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熱得厲害。
王鐸猛地睜開眼睛,再也沒辦法在船艙裡呆下去了。
雖然說他所在的戰艦大得厲害,可一路行去,那種顛簸還是叫他吃受不起。
整個人都被這微微起伏的浪濤弄得暈忽忽的,虛落落沒個實處。已經是夜裡了,被曬了一天的甲板這個時候將熱氣散發出來,狹小的船艙就如同蒸籠一般,不片刻,渾身上下都被汗水沁透了,再這麼下去,還真要被悶死在這裡了。
況且,加道長說他的身體因爲失血過多,需要補充大量的液體,不能出太多汗水。否則,若是脫水,神仙也救不了,還是呆在涼快通風的地方要緊。
神仙,加道長不就是神仙嗎?
對於這一點,老王頭是確信無疑的。雖然說這人是個白皮西夷,可道法當真是了得,說不好是昔年老子出關化胡傳下的道統呢?
不然,這個加西亞怎麼能夠硬生生地從鬼門關裡將自己拉了回來?
而且,他的醫術好生古怪,什麼望聞問切一概不用,專一使用針線、玻璃瓶、刀、鉗之類的古怪物件,在他手頭,自己還真成了一個臭皮囊,任由他縫縫補補。
這樣的經歷固然新奇,叫人驚嚇不已。
當然,療效堪稱神奇。在牀上躺了一日一夜之後,眼見着已經奄奄一息的他竟然活轉過來,此刻更是感覺身上有使不完的力氣,比起沒受傷之前還要精神得多。他年紀大,血脈已衰,對別人來說難熬的暑天對他來說根本不成問題,三伏天的早晚甚至還要穿上厚實的夾衣。但此刻,着實熱得惱火。
就在前天中午,看到阿濟格的擴軍營士兵已經衝到中軍帥旗之下是,一直住戰的王鐸徹底被嚇壞了。實際上,大戰剛一開啓,他就徹底被無邊的血肉驚得幾乎暈厥過去。以往,戰爭對他來說不過是停留在紙面上的一段文字,而且,最爲一個讀書人,有的時候,對於戰鬥他甚至還帶着一絲浪漫主義情懷。
可真等到身臨其境,一切同想象的卻大不一樣。到處都是流淌的熱血、士兵的慘烈的痛叫、殘缺的肢體、被砸破的腦袋中流出的白色漿液,一切的一切都是那麼殘酷、可怕和噁心。
強忍了半天之後,王老頭的精神終於崩潰了,尖銳地叫了一聲,撥轉馬頭不管不顧地跑了。
那個時候,他只想早一些脫離這個死亡之地,逃回大勝關……不,直接逃回南京……至於此戰是勝是負,還重要嗎?
戰馬不要命地跑着,耳邊全是呼呼的風聲,至於眼前,已經看不清楚了。
跑了半天,王鐸才發現自己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被裹在亂軍之中。原來,此戰雙方集合了五六萬人馬,戰場鋪得極大,任何一個角落都是咬牙切齒捉隊廝殺的士兵,沒有一寸地方不在戰鬥,沒有一寸地方不沁透了人血,自然也沒有一寸地方是安全的。
王鐸已經被嚇得瘋了,張開嘴想叫,卻無論如何也叫不出聲來。
正在這個時候,他突然覺得背心一疼,就好象被人重重地打了一拳,直接從戰馬上摔了下去。
落地的時候,他還有些莫名其妙:“老夫怎麼就落馬了,沒道理的。”
“閣老,閣老中箭了。”跟在他後面的隨從們一團大亂,紛紛跳下馬,哭喊着跑了過來。
“中箭了?”王鐸嚇了一條,伸出手朝背後摸去,就摸到了兩支箭稈,“啊!”頭一歪就暈厥過去,也不知道因爲傷勢太重,還是因爲驚嚇。
等到他醒過來,就發現自己已經躺在一個密閉的空間,眼前一切都在晃動。身體輕飄飄地虛弱得厲害,連挪動一根手指的力氣也沒有,眼前都模糊得看不真切,只加西亞那張臉顯得無比清晰。
看到加西亞,王鐸連忙大叫:“加道長,快救救老夫。”這話雖然用盡了全身力氣,可聲音卻小得像蚊子哼哼。
“你說什麼?”一個醫務兵將耳朵貼到王鐸的嘴邊大聲問。
“救救老夫,老夫不想死。”
這些,加西亞聽清楚了,他正色道:“王大人,你背心中了兩箭,還好是流矢,入肉不深。但是,你年事已高,失血過多,若不盡快醫治,會很危險的。”
說罷,就對那義務兵道:“準備輸血,王大人的血樣提取出來沒有?”
醫務兵:“神父,已經抽了一管子血用來配型,正放在架子上,等着你做實驗呢?”
“那就好,我來做吧?輸血的人選好沒有,看王大人的傷勢,至少需要輸入兩斤人血。”
“已經選好了。”醫務兵回答說:“神父,方將捉了十個建奴舌頭,正好用來給王大人輸血,等着你配型呢。不過,配型這事,實在太花工夫,怕就怕王閣老支撐不住。”
“不要緊,先輸入些玉蜀黍糖,哦,就孫侯爵說的葡萄糖。哎,這跟葡萄又有什麼關係,爲什麼取這種名字?”
