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橋與輔國公回來,天色已經矇矇亮,一縷熹光撕裂黑幕,照亮天地。
明秀、藍玉乘坐馬車等候在城外。
謝橋與她們匯合,太醫、與押送物資的士兵也已到齊,正在等巡撫大人。
“小姐,您說朝廷臨時委派誰爲巡撫?千萬別是尚書與侯爺!”明秀頗爲擔心,他們與小姐不對付,一路前行,怕節外生枝。
謝橋黛眉輕擰,安遠侯如今說不出話,並不是合適的人選。
“來了!”明秀望向城門口,身着緋色官袍,騎馬而來。
謝橋一眼看見後面的玉傾闌,與巡撫一同前行。
“他是西伯昌。”藍玉湊在謝橋耳旁低語。
姬昌?
姬恆的二弟。
謝橋眸子微閃,姬恆的話在心裡過一遍,他與衛韞是同僚,關係較親近。
“今日來給你送行。”玉傾闌眉眼溫潤,清雋的面容在金芒下泛着玉石光澤。修長的手指上勾着一塊玉符,清雅溫和的說道:“我給你求的鎮心符,你佩戴在身上,可保吉祥安泰。”說罷,親自替她系在腰間。
謝橋撫摸着玉符,由堅潤的白玉製成,玉符上篆刻“合明天帝日敕”幾字。
“謝謝師兄。”謝橋收下他的心意。
“我便送你到這裡。”玉傾闌秀雅的面容上,笑容淺淡,朝後退一步,眉宇間輕染離別的清愁,輕柔地說道:“此行,保重。”
謝橋點頭,步上馬車。
巡撫已到,隊伍緩緩啓程。
玉傾闌恭謹地對西伯昌道:“還望伯爺一路多加關照。”
西伯昌年逾中年,下頷留着美須,相貌堂堂,與姬恆有幾分相似,一雙沉靜的眸子卻閃爍着精睿的光芒。
“世子多慮,皇上已是囑咐我要諸多關照容小姐,南陰百姓安危全系在她的身上。”西伯昌望一眼天色,謝橋的馬車已經前行數裡,策馬揮鞭道:“世子請留步。”
一路南下,西伯昌倒也履行他之言,對謝橋頗多照顧。
“今夜我們暫且在驛站住下,明日午時便能到南陰。”西伯昌將謝橋安排在上好的房間裡,上下打量着謝橋,他的大哥似乎對她並不死心,一心要娶回府中。可玉傾闌的態度,怕是難!
一路相處,多少了解謝橋的脾性。看似隨和好說話,卻有自己的底線原則。態度強硬有自己的見解,不好輕易拿捏。
“好,勞煩伯爺。”謝橋送走西伯昌,疲倦的倒在榻上。這四五日連續趕路,都未能好好睡一覺,渾身痠痛。
明秀替謝橋按揉腰背道:“日夜兼程,明日總算要到了。”目光暗淡,越靠近南陰,難民越多,還不知南陰是何景象:“郡王來此有數日,不知已經治理的如何?怕是不見多大成效,不然爲何那麼多難民?”
“明日便知了。”謝橋迷糊的說道,昏昏欲睡。
明秀替她披上一件外袍,悄悄退出去。
不知過了多久,屋門被緩緩推開,一道高大挺拔的身影走進來。
謝橋躺在牀上,倦怠地闔着雙眼。似乎夜風有點冷,此時她整個人都卷裹着外袍,抱在胸前的手摸了摸,並沒有摸到被褥,反而搭在身上的外袍滑落。這些時日的勞累她清瘦許多。紅潤的面容透着些許的蒼白,映着眼下淡淡的烏青,顯得格外疲憊憔悴。
似乎是察覺到了有人,謝橋緩緩掀開了眼睫,許是還未清醒的緣故,那雙清亮的眸子裡覆上一層薄薄的朦朧之色。見到屋子裡的人,沒有醒轉過神來,拉扯着被子裹着翻身睡去。倏然,背脊僵直,緩緩的擡起頭來,露出烏黑清亮的雙眸,緊盯着秦驀,睡意頓消:“真的是你!”
