害了,今日還使得這麼多兄弟血灑疆場。都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我發現這小子的不對之後,就一路追來,直追到徐州城中
。可惜終究是來遲了一步,就連我也受困城中。方纔見這裡打得如此熱鬧,怎麼能夠少了我。就殺了個建奴,剝了鎧甲混上城了。還好,還好,沒有錯過這一戰。”
謝遷這段時間一直牽掛宋菸袋,此刻見自家弟兄安然無恙,心中歡喜:“沒錯過,沒錯過。先前你不到,有弟兄說宋菸袋慫了,狗屁,俺就知道堂堂宋菸袋不會是軟蛋的,肯定有事耽擱了。但打徐州這天肯定會到,果然就到了。”
說話間,已經又有幾個騎兵軍的士兵翻上城來,另外一個豁口處,湯問行也站上了城頭,正吶喊着朝東展開。這次上城牆的騎兵軍士兵畢竟不多,也就區區十來人,分散在兩個豁口處,只能做箭頭使用,跟在他們後面更多的是各部義軍。
見到宋菸袋,所有人都歡喜的高呼:“上城了,宋頭領倒了。”
“宋頭領,你原來還活着,且在旁邊看着,看我等砍下韃子和二韃子的腦袋給你接風。”
宋菸袋聞言唾了一口,高聲罵道:“放你孃的狗臭屁,你們死了,我宋菸袋也還好好活着呢!”
衆人都哈哈大笑。
就在這個時候,宋菸袋又大吼一聲:“謝遷死了,我宋菸袋也還活着。”
說罷,突然伸出左手抓住謝遷的肩膀,右手寶劍就“突”一聲刺了進去。
孫元總算是擠出了甕城的城門洞子,他被擠了將近半個時辰,天氣又熱,渾身汗水也不知道流了多少,都快虛脫了。心中又焦又躁,突然間深淺一鬆,眼前天寬地闊,忍不住想長嘯一聲,彷彿不如此不能抒發自己心中的舒暢。
而且,到如今,徐州也算是拿下了。雖然過程是曲折的,義軍也付出了重大犧牲,但只要結局完美,就是好的。
他擡起頭正要讓謝遷注意節奏,不要突得太快,以免和後面的跟進部隊脫節,就看到這驚心動魄的一幕。
一支紅豔豔的寶劍頭從謝遷地背心突了出來,讓孫元忍不住“啊”一聲叫起來。
“啊!”整個戰場彷彿都被這一劍刺得停頓了,如同按了停止鍵的畫面,所有人都同時張大了嘴巴
。
……
謝遷張大眼睛,用不可思議的眼神看着宋菸袋,嘴脣動了動,好象是想問問宋菸袋這究竟是爲什麼。
宋菸袋慢慢地抽回寶劍,叫道:“謝遷,你一定想問這是爲什麼吧?我告訴你,道理很簡單,我被李率泰俘虜了,我想活。我若是要活,你就只能死。別怪我,要怪就怪這個亂世,要怪,就算這弱肉強食的江湖法則吧!再見,謝大哥!”
寶劍在謝遷身上的鐵甲上摩擦出令人牙酸的聲音,待到抽出來,又兇猛地朝前一送,如此再三。
一切是那麼快,又是那麼慢。
宋菸袋突然伸手一推,就看到謝遷如同一頭大鳥從城牆上落下。
他高聲大呼:“謝遷已爲我所殺,所有人聽着,你們的抵抗已經毫無意義,放下武器投降,饒你等不死!宋菸袋當你們做親兄弟待,否則,就別怪我辣手無情。我部弟兄,聽我命令,殺賊!”
這個時候,先登上城的義軍士兵見謝遷被殺,已不知道該如何是好。這個時候,宋菸袋的老部下聽到宋菸袋的命令,楞了楞,抽出兵器開始朝旁邊人身上砍去。
十一路義軍以前本就是流民、山賊和江湖漢子,身上也沒有標誌身份的軍服、鎧甲,見身邊的人揮舞着兵器亂砍亂殺,爲了保命也同時拔刀亂舞。一時間,所有甕城中和城牆上的義軍士兵如同炸了營一樣相互廝殺起來,清軍也加入其中,幾方人馬都徹底瘋了。
到處都是瘋狂地大叫,到處都是兵器擊中人體的聲響。
孫元陷入呆滯,愣愣地看着前方。這個時候的他縱有千條妙計萬番手段,在這種混亂之中也使不上。
他什麼也做不了,只緊緊地抓着馬繮。
身邊,幾個親衛也管不了那麼多,騎馬將他簇擁在垓心,手頭的兵器也是不要命地落下,落到任何一個試圖靠近侯爺身邊的人,無論敵我。
頭頂依舊是濃重的煙霧,光線暗淡,如同末日
。
不,不是煙霧,而是積雨雲。
不知道什麼時候太陽已經被深厚的雲層覆蓋,風大起來,有雨水被卷着斜斜落下,打得面龐生疼。
轉眼,耳朵出現嘩啦的雨聲,雨水開始籠罩一切。
低頭看去,卻看到謝遷的屍體就在不遠處。他身上還插着那把寶劍,血從身下擴散開來,和着積水朝前方流淌,如同一條紅色恨水。
一個謝遷的親衛跪在他身邊高聲哭號着:“登州軍,登州軍啊!”
孫元眼睛一熱,有淚水涌出。
有侍衛大叫:“侯爺,事已不可爲,我等護你殺出甕吧,等聚攏部隊再做長久之計。”
“對,侯爺走吧,再不走就走不脫了。”又有一個侍衛高聲咒罵:“混帳東西,這羣垃圾部隊果然靠不住,早知道就不同他們結盟,咱們自己打自己的!”
又有人道:“侯爺,讓湯將軍他們撤下來吧!”說罷,就抽出軍號,湊到嘴邊就要吹撤退號。
孫元一把抓住他的軍號:“不能走,再堅持一下,再堅持一下……沒時間了,沒時間了。”
“侯爺,什麼沒時間了,又如何堅持?”
“此刻,準塔估計已經得到多鐸全軍覆沒的消息,如果我沒猜錯,他的主力部隊正在朝徐州撤來。今天某好不容易打進南門,這麼退出去,區區兩千人馬根本就打不贏準塔。再堅持一壺茶工夫。”孫元一咬牙,高聲怒吼:“隨我登城,老子就不相信這個李率泰是我孫元的剋星!”
今天的戰局正是一日三變,莫測無常。先敗又贏,最後還是輸了。謝遷、翟五和尚、郭把牌陣亡,上千士卒的屍體密密麻麻堆在甕城之中。
這究竟是怎麼了?
雨下得更大,城樓上的火已經徹底滅了,眼前全是白茫茫的水和黑糊糊的爛泥,以及瘋狂砍殺的士卒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