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着車輪的瘋狂滾動,小白樓跌跌撞撞撲入了白雲森眼簾。那白生生的一團在黑暗中肅然立着,整座樓房和院落一片死寂。街上的交通已經斷絕,軍部手槍營的衛兵們三步一崗,五步一哨,從大街上一直排到小白樓門廳前。衛兵們頭上的鋼盔在星光和燈光下閃亮。雪鐵龍馳入院落大門,還沒停穩,黑暗中便響起了洪亮的傳呼聲。
“三一二師白師長到!”
白雲森鑽出轎車,一眼看到了站在門廳臺階上的手槍營長周浩,疾走幾步,上了臺階:
“出什麼事了?深更半夜的接我來?”
周浩眼裡汪着淚,哽咽着道:
“軍……軍長……”
“軍長怎麼啦?”
“軍長殉國了!”
“什麼?怎麼回事?快說!”
門廳裡響起了腳步聲,一個沉沉的黑影驟然推到了白雲森和周浩面前。周浩不敢再說,急忙抹掉了眼窩裡的淚,筆直立好了。
“白師長,請,請到樓上談!”
來人是副官長許洪寶。
“老許,究竟出了什麼事?”
許洪寶臉色很難看,訥訥道:
“軍長……軍長殉難了。哦,上樓再說吧,畢副軍長在等你呢!”
白雲森一時很茫然,恍若在夢中。好端端一個軍長怎麼會突然死了?七八個小時前,他還在九丈崖前沿指揮所神氣活現地發佈命令呢,怎麼說死就死了?這麼一頭狡詐而兇猛的獅王也會死麼?他不敢相信這會是事實。他認定,在整個新二十二軍,沒有誰敢對這個叫楊夢徵的中將軍長下手的。可眼前的陣勢又明明白白擺在這裡,他深更半夜被軍部的雪鐵龍從東線前沿接到了小白樓,周浩和許洪寶也確鑿無誤地證明了軍長的死亡,他還能再懷疑什麼呢?那個叫楊夢徵的中將軍長死了,一甭管是怎麼死的,反正是死了。這頭獅王統治新二十二軍的時
代結束了,儘管結束得很不是時候。他說不出是欣慰還是悲哀,只覺着胸中鬱郁發悶,喉嚨口像堵着什麼東西似的。
樓梯口的壁燈亮着,紅漆剝落的扶手上躍動着縷縷光斑。他扶着扶手,一步步機械地向三樓走,落滿塵土的皮靴在樓梯木板上踩出了一連串單調的“咔咔”聲。
“想不到軍長會……唉!”
聲音恍惚很遠,那聲嘆息悽婉而悠長,像一縷隨風飄飛的輕煙。
“兇手抓到了嗎?”
他本能地問,聲音卻不像自己的。
“什麼兇手哇?軍長是自殺!”
“自殺?軍長會自殺?”
“是的,畢副軍長也沒想到。”
他搖搖頭:“唉!軍長咋也有活膩的時候?!”