方纔睡迷糊,隱隱綽綽只見一道黑影,以爲在睡夢中。忽而,意識到不對。
“你怎得來了?”謝橋皺緊眉,驛站去往南陰即便騎快馬也要幾個時辰。
來看看你——
到嘴邊,卻成了:“公務。”
秦驀坐在椅子上,銀白的月光傾瀉在他的身上,狹長銳利的眸子佈滿紅色血絲,眼皮子因疲倦而聳拉着,雙目黯然失去神采,墨色錦袍沾染着厚重灰塵,顯見一路風塵僕僕的趕來。
謝橋皺了皺眉,那半夜裡不睡覺,闖她屋子裡作甚?
秦驀疲倦的擡手揉了揉眼角,睏意褪去,嗓音暗啞的說道:“你來這裡作甚?”
謝橋瞪眼,這話該是她問吧?
“朝廷無人了?派你這女人來摻合爺們的事。還沒有到南陰,你回京,不回住在這裡等我一同回去。”秦驀面容冷峻,劍眉緊蹙,聽到這該死的女人沒有安分守己的留在京城,跑到這裡來攪合,心頭怒起,她不知道這裡危險?
留在門外的藍星,聽到主子冷梆梆的砸下這句話,忍不住在心裡哀嚎。
聽聞謝橋來這裡的消息,拋下繁忙公務快馬趕來堵人。
分明是關心她,到嘴裡說出來卻是噎死人不償命的話!
女人怎麼了?
謝橋冷笑一聲:“你是爺們,瘟疫你治?”
捲起被子,背朝外,睡覺!
秦驀一噎,瞪着眼站在原地盯着她,這女人不領情便罷了,偏不識好歹!
怒氣絲絲自黑眸中滲出,轉身欲走,不管她死活。走在門口腳步一頓,快步折回牀榻邊,躺倒她身旁。
牀榻微微晃動,身邊躺下個人。謝橋伸腿朝秦驀踢去:“下去!”
秦驀長腿一擡,將謝橋的腿穩當的夾在雙腿間。觸及她怒氣騰騰,雙頰緋紅的模樣,目光微微變幻。脣一抿,伸手將她腦袋按在枕頭上,拉着被子蓋在兩個人身上:“睡覺。”
“男女授受不親,你不知道?”謝橋推搡他,彷彿泰山一般,紋絲不動。忍無可忍,伸手在他腰間掐擰一把,咬牙切齒道:“滾出去!”
秦驀眼皮子不掀一下,啞聲道:“別吵,我幾天幾夜不曾閤眼。”
謝橋怔愣住,抽出自己的腳,冷聲道:“去榻上。”
秦驀抓着她的手,側身面對她,眼底閃過一抹奇異的光芒,聲音低啞醇厚,透着一絲危險:“再動手動腳,我可不敢保證,不對你做什麼。”目光似有些火熱,往下移動,落在她白皙細膩的脖子上,喉結微微滾動。
謝橋身子僵滯,一動不敢動。
秦驀嘴角上揚,似乎對她的識時務感到愉悅。看着她乾瞪眼的模樣,一手撩開沾粘在她嘴角的青絲,傾身貼近她。
謝橋眼睛微微顫動,屏住呼吸往後仰去,可頭枕在枕頭上,退無可退。他溫熱的呼吸噴灑在她的面頰上,泛起一陣酥癢。
秦驀漆黑的眸子一片幽深晦暗,緩緩的低頭,薄脣幾乎貼上她的紅脣。
隨着他的逼近,謝橋心跳如雷,側頭避開。
秦驀輕笑一聲,眼角眉梢透着淡淡的倦意,垂目落在二人握着的手上,掌心一片細膩柔軟,令他不想放開。
十指相扣。
謝橋手指扭動、掙扎,沉聲道:“鬆開!”
秦驀靜靜地看着她,鬆開她的手,謝橋急急朝後退開,動作過大,臉頰擦過他的薄脣,心一沉,只見他舌尖舔過脣瓣,無聲一笑,透着一絲邪魅,宛如泠泠夜色中綻放的彼岸花,詭譎妖冶。
屋中一片寂靜。
夜風入襲,吹拂着牀幔發出摩擦的聲響。
謝橋背脊緊貼着牆壁,冰冷的牆壁令她漸漸冷靜下來。橫了他一眼,只見他躺回去微闔着眼,別過頭去:“你到底想怎麼樣?”
