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殤
十點四十五分,李蘭闖進了軍長的臥室,發現這個做軍長的舅舅陰沉着臉,趴在大辦公桌上寫着什麼。她一進門,舅舅就把手中的派克筆放下了,把鋪在桌上的幾張寫滿了字的紙草草疊了疊,塞進了抽屜裡。她以爲舅舅在起草作戰命令、安民告示之類的文稿,便沒疑心,只隨便說了句:“舅,都這麼晚了,還寫個啥?趕明兒讓姜師爺寫不行?!”
往日,新二十二軍的重要文告大都出自姜師爺之手。姜師爺是晚清的秀才。從楊夢徵做旅長時,就跟楊夢徵做幕僚了。
楊夢徵笑笑說:“師爺老了,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眼下的事又這麼多,這麼急,光指望他哪成呢?!”
李蘭拍手叫道:“那,我給舅舅推薦個女秀才,準保比姜師爺高強百倍!舅,就是今晚你見過的那個《新新日報》的記者,叫傅薇。她呀,在上海上過大學堂。”
楊夢徵揮揮手,打斷了李蘭的話頭:“好了,蘭子,別提那個女秀才了,舅舅現在沒心思招兵買馬!來,坐下,我和你談點正經事!”
“你不聽我的話,我也不聽你的正經事!人家傅薇對你敬着哩!甭看她說話尖辣,心裡可是向着咱新二十二軍!會一散,她就寫文章了,明日《新新日報》要登的!”
“我也沒說她不好嘛!”
“那,你爲啥不准她到東郊前線探訪?!舅,你就讓她去吧,再給她派兩個手槍營的衛兵!昨兒個,我都和周浩說過了,他說,只要你一吐口,莫說兩個。十個他也派!”,
楊夢徵嘆了口氣:“好吧,別攪了,這事明天咱們再談,好不好?”
“明天你準保讓她去?”
楊夢徵點了點頭,又指了指辦公桌對面的椅子,要李蘭坐下。
李蘭坐下了。直到這時,她都沒發現舅舅在這夜的表現有什麼異樣。自從隨陵城慰勞團到了徐州之後,三年中,她一直跟在舅舅身邊,親眼見着舅舅在一場場惡戰中擺脫噩運,度過難關。舅舅簡直像個神,好像無所不能,軍中的官兵敬着舅舅,她也敬着舅舅。她從未想過把死亡和無所不能的舅舅連在一起。
她大意了。
舅舅顯得很疲憊:“蘭子,自打民國二十七年五月到徐州,你跟着舅舅南南北北跑了快三年了,勸也勸不走你,甩也甩不掉你,真叫我沒辦法。如今你也二十大幾了,也該成個家了。我知道你這三年也不都是衝着我這舅舅來的,你對白雲森師長的意思我明白,往日我阻攔你,是因爲。。。。。。”
她垂着頭,擺弄着衣襟,怪難堪的。
“過去的事都甭提了,眼下看來,白師長還是挺好的,四十七歲,妻兒老小又都死於國難,若是你沒意見,我替你過世的母親做主,答應你和白師長的這段姻緣,也不枉你跟我跑了一場!”
她過了好半天,才擡起頭:“白。。。。。。白師長也。。。。。。也許還不知道我。。。。。。我有這意思!”
楊夢徵搖搖頭:“白師長是新二十二軍最明白的人,你的意思,他會不知道?笑話了!”
過後,楊夢徵又嘮嘮叨叨向外甥女講了白雲森一大堆好話,說白雲森如何有頭腦,有主見,如何靠得住,說是嫁給白雲森,他這個做舅舅的就是死也能放心瞑目了。
舅舅明白地提到死,她也沒注意。她根本沒想到舅舅在安排她婚事時,也安排了自己和新二十二軍的喪事。
她告退的時候,大約是十一點多鐘,出門正撞上手槍營營長周浩趕來向楊夢徵報告。
周浩清楚地記得,他跨進軍長臥室大門的時候,是十一點二十分,這是不會錯的。從位於貝通路口的大東酒樓到軍部小白樓,雪鐵龍開了十五分鐘。他是嚴格按照軍長的命令。十一點整撤除警戒返回軍部的。下了車,他在軍部大院裡見到了許副官長,打個招呼,說了幾句話,而後便進了小白樓門廳,上了三樓。他知道,在這激戰之夜,軍長是不會在零點以前睡覺的。
果然,軍長正在落地窗前站着,他一聲報告,軍長緩緩轉過了身子:“回來了?”
“哎!”
他走進屋子,笑嘻嘻地道:“軍長,替你吃飽喝足了。”
軍長點點頭:“好!回去睡吧!”
他轉身要出門時,軍長又叫住了他:“回來!”
“軍長,還有事?”
軍長走到辦公桌前拉開抽屜,取出一把勃朗寧手槍:“浩子,你往日盡偷老子的手槍玩,今天用不着偷偷摸摸的了,老子送你一把!”