這一切實際上都無關緊要了。不管是自殺還是被殺,反正軍長不會再活過來了。從他跨進軍部小白樓的時候開始,新二十二軍將不再姓楊了,這纔是最重要的。他當即在心中命令自己記住:軍長死了!死了、死了、死了……
然而,樓梯上,走道上,乃至整個小白樓都還殘留着軍長生前的氣息,彷彿軍長的靈魂已浸滲在樓內的每一縷空氣中,現在正緊緊包裹着走進樓裡的每一個人,使每一個人都不敢違拗軍長的意志而輕舉妄動。
軍長一定把自己的意志留下來了,他被接到這裡,大約就是要接受軍長的什麼意志的。軍長自斃前不會不留下遺言的。這頭獅王要把新二十二軍交給誰?他不會交給畢元奇的,畢元奇統領不了這幫陵城子弟,能統領這支軍隊的,只能是他白雲森。
新二十二軍要易手了。
他摸了摸腰間的槍套,悄悄摳開了槍套上的鎖釦。
可能要流點血…或者是他和他的三一二師,或者是楊皖育和楊皖育的三一師,也或者是畢元奇和他的親信們。
自然,在這種時候,最好是不要發生內亂,最好是一滴血都不流。大敵當前,新二十二軍的每一個官兵都必須一致對外,即便要流血也該在突圍之後,到看不見日本人的地方去流,免得叫日本人笑話。
他決不打第一槍。他只准備應付任何人打出的第一槍。
胡亂想着,走到了三樓軍長臥室門口。門半開着,一個着軍裝的背影肅然立着,他對着那肅然的背影,習慣地把靴跟響亮地一碰,筆直一個立正:
“報告軍長……”
話一出口,他馬上覺出了自己的荒唐,軍長已經死了,那個肅立者決不會是軍長。
肅立者是副軍長畢元奇。
畢元奇轉過身子,向門口迎了兩步。
“哦,雲森兄,請,裡面請。”
他走進房間,搭眼看到了軍長的遺體,遺體安放在臥室一端的大牀上,齊胸罩着白布單,頭上扣着軍帽,枕頭上糊着一灘黑血。
他撲到牀前,半跪着,俯在軍長的遺體上,不知咋的,心頭一陣顫慄和酸楚,眼圈競紅了。
“軍長,軍長!”
他叫着,兩行清淚落到了白布單上……
一切都過去了,一切都消逝了,他和倒下的這頭獅王在二十幾年中結下的諸多恩恩怨怨,全被獅王自己一槍了結了。他不該再恨他、怨他。而且,只要這頭獅王把新二十二軍交給他。他還應該在新二十二軍的軍旗上永遠寫下這頭獅王輝煌的名字。
他慢慢站了起來,摘下軍帽,垂下頭,默默向獅王告別。
“雲森兄,別難過了,軍長走了,我們不能走!我們還要生存下去!新二十二軍還要生存下去!我請你來,就是要商量一下……’’
他轉過身,直直地盯住畢元奇:
“畢副軍長,軍長真是自殺麼?”
“是的,誰也沒有想到。聽到槍聲後,我跑到這裡,就見他倒在這扇窗下了,手裡還攥着槍,喏,就是這把,當時的情形,姜師爺、周浩和他外甥女李蘭都看到的。”
他點燃了一支菸,緩緩抽着。
“軍長爲什麼在這時候自殺?”
“很簡單,仗打不下去了。”
“什麼?”
“哦,你還不知道,暫七十九軍叛變附逆,新八十一軍沿醉河西撤,我們沒指望了。”
他手一抖,剛湊到嘴脣邊的香菸掉到了地板上。他沒去撿,木然地將煙踩滅了。
“這麼晚請你來,就是想商量一下這事。夢徵大哥眼一閉,撒手了,這爛攤子咱們要收拾,是不是?”
他默默點了點頭,心中卻發出了一陣冷笑:好一頭獅王,好一個愛兵的軍長!大難當頭,知道自己滑不掉了,竟他媽的這麼不負責任!競能不顧數幹部屬官兵,不顧一城二十幾萬百姓父老,自己對自己的腦門摟一槍!混賬!
“軍長臨終前留下什麼話沒有?”
“留下了一道命令,是自殺前親手草擬,和我一起簽署的。”
“什麼內容?”