“嗯?”秦驀似漫不經心的回道。
謝橋一怔,遲疑的回頭看去,秦驀已經沉沉睡去,傳出平穩均勻的呼吸聲。
謝橋咬牙切齒,卻拿他毫無辦法。平復心頭升騰的怒火,狠狠地踹他一腳,起身去旁邊榻上去睡。
黑暗中,裹着外袍,謝橋睜開眼,半點睡意也無。屋子裡靜悄悄的,憤怒的心也跟着漸漸平復。頭枕在手背上,視線落在秦驀的身上,霎時想起蘭陽的一番話。
不禁抿緊脣,沒有軍師在身旁,便顯露原型了。
但是,他向來驕傲自大,目下無塵,能夠放下身段去請教蘭陽如何討好女人,已經不易。
何況,蘭陽的性子,定然會取笑他一番。
而他仍舊聽從蘭陽的指示行事。
平靜如水的心裡,卻彷彿投入一口細碎的小石子,晃盪着絲絲漣漪。
熟睡中的秦驀,似乎沒有察覺到謝橋打量的視線,翻過身來面朝外。他面貌本就生的俊美非凡,尋常的時候雙目銳利,面容冷峻,令人不可逼視。睡顏中的他,眉眼平和,面容舒展開來,顯得清雋秀逸,格外溫順。
謝橋不免看的怔愣,極少見過這樣平和的他。回過神來,想起他方纔的舉動,搖了搖頭,閉目睡去,並未發覺秦驀嘴角微微上揚。
晨空破曉,陽光徐徐從微開地窗櫺灑進來。
謝橋緩緩地睜開眼,天色已經大亮。撐着手坐起身,微微一愣,她不知何時已經躺在牀上,昨夜不是睡在榻上?
還是,昨晚一切都是夢?
會是夢麼?
那樣的真切!
“小姐,您醒了?”明秀端着水進來,看着謝橋古怪的目光中,透着一絲曖昧。
謝橋蹙眉,便聽見明秀神秘兮兮的湊到她身前,小聲的說道:“小姐,您昨兒怎得能留郡王在屋中?幸好是奴婢進來撞見他出去,若是旁人您的名聲可就毀了。”頓了頓,臉上露出一抹甜膩的笑:“也不打緊,反正郡王絞盡腦汁要將您娶進府!”
謝橋無奈的斜睨她一眼,洗漱道:“八字還沒有一撇。”
“小姐,奴婢不知道您在擔憂什麼。以目前的情況來看,郡王怕是最合適您的人。二夫人的侄兒雖是身家清白,但是你嫁給他,他能保護您嗎?”明秀將秦驀一點一滴的轉變看在眼中,雖然成效甚微,但是他願意爲小姐所改變,至少證明他的心中看重。得夫婿看重,日後必定不會受委屈:“郡王是什麼樣的人,小姐比奴婢更清楚,他能做到這一步,說明他心中有您。再多的條條框框,也比不得這一點。”
謝橋靜默不語。
明秀知曉她聽進心裡去了,繼續又道:“霸道強勢也無妨,將來無人欺壓您。”
謝橋若有所思的看向明秀,攏了攏身上的裙襬,點頭道:“既然郡王這麼好,我便將秀兒送給他如何?”平緩地語氣裡透着一絲冷意。
“小姐,奴婢逾越了!”明秀面色一白,跪在地上。
“下不爲例!”謝橋冷然道。
“是。”明秀張了張嘴,見謝橋面無表情,欲言又止。
洗漱完畢,謝橋與諸位太醫一同用膳。方纔走進偏廳,便瞧見秦驀與西伯昌坐在一起。
“容小姐,燮郡王得知我們前來支援,趕來告知我們南陰如此的情況,你過來與他了解一番。”西伯昌含笑的招呼謝橋過去同坐。
謝橋不好婉拒,四方桌只剩下秦驀身旁的那個位置。
“容小姐不想得知南陰的情況制定計劃?”秦驀聲音微涼,彷彿他沒有旁的心思,只是說公務!
