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危險的中縣更危險的官職,就是邊地的守臣。
南宋朝的軍力毫無疑問的是東亞諸大國中最爲糟糕的。休道是沒有金人的浮屠馬隊,遼國的宮騎甲馬這樣的天下精銳,甚至連北宋裝備精良的禁軍武士,豪奢的具甲步人陣都難以再現在南渡後的軍伍中。
南宋武裝的低劣一方面來自於領土的縮小,一方面也因爲長期和平帶來的政治腐壞和行政效率的疲敝。不過比在北方時有利的是官軍至少還有三樣東西可以依仗:險峻的地形、精熟的守城技術和捨身肉搏的勇氣。
可惜的是這三樣東西在戰場上並不是常常具備,甚至很多時候一樣也不曾具備。在和主要由原來的宋國主要兵源地招募的士兵組成的金國軍隊交鋒時,南宋軍時常敗績。而戰敗的守臣只會面臨三種結局。
屈身投降在鄭雲鳴來看應該算是最好的選擇,最起碼能保住一條命在。但無論是在前世或者在轉世之後所受到的精忠報國的教育,都不能讓鄭雲鳴拉下臉來做這樣的選擇。這不是擺明了讓自己去送死麼?
“這個你不用擔心,”夜已深沉,送走了皇帝與百官,對兒子表現大抵滿意的鄭雲清閒坐着掏着耳朵。“襄陽是天下堅城魁首,又是京湖戎司治所所在,城內城外坐擁精兵數萬,還有趙範這樣朝廷第一流的名將親自坐鎮,你還怕怎地。就算是北虜傾國之力來犯,這座襄陽城也要蹦掉他們幾顆牙。”
“那史制置使方面.....”
“這就更不用你擔心了。昨天早上已經御批了史嵩之請辭京湖制置使的奏章,等明天中書省大印一蓋他就得回家閒居去。”
“那麼新任的京湖制置使將會是?”鄭雲鳴心中的一塊大石頭可算是落了地,可是對於自己的頂頭上司還是有必要了解清楚的。
“不用慌張,就是趙範,入洛之役我賣了他這麼大一個人情,他斷不會留難於你,不過有一條還是你需要注意的。”
“請父親明示?”
“近來洞庭多賊匪,江上盜賊頻出,你上任的安全卻是一樁事情。”
“多帶幾個家丁隨身保鏢也就行了,要不將府中的槍棒教頭帶上一個兩個?”鄭雲鳴心想不就是拿着菜刀的漁民、拿着鋤頭的農民而已,何必如此大驚小怪,也不多加留意。
“哼,大江上的羣賊彪悍殊甚,就府裡這些軍兵家僕的三拳兩腳對付不了。不過你也用不着擔心,爲父找了一個厲害的角色來幫你。”
“爲了孩兒一個人出動沿途軍隊這事情不妥,還請父親三思爲是。”
“趁早別指望那些草鞋兵,別說你,就是爲父去了有些傢伙都不一定買賬。並非是官府中人,是江湖上一位有名的豪傑。”
“父親怎麼會和江湖人士有了往來?”鄭雲鳴大感意外,要知道鄭清之可一向是以不輸當代大儒的學問家,跟江湖人簡直是兩條軌道上永遠不可能有交集的存在。
“呵呵,就許你結交京城裡的工匠,就不許爲父的認識幾個當地的豪傑麼?”鄭清之的眼神裡突的浮現幾分銳氣:“那都是很早之前的事情了......”
鄭雲鳴支起了耳朵津津有味的準備聽一段廟堂與江湖的秘辛。卻不料被父親揮袖打斷了:“都是陳年舊事,提他作甚。你好好準備一下行囊,不日文牒就要下發,收到後即刻啓程,不要誤了官期。”
鄭雲鳴只好把滿腹好奇心收到肚子裡,拱手應道:“孩兒知道了。”
十月份的臨安府正是初冬的時節,雖然還沒有開始下雪,但連綿的細雨已經有了侵人肌膚的寒意。在這樣一個寒冷的日子,首批得到吏部文牒的新任地方官員攜帶着簡單的行裝,踏上赴任的旅途,正式開始了作爲大宋官員的生涯。
聚集在碼頭上的家僕從人數十人都是跟隨着誥命夫人蕭氏一起前來送別公子前往千里之外的荊州赴任的。君父尊嚴,鄭清之自然不會自己來送別,但已經在堂上對鄭雲鳴叮囑了快一個時辰,說到了自己曾經的政治理想,說到了地方小吏的種種奸惡不法,說到了官民之間的衝突,也說到了對待上下級的各種潛規則。很顯然,對這個雖然學問過關、但是爲人處世卻相當“阿癡”的兒子踏入官場,鄭清之心中充滿了擔憂,但又同時滿懷着期望。
蕭氏夫人卻總是擔心兒子的身體,身後的僕人滿滿的挑着各種各樣的食材補品。
“孩兒,來將這一罈蒟醬帶上,這是去年越國進獻給聖上,聖上又轉賜你爹爹的,是滋補的佳品,你好好帶上,平日裡每天用兩次,不夠了娘再派人給你送去。”蕭氏說着捧過來一個用金絲封住壇口的小銀壇,眼神中滿是憐愛。
“娘,市面上這麼一小壇東西已經是一百戶中產人家的全部家當了,兒子在外面帶着這麼貴重的東西純粹是招強盜呢,您自己留着吃吧。”說着鄭雲鳴拍着憲兒身邊的擔子笑嘻嘻的說:“兒子上任就三挑行李足矣,一挑隨身衣物,一挑文房四寶,一挑書。帶其他的都是麻煩。”
“你懂什麼,你又沒有獨自出過遠門,常話兒說:在家千日好,出門事事難。你一個人.....”蕭氏說着說着眼眶兒又紅了起來。讓這個從小病的東倒西歪的孩兒到荊州那麼遠的地方去作官,爲孃的又怎麼能不千般擔心、萬分牽掛呢?