畢元奇遲疑了一下:
“投降。接受日軍改編。”
他又是一驚,脫口叫道:
“不可能!今日傍晚,他還在九丈崖口口聲聲要三一二師打到底哩,怎麼轉眼又……”
畢元奇沒爭辯,掏出命令遞給了白雲森。
白雲森匆忙看着,看罷,眼前一片昏黑,踉踉蹌蹌走了幾步,在大桌前的椅子上坐下了。他萬沒想到,這頭狡詐而兇猛的獅王在踏上黃泉之路的時候,還會給新二十二軍留下這麼一道荒唐無恥的命令:他在命令中隻字未提新二十二軍的指揮權問題,只讓他們投降。他自己死了,不能統治新二十二軍了,就把它作爲禮物送給了日本人。直到死,這位中將軍長的眼裡都沒有他白雲森,也沒有新二十二軍的袍澤弟兄,更甭說有什麼國家利益,民族氣節了。而面前這位姓畢的也不會是什麼好人,至少他是同意叛變附逆的——也說不準是他力主投降的。事情很清楚,只要由畢元奇出頭接洽投降,僞軍長一職便非他莫屬,看來,軍部今夜戒備森嚴的陣勢,決不僅僅因爲那個叫楊夢徵的中將軍長的斃命,也許是面前的這位副軍長要用武力和陰謀解決新二十二軍的歸屬問題。
他發現,自己掉進了畢元奇設下的陷阱。
畢元奇逼了過來:
“雲森兄意下如何?”
他想了想,問:
“新八十一軍和暫七十九軍的消息屬實麼?”
畢元奇努了努嘴,默立在一旁的副官長許洪寶將七八份電文遞到了自雲森面前。他一份份看着,看畢,長長嘆了口氣,垂下了腦袋。
“媽的,這幫混蛋!”
許洪寶說:
“不是逼到了這份上,軍長不會自殺,也不會取此下策,實在是沒有辦法呀!白師長,你是明白人,想必能理解軍長一片苦心!”
白雲森這纔想起:他從前沿指揮所離開時,日軍停止了轟炸和炮擊,隨口問道:
“這麼說,信號彈已經打出去了?日軍已知道我們投降的消息了?”
畢元奇點了點頭。
“爲什麼不和我們商量一下?”
“我提出了要和你們商量,軍長不同意。現在,我還是和你商量了嘛!說說你的主張吧!”
愣了半天,他擡起頭:
“既然走到了這一步,又有你們軍長、副軍長的命令,我……我還有什麼話說?!只是,三一一師楊皖育那裡,還有兩個師的旅團長那裡怕不好辦吧?”
畢元奇笑了笑:
“三一一師楊副師長馬上就來,只要你們二位無異議,旅、團長們可召集緊急會議解決!我們必須在拂曉前穩住內部,出城和日軍談判洽商!”
一個卑鄙的陰謀。
他強壓住心中的厭惡:
“挺好!這樣安排挺好!穩住內部最要緊,估計三一一師問題不大。三一一師有楊皖育,頭疼的還是我手下的旅、團長們,我同意接受改編,可我不能看着我手下的人流血。”
“你說咋辦?”
“是不是容我回去和他們商量一下,陳明利害!”
畢元奇搖着頭道:
“不必了吧?我想,他們總不會這麼不識時務吧?軍長都走投無路了,他們還能有什麼高招?再說,時間也來不及呀,我已通知東西線旅、團長們來開會了。雲森兄,你是不是就在這兒找個房間歇歇,等着開會?”
他當即明白了,起身走到畢元奇面前,拍了拍腰間的槍套:
“要不要我把槍存在你這兒?”
畢元奇尷尬地笑着:
“雲森兄多慮了!我這不是和你商量麼?又不是搞兵變!”
“那好,兄弟告辭!”
走到門口,他又回過了頭:
“元奇兄,我可再說一遍:人各有志,不可相強,誰若敢對我手下的人下手,可甭怪我不客氣!”
許洪寶在前面引路,將他帶到了二樓一個房間門口。這時,樓下傳來了雪鐵龍汽車的剎車聲,一個洪亮的聲音響了起來:
“三一一師楊副師長到!”
許洪寶交待了一句:
“白師長。你先歇着,我去接楊副師長!”
說罷,匆匆走了。
他獨自一人進了屋,反手插上門,沉重的身體緊緊依在門上,兩隻手摸索着,在黑暗中急速地抽出了槍,打開了保險……
——看來是得流點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