謝橋只得坐在他的身旁。
秦驀將一份酸棗糕推到她的面前,謝橋一怔,擡眼望去,秦驀卻是看都不曾看她,彷彿只是不經意的舉動一般。對西伯昌道:“如今有高燒的人,全部被隔離。我來之時,南陰縣令只是將病症嚴重的隔離,並不曾送食物,生生將他們給餓死。”
“簡直慘無人道!”西伯昌怒拍桌子,氣得面色通紅“此等人,枉爲父母官!革職處置,算是輕罰!”
秦驀面色冷沉,薄脣抿成一線,透着凌厲的弧度:“我來之前,開始爆發瘟疫,縣令命人將病患活埋。大面積爆發的時候,方纔採取隔離的措施。”
西伯昌面色沉鬱,看向謝橋道:“我們即刻啓程,途中你與燮郡王探討對應之策。”
秦驀淡掃她面前未動的早膳,疲憊的說道:“不急。我連夜趕路來,暫且休憩片刻。”
西伯昌沉吟片刻,點了點頭。
謝橋心中微微一動,擡眼看向他。只見秦驀修長的手指輕輕摩挲着薄脣,目光冷沉,將碗筷擱在桌子上,帶着明秀回馬車上。
秦驀黑眸漸漸濃郁:“西伯昌,啓程罷。”端起酸棗糕上了馬車。
謝橋闔眼,懶怠看他一眼。
秦驀並未在意,將糕點擱在她的面前:“填飽肚子,到南陰你喝水的功夫也沒有。”
謝橋眼睫一顫,便聽他又道:“怎麼,你想要喂不成?”
謝橋狠瞪他一眼,不和自己的胃過不去,吃了兩塊糕點。
馬車疾馳,煙塵滾滾,士兵押送物資緊隨其後。
謝橋掀開簾子,略帶涼意的微風拂面,掠過她綰好的髮髻,一縷垂落在脖頸。極致的黑,耀眼的白,兩相輝映下極爲誘人。
秦驀視線落在她的雪白的脖頸,手指來回輕撫着鋪墊在馬車上的滑膩的絲綢,漸漸出神。
謝橋卻毫無所覺,伸出手感受着輕風從指縫中穿梭,遠處白雲、高山、洪湖在她眼前一閃而過,心胸也開闊,全然忘記馬車內另一人。
漸漸地靠近南陰,難民或蹲或躺在官道上。甚至有的難民看見馬車想要一哄而上,看見後面隨性的士兵,慢慢退到路邊,目光灼灼的盯着一車車運送而來的糧食。
秦驀不知從哪裡拿出一個包袱,扔在謝橋的身上。
謝橋一怔,打開包袱,裡面一件男子所穿的青布長袍,疑惑不解的看向他。
秦驀卻已經甩簾下車。
藍玉解釋道:“這裡的難民太多,爲了爭搶食物做出許多過激之事。您是女子容易成爲他們爭搶的對象,換上男裝好行事。”
謝橋挑眉,專挑弱者下手。
換上長袍,剛剛合身。藍玉替謝橋裝扮一番,霎時成了文弱書生。
“雖是男子,仍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與女子有何區別?”謝橋愁眉苦臉,倒不如女裝來的順眼。
藍玉面色一正,沉聲道:“難民不對書生動手。”
謝橋心中大震,一時不是滋味。
……
走在荒涼的街道上,難民、死屍四處可見。
“家境好的都已經搬走,留下來的都是並不富裕的百姓。染上瘟疫的人,已經被關在城外一處荒廢的宅裡隔離。這些死去的人,怕都是生生餓死。”藍玉邊走邊給謝橋介紹這裡的情況。
謝橋腳步一頓,看向一處宅子,幾個人正在挖樹根充飢。
“這裡已經有銀子也買不到食物,每日裡僅靠城外施粥度日。”藍玉似乎有所感觸,冷漠的眸子裡,泛起水霧,想起她的家鄉也是被洪水淹沒,父母都在災難中死去,她隨着難民一道乞討出來,幾經周折,被主子選中。
謝橋繼續前行,聽到打鬧聲自巷子裡傳出來,走過去一看。便見幾個難民圍着一個孩子動手,目地是他手裡巴掌大的一塊餅。
“藍玉……”
