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園。
我叫果園,山東濟寧人……其實也不對。我俗家名字叫狗剩,黃狗剩。在寧鄉軍中的名字,或者說法號叫果緣。
我已經不是和尚了,我是一個火夫,專門給人做飯的。俗話說,大旱三年,餓不是廚子。
阿彌陀佛,我終於吃到肉了,也不用去偷看鄰家小媳婦洗澡了。軍隊有的是肉食,每月還有一元錢的軍餉,有了錢,可以大大方方去嫖,雖然佛爺我現在對那事也沒有什麼興趣,可飲食男女,生理需要,每個月那幾天都扛不住。
聽部隊的戰友說,別的軍隊都沒有軍餉,以後的部隊甚至連飯也吃不飽。咱們寧鄉軍每三天吃一頓肉,打仗的時候甚至可以敞開了吃,能夠在這裡當兵,也算是前世修來的福氣。
我之所以加入寧鄉軍,還不是因爲建奴入侵山東,那是在崇禎十幾年……哎記不清楚了,具體是哪一年也不重要,反正那個時候我已經是個大和尚,師孃或者說舅媽也去世了。
那一日,我好端端地和舅舅正在瓷佛寺裡唸經,突然就有一羣拖着辮子的強盜闖了進來,到處亂翻搶東西。出家人對身外之物也不怎麼放在心上,他們要什麼自拿去就是了。況且,這些蠻子手上都帶着明晃晃的兵器,可惹不得。
當時,我和舅舅就嚇得渾身發抖,盤膝坐在蒲團上,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阿彌陀佛,這些強盜實在太無禮,也帶窮癆了,什麼都要,蚊帳、衣裳,缸子裡的米一樣不落都帶走,甚至連廟裡的那尊瓷佛也打碎了,看裡面是否藏有金銀。該死的,如果裡面藏有金銀,我和舅舅還當什麼和尚,早就還俗去享福了,還至於這麼多年連塊肉都沒吃過?佛祖也是,怎麼不將這些惡徒給收了。
不過,他們將瓷佛給打碎,那不是敲了我跟舅舅的飯碗嗎?沒有了佛像,將來善男信女還拜什麼。他們不來,咱們的香油錢又從什麼地方去着落。
舅舅就看不下去了,唸了一聲佛,試圖上前理論。可那些惡徒也煞是兇猛,其中一個又瘦又小的賊子提起刀來,唰一聲將把師父給砍成了兩截。那血淌了一地,好多,好紅。
殺了舅舅,那小惡鬼大約是殺發了性,提起刀子又要朝我頭上砍來。
可憐我一個小和尚,平日裡走路都異常小心,生怕踩死了螞蟻,又如何抵擋得住。眼見着就要死在他們手上,去西天佛祖那裡報到。一個惡賊從外面進來,看他模樣好象是個當官兒的,大聲喝道:“何滿,你他娘也就這本事,連和尚也殺。佛門重地,也是能夠輕易褻瀆的,還不快滾出去?”
這才救了小僧一命。
那小惡賊一看就是從修羅地獄裡出來的,渾身都是舅舅的血。他卻不肯離開,反提着手中刀子惡狠狠地盯着那個軍官看,似是一眼不發,就要把刀子砍到自己官長身上。
那眼睛竟然是綠色的,就好象是受傷的惡犬。那兇狠的模樣,觀世音在上,小僧是一輩子也忘記不了的,每天夜裡,一想起他,其中就會起無名業火,平白減了兩年的修爲。
其他幾個賊子看那什麼何滿和長官就要起衝突,忙一涌而上將何滿抱住,勸解了老半天,纔在廟裡放了把火,呼嘯一聲走了。
等到他們離開,看在倒在血泊裡的舅舅,我想哭,心中就如同被人用錐子刺了一樣。一個大活人,怎麼說沒有就沒有呢?