“好的,神父。”
這下,王鐸算是聽明白了,心中不禁大駭:“什麼,加道長要將建奴的血輸進老夫的血管裡……不……那老夫不變成蠻夷了……還有……還有,還有他還要將玉米輸進老夫的身體中……不要,不要啊!”
可惜他實在是太虛弱了,根本就無力反抗,也不叫不出聲來。
只感覺自己的右手被那義務兵用一根帶子綁住碗口,被使勁地拍了兩記,又在手背上吐了些冰涼的液體,那味道好象是烈酒,然後手背就是微一刺痛。
就看到那什麼醫務兵將一根針刺進自己的手背裡,針後面連接着一根管子,管子後面有連接着一個罐頭瓶子一樣的東西,裡面裝着無色液體。
醫務兵安慰王鐸:“王閣老勿驚,輸液不過是爲你補充身體裡缺失的體液而已,就好象是喝水一樣,只不過,這樣來得跟直接一些。”
王鐸憤怒了,世界上哪裡有這麼喝水的?
加西亞回過頭來說:“王大人,從玉米中提取的糖份很容易被吸收進入血液中,常常使用它當作強而有力的快速能量補充,拿你們明朝人的話來說,就是瞬間補充身體的元氣。這個法子是孫侯爵想出來的,我已經在傷員身上實驗過很多次,效果還算不錯。”
“補充元氣,笑話,補充元氣自然要用人蔘、鹿茸什麼的,哪裡有用玉米補充的?”玉米傳入明朝已經有一段時間了,只不過,還沒有推廣,在南方的山區有小規模種植,也沒人當真,這事王鐸還是聽說過的。
他憤憤地想,可卻有無力抗拒。
可說來也怪,順着那罐頭瓶子裡的液體一點一點滴進自己的身體,王鐸心中平穩了些,也感覺到身體有了知覺,感覺那冰涼的液體正順着自己臂膀朝胸口流去。
義務兵也笑着說:“閣老你大概還不知道,輸液這事耗費巨大,這裡的每一樣器械都價值千金,軍中不是高級將領,根本就不能使用。而且,給血配型需要不少儀器,所以,只得將你帶到軍艦上來,恰好鎮遠艦上有一個醫務室,閣老真是好運氣啊!放心好,等下一將血輸進去,閣老立時就會恢復。至於背上的傷,慢慢養吧!”
王鐸:老夫到了寧鄉軍水師的戰船上了?也好,大江之上建奴也殺不來,至少我是平安了……不對,寧鄉軍什麼時候來的,大勝關之戰的結果如何?
說完,就走到加西亞身邊和他請教起醫學上的問題,加西亞一邊忙碌着,一邊耐心地教授起基本的外科常識來。
隨着那啥葡萄糖液體一點一點進入身體,王鐸雖然還很虛弱,可精神卻恢復了不少。當下定睛看過去,卻見加西亞正坐在一堆奇形怪狀的玻璃器皿之中說着一些自己聽不懂的話。
“以前,孫侯爵說過,一般來說,人的血大致分爲四種型號。甲型、乙型、丙型、丁型。恩,換成歐洲人的說法,就是A、B、AB和O型四種。只不過,這四種血如何區分,孫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不過,他有一句話說得很多,不同的血型是不能混的,一混,血液就會凝固,一旦輸入人體,那是要死人的……”
“但相同的血型卻不會……”
“如果知道輸入傷員身體中的血是一樣的血型呢,這需要做一個小實驗。先將傷員的血清提取出來……那麼什麼叫血清呢,就是這一層……微黃透明的液體……然後將輸血者的血加進去,如果不凝固,那就是是同一血型,那就沒問題了……”
加西亞的聲音越來越遠,越來越朦朧,最後,王鐸頭一歪,睡死過去。
等他一覺醒來,正好看見那個醫務兵笑眯眯地從自己手背上拔出一根針頭,枕頭後面的管子上連着一個空罐頭瓶子,瓶子裡還殘留着紅色,看得人觸目驚心。
“你你你……你將血輸進了老夫的身體……”王鐸吃驚地叫起來。
“啊,閣老醒了,太好了,太好了,總算是救過來了。”醫務兵驚喜地叫起來:“那個建奴的血質量真不錯啊,我得儘快把這個消息告訴加神父。”
說完話,就登登登地衝了出去:“加神父,加神父!”
這個時候,王鐸感覺身上已經有力氣了。
他知道自己是真的被一罐子血給救了回來,不得不感嘆這個加道長的仙法當真是驚天地泣鬼神。能夠死裡逃生,的確是是一件叫人驚喜莫名的事情。
可是……可是,我的血管裡現在流動着建奴的血……也就是說,老夫也成了韃子?
不!
他老淚縱橫,悲慘地叫道:“父母精血已經不寸,老夫已是大大地不孝,苟活在人世又有什麼意義。”
他猛地一躍,想站起來,走出船艙,好一頭躍進長江裡來個自我了斷。如此,或許還能保全清白之軀。
清白之軀……還有嗎,老夫還有嗎,天啦!
這個時候的他有一種被人強姦的感覺,婦人失貞大約就是如此吧?
這一躍起,就重重地撞在甲板上,眼前一黑,再次暈厥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