謝橋話未出口,藍玉便拒絕了:“小姐,你給他們食物,非但幫不了他們,反而給自己招禍。若想要幫助他們,不如與郡王商議,增加施粥的份額。”
謝橋點了點頭。
一路走下來,所見所聞,令她心情沉重。
她彷彿看見第二個清河村。
可清河村的村民卻比他們幸運,並沒有爆發瘟疫,加重災情。
回到臨時搭建的營帳中,謝橋迫不及待的去找秦驀。秦驀卻不在營造中,詢問侍衛,方纔得知他去巡視堤壩。
謝橋匆匆趕過去,腳步一頓。只見秦驀將袍擺扎進腰帶裡,捲起褲管,站在渾濁的河道里與人一道搬運泥沙。
臉頰上的汗水,在日光下散發着晶瑩的光芒。
每一次的見面,都令她看見他不同的一面。
她的印象中,他始終高高在上,又髒又累的活,定與他不沾邊。可眼下,他卻親力親爲,令她對他有了稍許的改觀。
似乎察覺到她的注視,秦驀側頭望來,指使着他們將最後幾袋泥沙搬運過去,朝謝橋走來。
“你來這裡作甚?”秦驀滿頭大汗,身上一股腥臭味。擡手將墜在眼角的汗水抹去,袖子溼答答的,臉上磨蹭上泥沙。
謝橋未曾見過如此不講究的他,臉上的髒污並未令他顯得狼狽,反而透着一股子吸引人的獨特魅力。
“擦把臉。”謝橋抽出一條雪白的娟帕遞給他。
秦驀漆黑的眸子閃過一道光芒,靜靜地看着她,俯下身,臉湊到她的眼前。
謝橋後退一步,抿緊脣,不悅的看着他。
秦驀攤手,骨節分明的大掌一片髒污,深幽的瞳仁裡滲出絲絲笑意:“有勞了。”
謝橋望進他的眸子裡,漆亮的瞳仁倒映着她的身影,彷彿這一刻,他的眼裡只容得下她一人。
心頭微微顫動,謝橋目光躲閃,避開他衆灼熱的目光,胡亂擦一通:“我想去看看病患。”
“不急,我換身衣裳。”秦驀直起身,嗅了嗅身上的氣味,劍眉緊蹙,似乎難以忍受。忽而,目光落在她的腰間那塊玉符上,逐漸幽邃犀利。
待秦驀沐浴更衣後,西伯昌帶着幾位太醫而來,幾人一道前往廢棄的宅院。
三進兩出的宅子裡,關了數十個人。
病情輕重不一,嚴重的高度發紺,皮膚呈黑紫色。有的趴伏着噁心、嘔吐,皮膚淤斑、出血。
謝橋拿出一塊方巾,掩住口鼻,進去查看他們的情況。全都沒有任何的反應,眸子裡皆是死氣沉沉,彷彿在等死。
謝橋出來後,扔掉手上特製的手套。
秦驀拿出水袋給她淨手:“如何?”
西伯昌與太醫全都看向謝橋。
謝橋神色凝重,沉聲道:“回去再說。”頓了頓,看向秦驀:“給他們多飲水。”這樣有利於排泄毒素。
“眼下隔離後,仍舊有人陸續感染,如何能讓他們不再感染?”西伯昌放緩腳步,與謝橋並行。“若是沒有有效控制,怕是要如皇上所言燒城。”
謝橋心中凜然,面覆寒霜。燒城?這裡面的人是否全都燒死在裡面?
滅絕人性!
突然,腦子裡閃過一個念頭。若最後的結果是燒城,那麼他們是否都成爲棄子?
想到此,謝橋四肢發冷,不敢懈怠,冷聲道:“首要便是先滅鼠,還未染病的百姓,給他們重新發放衣物,上面撒滅蟲藥,切斷傳染病源。”謝橋心情沉重,這裡沒有抗菌藥,且傳染性極強,也沒有疫苗接種。嘆了一口氣,疲倦的說道:“四處消毒,每日至少兩次。至於其他……我目前也沒有辦法。”
西伯昌頷首。
“你們不要貿然接觸病患,要做好防護措施。”謝橋叮囑太醫後,對秦驀道:“沒有特殊的情況,不要來打擾我。”回到營帳裡,吩咐明秀給她熬一碗藥飲下,翻出師傅留下的手札鑽研。
——
京城裡
玉傾闌得知皇上的決策後,眸子裡閃過煞氣,冷冽的說道:“他這是暴政!”