可就在這個時候,我想起舅舅曾經說過的話:人的肉身不過是一具臭皮囊,總有腐朽的一天,該走的時候就得走,沒有什麼好掛念的,親人也無需悲傷。我若是圓寂,你不許哭,不許流一滴眼淚。
火熊熊燃起來,烤得身上好疼。我不住地伸出手去想把舅舅那被劈成兩片的身體接在一起,可除了弄了兩手的血,卻沒有絲毫用處。
實在是被烤得經受不住了,只等得跑出寺院。也好,這把火正好將舅舅的屍骨火化了。
等出了寺院,放眼望去,整個大地到處都是煙柱,但凡住人的村莊都在冒着火頭,到處都是慘烈的叫聲和哭喊聲。
後來,我才知道建奴大軍已經到了山東,正在四處燒殺搶掠,就連濟南城也被他們圍得水泄不通。
在外面坐了半天,等到第二天火熄下去,在灰燼裡扒拉了半天,總算找到了舅舅的骨骼,又用手在師孃的墓邊挖了個坑,將舅舅埋了進去。
等到安葬好他,我纔想起是不是應該做個法事超度他老人家的亡魂。可惜小僧學藝不精,卻不知道該怎麼搞。沒辦法,只能在《金剛經》中找了些合用的句子,什麼“東方之心不可的,西方之心不可得,南方之心不可得”什麼“不應住色生心,不應住聲香味觸法生心,應生無所住心。若心有住,則爲非住。”胡亂地念了一氣。
心中實在是太悲痛了,痛得幾乎無法呼吸。
又過了一天才有了些精神,廟已經燒了,再不能再這裡呆下去。
這個時候我纔想起回家,是啊,已經多年沒有回去過,也不知道爹孃兄弟姐妹們還好嗎。也不知道他們是否還記得起家中的小四,喜歡光屁股四處亂跑的小四?
於是,就那了一根棍子當柺杖尋了方向走去。可這一路越朝前走,心中卻是害怕。沿途到處都是廢墟,再看不到一個活人。只成羣的烏鴉在天空盤旋,然後轟隆一聲落下,啄死着路邊和溝渠裡的屍體。那些屍體無一例外是死於建奴才刀下,很是婦人的屍體身無寸縷,顯然是在死前遭受了極大的痛苦。
按照佛家的說法,遇到路倒,都應該挖個坑埋了,好讓亡魂入土爲安。
可是我已經餓得走不動了,再說屍體實在太多,也埋不過來。罷了,由他去。
等到回到家,家已經不在了,整個村子都已經變成瓦礫堆,別說活人,就連烏鴉也看不到一隻。至於父母、兄弟們,也不知道去了那裡,或許都死球光了。
說來也奇怪,此刻的我並不感到任何的悲傷。也許,已經被飢餓和沿途看到的萬姓死亡折磨得麻木了。到現在,我已經沒有任何一個親人,真正的變成了一個出家人。
我跪在地上,扯了三根草當做香,朝老屋的位置拜了拜,算是向父母做最後的告別。
還是沒有悲傷,但淚水卻忍不住涌了出來。
我永遠也忘不了那天隨舅舅離開老家的情形,霧是那麼的大,娘送了一程又一程度,送得我都快不耐煩了,不住揮手讓她回去。
那時候的貧僧是多麼的幼稚,甚至還來不及仔細地看上母親一眼,將她的容貌牢牢地記在心頭。
那次離開,竟成爲永別。
接下來的日子,我也不知道究竟是怎麼過的。就那麼懵懂地到處走着,累了就在路邊迷瞪一會兒,渴了就喝路邊溝渠裡的水,餓了就吃扯點草根書皮,也不管是什麼滋味,直接朝嘴裡塞。
後來建奴大軍撤退了,聽說是被寧鄉軍給打敗了,正沿着大運河向北,經天津衛方向出關回遼東,山東又迎來了太平。可惜山東一地已然殘破,到處都是流民,都在朝一個方向涌去。
我也知道再在野地裡亂走也不是法子,瓷佛寺回不去了,不如跟着流民走,看能不能尋個日子還過得去的寺院投靠。
就這樣,我進了濟南府地界。本打算進濟南城去碰碰運氣,城中寺院衆多,左右能給我一席立錐之地。可就在這個時候,濟南戒嚴了,到處都是山東軍設置的路卡,沒有路引,一個人也不放過去。
本來像我們這種做和尚的也不需要路引,靠着一個度牒天下哪裡都去得。可惜這個時候我才發現我出家四年,做得不過是野和尚,名字根本就沒有錄入僧錄司的名冊,度牒這種東西自然也是沒有的,想來舅舅也沒這牢什子。
於是,我就和成千上萬的流民一起留在了長清縣,瑟縮着身子蹲在街邊。進退不得,餓得兩眼看到天女散花,真好看啊,跟當年村頭劉大嫂一樣漂亮。
真在這個時候,人羣中突然起了騷動,所有人都大喊着:“去西門,寧鄉軍施粥了!”