他有點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望着軍長甩在桌上的槍不敢拿,眨着小眼睛笑道:“軍長,您又逗我了?!我啥。。。。。。啥時偷過您的槍玩?您可甭聽許副官長瞎說!這傢伙說話靠不住哩!那一次。。。。。。”
軍長苦苦一笑:“不想要是不是?不要,我可收起來了,以後,別後悔!”
“哎,軍長!別。。。。。。別!軍。。。。。。軍長不是開玩笑吧?”
“不是開玩笑,衝着你小子今天替我吃得好,本軍長獎你的!”
他也沒料到軍長會自殺,一點也沒想到愛玩手槍的軍長把心愛的勃朗寧送給他,是在默默和他訣別。他十六歲投奔軍長,先是跟軍長當勤務兵,後來進手槍營,由衛兵、班長、排長、連長、一直到今天,當了營長。他曾三次豁出xing命保護過軍長。兩次是對付刺客,一次是對付日軍飛機投下的炸彈,爲此,他膀子上吃過一槍,大腿上的肉被炸彈掀去了一塊。
他以爲軍長又發了洋財:“軍長,八成你又弄到新玩意了吧?”
軍長罵兒子似的罵他:“是的!你他媽的什麼時候再來偷?小心老子敲斷你的爪子!”
他把玩着到手的勃朗寧,心滿意足地道:“軍長,哪能呢?咱可不敢貪心不足!有這勃朗寧,也夠玩一陣子的了,咱哪能再去偷軍長的新傢伙!軍長,過去我也沒偷過!你什麼時候發現槍少過?”
“好了!甭說了,回去玩你的吧!小心他媽的走火!”
“是!”
他一個立正,向軍長敬了個禮。動作利索,姿勢也挺漂亮。
姜師爺在快十二點的時候,聽到了走廊上的腳步聲。腳步聲沉重而凝緩,在寒意漸進的秋夜裡顯得很響。姜師爺時刻兒也沒歇下,正坐在太師椅上看書,聽得腳步聲響到門前,摘下老花眼鏡,向門口走,剛走到門口,楊夢徵便進來了。
“老師爺還沒歇覺?”
“沒歇,揣摩着你得來,候着你呢!”
楊夢徵在姜師爺對面坐下了,指着書案上一本發黃的線裝書,不經意地問:“又是哪個朝代的古董?”
姜師爺拿起書,遞到楊夢徵手上。
“算不得古董,前朝王秀楚的《揚州十日記》,不知軍長可曾看過?”
楊夢徵看了看書面,隨手翻了翻,把書還給了老師爺。
“揚州我沒去過,倒是聽說過的。有一首詩講過揚州的,‘煙花三月下揚州’,是不是?說是那裡美色如雲哩!”
姜師爺拍打着手上的書:“王秀楚的這本《揚州十日記》,卻不是談煙花,談美色的,軍長莫搞錯了!”
“哦?那是談什麼?”
“清朝順治年間,大明傾覆,清兵一路南下,攻至揚州。明臣史可法,不負前朝聖恩,親率揚州全城軍民人等,與異族滿人浴血苦戰。後滿人在順治二年四月破揚州,縱火燒城,屠戮十日,致一城軍民血流成河,冤魂飄飛,是爲史稱之‘揚州十日’也!”
楊夢徵一驚:“噢,這事早年似乎是聽說過的!”
姜師爺拉動着枯黃的麪皮,苦苦一笑:“同在順治二年,離‘揚州十日’,不過三月餘,清兵越江而下,抵嘉定。嘉定侯峒曾,亦乃忠勇之士也,率義兵義民拼死抵擋。殊不料,天命難違,兵敗城破,兩萬生靈塗炭城中。十數日後,城外葛隆、外岡二鎮又起義兵,欲報前仇,旋敗,復遭清兵殺戮,此謂二屠,第三次乃朱瑛率屬的義兵又敗,嘉定城再破,清兵血洗城池。”
楊夢徵呆呆地看着姜師爺,默不作聲。
“後人嘆雲:史可法、侯峒曾、朱瑛實乃大明之魂,然三位其志可嘉,其法則不可效也。大勢去時,風掃殘葉,大丈夫豈能爲一人榮辱,而置一城生靈於不顧呢?自然,話說回來,當時的南明小朝廷也實是昏得可以。史可法拒清兵於揚州城下之際。他們未予策應,徒使可法孤臣抗敵,最終落得兵敗身亡,百姓遭殃。後人便道:可法等臣將若不抵死抗拒,那‘揚州十日’,‘嘉定三屠’或許都不會有的!”
楊夢徵聽罷,慢慢站了起來:“老師爺,時辰不早了,您。。。。。。您老歇着吧,我。。。。。。我告辭了。”
姜師爺撫須嘆道:“唉!老朽胡言亂語,老弟切不可太認真的!哦,先不忙走吧!殺上一盤如何?”
楊夢徵搖搖頭:“大敵當前,城池危在旦夕,沒那個心思了!我馬上要和畢副軍長商討一下軍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