若知前往之人皆會成爲棄子的可能,即便抗旨,他也決計不會放她前去南陰!
榮親王嘆息道:“這也是無奈之舉,若能治好,皇上也不會下如此決策。若不燒城傳染更多的人怎麼辦?”拍了拍他的肩膀,語重心長的說道:“闌兒,要以大局爲重。”
“父王,秦驀他……”玉傾闌總算明白南陰水災太子管理,爲何後面換秦驀前往,怕是南陰疫情早已上達天聽!
榮親王搖了搖頭。
玉傾闌忽而起身,榮親王叱道:“你若前往南陰,只怕更令他稱心如意!”
玉傾闌身形被定住。
“父王知曉你心中的擔憂,但是有神農後裔前去,定會無事。”榮親王寬慰道:“你留在京城未必不是好事,至少可以將京城的風向傳遞給秦驀,他定能化險爲夷。若是連你也去了南陰,當真有個萬一,誰能替他籌謀?”
玉傾闌想起謝橋的要他留在京城的堅定語氣,恐怕早已預料會生變,只是錯算皇上的心竟那樣的狠!
眼底充斥着濃濃的諷刺,他連親兄妹都下得了手,還有什麼是他下不去手的?
玉傾闌垂在身側的手緊握成拳。
榮親王目光變幻,沉聲說道:“你最近與容家丫頭走得近,莫不是你憂心的是她?”
“不是!”玉傾闌否認,白皙修長的手指,撫摸着雲袖上的暗紋,眼皮半掀,冷眼看向榮親王:“我只是請教她一些問題罷了,畢竟她是李氏的女兒,與姑母有牽連。”
“問出什麼事了?”榮親王一怔,低下頭,令人看不清他眼底的神色。
“父王覺得她能知曉什麼?自小離京,身旁並無當年的舊人,是我多想了。”玉傾闌清雋的面容森寒,水波瀲灩的眸子里布滿冷厲之色。
“是麼?”榮親王沉鬱的目光落在玉傾闌的身上,似乎想要從他臉上看出端倪。
“父王以爲呢?”玉傾闌似笑非笑的看着榮親王,透着輕嘲。
榮親王冷哼一聲,拂袖離開。
玉傾闌望着榮親王的身影,眸子裡一片冰封,寒涼刺骨。
——
南陰
謝橋除了每日去一趟廢宅查看情況,便是將自己關在營帳裡鑽研藥方,或者與太醫交流,其餘誰也不見。
秦驀端着飯菜進來:“歇一歇,用膳後再想辦法。”
謝橋奮筆疾書,將方子寫下來,默唸着一遍藥方,頭也不擡的說道:“先放着,我等會再吃。”
驀然,手裡的手札被抽走。
謝橋起身去抓,書已經被秦驀扔在一邊:“吃飯耽誤不了你多少時間。”不由分說,將飯碗放在她的手裡:“情況已經慢慢得到緩解,你不必給自己太大壓力。逼得太緊,或許還會阻斷思路。”
謝橋一怔,將方纔寫下來的方子遞給秦驀:“城門施藥,每人一碗預防。”雖然不能完全免疫,至少比沒有要好上一點。
“嗯。”秦驀將方子給藍星,語氣放緩道:“你交代的方法實施起來,染病的人減少,只要不再有人感染,問題很快便能得到解決。”
謝橋冷笑道:“等他們都死去麼?”
秦驀瞳孔一緊,薄脣緊抿,點點怒氣在眸子裡凝聚。
謝橋吃了幾口,沒有胃口。
秦驀壓下怒火,心裡對她升起無力感:“今日又有一位手腳變黑,如同中毒,鼠疫可也是一種毒?”
中毒……毒?