聽到有吃的,小衲也顧不得看天女,提起精神跟着大夥一通走。到了西門,看到外面的空地上支起了十幾口大得嚇人的鐵鍋,等着吃稀飯的難民排起了無頭無尾的隊伍,小僧忙掏出懷裡的木碗排上了上去。
等着吃飯的時間是如此難熬,半天才動一動,沒得叫人無名火起,妄生嗔念。
隊伍旁邊剛好有個長案,有兩個軍漢坐在案後計算錢糧。兩人應該是沒有讀過什麼書,打起算盤的手指僵硬得令人髮指,半天也算不出一個準確的數字。
於是,其中一人就罵起娘來:“直娘賊,老子也不過是在酒樓當過一年跑堂,如今卻叫我掌管伙房,負責這一百多號人的吃用。偏生這軍中規矩又大,每一粒米都要精確到極處,少了一顆,當官的就要將你查成傻吊。奶奶的,防賊似的。做了這麼多事還被人如此看待,憋屈死我了。老子已經向上頭申請了,直接到一線部隊去當兵,這地方呆着也沒個意思。”
另外一人苦笑:“陸火頭,軍中就是這規矩,天大地大,規矩最大。”說着,他嘆息一聲:“火頭,你識字,身子又結實,早晚是要要到一線部隊帶兵的。你到是爽利了,卻要將我留在這裡燒火弄飯,真真叫人羨慕啊!”
那個姓陸的火頭顯然是被另一人搔到癢處,心中高興,連聲道:“算帳,算帳。”
可這事說起來簡單,但做起來卻難。兩人算了半天,得出的數字和上一回卻又差得天遠。
兩人傻了眼,手撥算盤珠子,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小僧在旁邊看得發笑,這也太簡單了點吧,不過是一道簡單的四則運算,只需看一眼立即就能心算出來,還用得着算盤?
聽到我的笑聲,其中一人喝罵道:“你笑什麼?”
我當時也不知道是着了什麼魔,插了一句嘴:“七百六十三。”
陸火頭:“什麼?”
小僧伸出手指在算盤上噼啪地打了一氣,道:“本次施粥,應撥白米七百六十三斤。”說完,又自作主張提起筆在帳薄上寫下了這個數字。
那陸火頭眼睛一亮:“好字,你讀過書。”
“讀過。”我點了點頭。
“以前做什麼的,怎麼到了這裡,要去哪裡,家裡還有什麼人?”
當時我並沒有意識到陸火頭問這句話究竟有什麼地方不對勁,主要是因爲餓得實在太狠,腦子已經不夠用了。本來我想說自己是個和尚的,想了想,當現在連個度牒也無,野和尚一個很沒面子。就回答說流民一個,見大家都朝這邊來,於是就跟了過來,想去濟南城裡討生活,家裡的人都死球光了。
陸火頭眼睛大亮,一把將小僧從隊伍裡提出來,喝道:“就你了,當兵不?”
阿彌陀佛,佛家不能殺生,當什麼兵啊?當然,這幾日也不知道有多少老鼠、螞蟻之類的生靈祭了小衲的五臟廟。可那也是超度,但當兵可是要殺人的,殺人不好。
就搖頭:“不當兵,在下膽子小,沒辦法拿武器殺人。”
“去你的,你能讀書識字,字還寫得這麼好。可是個寶貝疙瘩,哪個不開眼地肯讓你在前面廝殺,那不是浪費人才嗎?”陸火頭哈哈大笑:“依你這手字,怎麼也能做個書辦、書記,前程可比老子還大,將來你說不定還要感謝灑家呢!”