“娘又多擔心了。我輩讀書人,身受聖人教導,爲皇家治理萬民,如果連這一點路途艱險都不能克服,又怎麼去管理一方百姓。”鄭雲鳴說着撩袍服跪倒在地:“孩兒別的沒有什麼擔心的,只是這一去不知什麼才能回家一趟,不能盡孝在雙親膝下,孩兒在荊州的時候,也會天天向老天祝禱爹和孃親都能夠身體健康,弟弟妹妹們能都順利成長,這樣孩兒在外面作官也能做的安心了。”
蕭氏夫人聽了這話,眼淚珠兒更是忍不住噼噼啪啪的落下來,又拉着鄭雲鳴叮嚀囑咐,不肯分別。鄭雲鳴只有硬着心腸再三安慰,又再向母親磕了幾個頭,才轉身登上了臨安府派出的官船。
官船拔石揚帆,越行越遠,很快就變成了水際線上的一個黑點,又過了片刻就完全消失在岸上一羣人的視野中,蕭氏又向着鄭雲鳴遠去的方向望了好一會兒,才灑淚還家。
鄭雲鳴穿越過來之後,與再世的父母親也有了長時間的感情,這次突然分別,心中難過,站在船頭迎着徐徐的江風,不由感慨萬千。突然憲兒在身後叫道:“少爺你看,那裡也有一艘官船!”
鄭雲鳴舉目看去,果然前方不遠處,果然約莫三四百步的前方,也有一艘官船正在揚帆破浪望西而行,想來也同是離京赴任的官員吧。
雖然同是官船,但鄭雲鳴的官船是臨安府尹親自挑選,船大帆快,不多時已經趕到前面那隻小船後方不遠的距離,這時發現船尾除了艄公之外,還高臥着一個年輕人,頭戴這儒生巾,身着一身純白,正在津津有味的讀着書。這一身打扮鄭雲鳴再熟悉也不過。
“郭少宗!”鄭雲鳴朝着前面的船隻大喊道:“咱們還真是有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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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人面露驚訝的站起身來,搭眼瞅了一瞅,隨即拱手爲禮,喝道:“沒想到離京了還是撞到鄭兄,真是前世結下了什麼冤仇吧!”
臨安三傑中最擅經義的少年英才,也是鶴山先生門下傑出的少年弟子,被譽爲少年人中才具第一的人物,被稱作太學生中最有可能進中書省的臨安之光郭少宗,就連魏了翁自己提起來也忍不住面露得色。
因爲和郭少宗同一年進入名師門下修習,作爲學界爭論真鶴二夫子地位的戰火延燒,鄭雲鳴也私下被太學生頻頻拿來和郭少宗相提並論。當然,每次弟子間的比較都讓挺真派不免氣沮,一個是有點糊里糊塗、稍微有些邋遢的笑嘻嘻的富二代權貴,一個是知書達理、一板一眼的讀書人楷模,中間的巨大差距讓真德秀也連帶的丟了不少分數。
不光是別人的議論,就連每次都被提起來比較的兩個人也不勝其擾,旁人用來對比的各種評價幾乎灌滿了兩人的耳朵,不要說鄭雲鳴心中暗暗醞釀了一肚子的不滿,就連郭少宗也是一提起鄭家衙內就忍不住理學家的氣度要發起火來。
可巧的是兩人一同赴科舉,一同中舉,現在居然又同時受命任官,真是人安排不如天安排。鄭雲鳴心中苦笑着,大聲喊道:“郭兄不用擔心了!咱們之後各自在地方爲官,很難再遇得到了!郭兄這次受命到哪裡赴任啊!”
“我將去前方的德安府擔當通判之職,鄭兄去擔任什麼職務!”
“在下受命擔任京湖轉運使司參事!京湖乃掌握國家命運的重鎮,德安府又是京湖安全的藩籬,少宗此去,鄭雲鳴爲江南百萬黎庶的安危先道一聲感謝了!”鄭雲鳴說着深深的躬身拜了下去。
郭少宗微微一愣,隨即微微欠身還禮道:“自古錢糧多繁難,雲鳴兄的擔子也不輕啊!少宗也先替前後方的百姓們爲鄭兄道一聲辛苦!”
其時風勢漸起,吹拂起鄭雲鳴的錦袍,鄭雲鳴心中突然涌起無限豪情壯志,踏上一步大聲喝道:“我二人此去,當爲了國家百姓,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大船揚起滿帆,乘風破浪而行,很快趕過了小船的身位,郭少宗望着漸漸越過自己的鄭雲鳴,登時也豪情滿懷,應道:“當爲國家,爲君上,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鄭雲鳴回過身來向着郭少宗深深的一拜,再轉過身的時候,太陽透過了濃雲照在了船頭之上,映襯出萬點霞光。前方的道路縱然坎坷萬分,又怎能阻擋的住男兒一腔報國的熱血丹心。
“那便放手前進吧!目標襄陽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