還沒等貧僧拒絕,陸火頭就大喊:“給他弄點吃的,看他餓成這鳥樣,估計也撐不了幾天。奶奶的,弄了這麼個人才,怎麼着也該給老子記上一功吧?”
看到熱騰騰的饅頭和肉湯,老衲根本無法拒絕。那肉湯裡還有一大塊肥肉,這是我第一次吃肉,實在是太鮮美了。那種享受,西天樂土大約就是這樣吧!佛在靈山莫遠求,靈山自在汝口頭。
只可惜那塊肉實在太油膩,下來之後我足足拉了一天肚子才恢復過來。
吃了東西,我才精神起來,道:“我不當兵,當兵實在是不好啊!要不,我當火夫吧。在下別的本事沒有,做菜的手藝還是很不錯的。”
“什麼,你要當火頭,這不是糟踐自己嗎?”陸火頭大聲叫起來,一臉的不可思議。
不過,小衲心志堅定,反正是不能加入軍隊的,那可是要掉修爲的啊!
接下來,陸中秋和軍隊的官長又勸了幾次,可小僧還是不肯鬆口。他們大約是勸得煩了,加上吃我做的飯吃順了口,也就默許我呆在軍中做起了火頭兵。
就這樣,我就在寧鄉軍中呆了下去。背了一口大鍋,從山東到淮安,再到揚州。又去了鳳陽、河南,我從來沒有想到過天下會如此之大,世界會如此精彩。加上又不爲生活擔憂,感覺這樣的日子過得也算不錯。
這樣過一輩子,也是好的。至於修行,一飲一食,起行坐臥都是歷練,在哪裡不是出家?
另外,陸火頭終於如願地到卸了火頭一職,當作戰部隊當了個管隊。後來犧牲在和秦軍的戰場上,聽說陣亡的時候很勇敢,很壯烈……哎,死生無常,衆生皆苦,何日能夠解脫?
再另外,揚州之戰我軍獲取一場空前大捷。如今,建奴多鐸部已經被幾路大軍死死圍住,覆亡只在朝夕。可就在這個時候,聽說南京那邊有個叫阮大鋮的兵部尚書過江來了。此人不是個好脾氣的人,面相兇狠陰鷙。不過,此人卻是信佛的,喜歡茹素。
於是,我就被偵緝廠送到他身邊,做阮尚書的廚子。去的時候,樑滿倉還交代了,如果阮大人那邊有事,立即將消息傳回來。
這不是讓小僧做奸細嗎,哎,沒辦法啊,吃得是寧鄉軍的糧。再說,偵緝廠的人實在煩人,如果不答應,也不知道會被他們怎麼折騰,只能去。
阮尚書一吃小僧弄的菜,心中滿意,就見小僧寫得一手好字,非常喜歡,就問小僧以前是不是讀過書?
小僧回答說,沒有進過學堂,書倒是讀過幾年,都是跟師父學的。
阮尚書又問什麼師父,我就將自己的來歷原原本本說了一遍。
阮大鋮一聽說我當過和尚,心中吃驚,又問了幾個佛學上的問題,好在這些東西舅舅以前也講過,照他以前的教授答話就是。
阮尚書聽問,滿意地點了點頭,說:“果然是有些學問的,尊師應該是個大德高僧,難怪能夠培養出你這樣的佳弟子。依你這手柳公權來看,想必是臨摹了真跡的,也不知道你是出自哪一座名剎?”
“瓷佛寺。”
阮大人一呆,顯然是沒有聽說過。
小僧心中好笑,什麼大德高僧,舅舅算什麼高僧。和香客計較起香油錢來比商賈還惡劣,吃酒兇,打老婆也兇。至於真跡,真有柳公權的真跡,估計他連和尚也不當了,自己賣了錢去當地主,豈不逍遙快活?
對了,阮大人這次來揚州,好象並不是督導各鎮大軍對建奴作戰,他好象也不感興趣。實際上,他也指揮不動各路兵馬,索性也不費這個精神。
阮尚書一到揚州之後也沒進城,就派侍衛到處提人,設了公堂審訊。城中各路兵馬的將官和相干官員都被他審得一臉死灰。對了,看他的意思,好象是要搞史可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