突然,謝橋腦子裡閃過《鼠疫彙編》裡的解毒活血湯。眼裡閃過亮光,當即將方子寫下來:連翹三錢,柴胡二錢,葛根二錢,生地五錢,當歸錢半,赤芍三錢,桃仁八錢,紅花五錢,川樸一錢,甘草二錢。
“快快快,將這些藥備齊,給一個輕度病患服下,試一試可有成效。”謝橋將方子塞給秦驀,敲了敲腦子,她險些將這個方子給忘了。一直鑽研着熟藥方,只是裡面有幾味藥不太對。
若非秦驀隨口這麼一說,她真的鑽死衚衕裡去了!
秦驀見她如此激動,黑眸沉斂,當即將藥方拿給幾位太醫過目。
“妙!”太醫院使連連讚歎,看着謝橋的目光頗爲複雜,那日在安遠侯府因秦稚之事與謝橋有所掙扎,他放下狠話,如今再見倒是有幾分尷尬:“此方可以一試。”
另外幾位太醫連連點頭。
謝橋親自煎藥,一行人前往廢宅。
謝橋挑選出一個輕度病患,給他喂下藥,另外住在一邊觀察。
“明日看看他的情況有沒有得到好轉。”謝橋對衆人說道。
西伯昌爲此事亦是幾日幾夜沒有入睡,如今見研製出藥方,自然也心裡高興:“今夜暢飲一杯。”
衆人心領神會,今夜大家怕是都睡不着。
謝橋坐在一旁,手執一本半舊的醫經,脣角含笑的看着他們飲酒。
秦驀坐在她的身側,詢問道:“若是藥方得以治瘟疫,你與他們同去?”不待她回答,狀似無意的說道:“南陰以北的景緻不錯,那裡有一座桃花塢,我曾在那裡埋下一罈酒,若得閒可以一同前往。”
謝橋搖頭道:“我答應師兄早些回去,他已經替我備一壺好酒。”
秦驀靜靜地凝視着她,並未錯過她撫着腰間玉符時,眉眼柔和帶笑,黑眸中暗芒一閃:“無妨,日後得空再去。”
謝橋清冽一笑,卻是沒有應承。
秦驀似被她感染,亦是勾脣一笑,神色間不見半點惱意,極爲平靜:“與我一同回京?”卻是沒有再提桃花塢的事。
謝橋垂頭不語。
秦驀忽而從袖中取出一物,拔下她頭上的金簪,將他手中的玉簪簪在她的頭上。
謝橋自眼前的水盆裡看着頭上那支羊脂玉簪,雕刻成一朵含苞待放的蓮花,栩栩如生,燭光下散發着瑩潤的光澤,光影映照下彷彿盈盈欲綻。
“這是我練手的,還過得去,你戴着。”秦驀目光微微閃爍,不自在的別開頭看着別處。
謝橋聽着他輕描淡寫,可玉簪的精雕細琢,卻似拆穿他的謊言。水袖輕蕩,將頭上的玉簪拔下來,並不願意接受他的心意:“無功不受祿……”
秦驀面色面色陡然陰沉,高大的身影瞬間逼近,咬牙道:“要你戴着你便戴着,哪有那麼多廢話!”
玉傾闌的日日戴在身上,怎得不論功祿?
“郡王……”謝橋抿緊脣,羊脂玉簪在她手上輝光流轉,上等玉,可見他花費了心思。
秦驀突然將她腰間的玉符摘下,放在手心道:“這個給我,扯平。”
“不行!”謝橋伸手欲奪,秦驀一側身,謝橋身形不穩,跌落在地。
秦驀面色微變,長臂一伸,將她拽入懷中。手心一空,玉符已經落在謝橋的手中。
謝橋伸手一推,退出他的懷中,整理着衣襟道:“天色不早,我先回營帳休息一下。”手拂過桌面,翩然離去,只餘玉簪躺在桌面上。
秦驀心頭怒氣,拿起玉簪朝外擲去。
白光一閃,玉簪落在謝橋身前不遠處,四分五裂。
謝橋腳步一頓,眼前一黑,身後的營帳簾子垂落,掩去了燭光,銀白的月光將她的身影拉得極長。
片刻,一道挺拔的身影自營帳而出,步伐緩慢,似在尋找着什麼,直至天明,一無所獲。
衆人洗漱一番,早膳未用,前往廢宅。
病患的症狀有所緩解,衆人眼底閃過喜色,彷彿看見希望。
“果真有效,連服幾日,不知能否痊癒?”西伯昌情緒激動。
謝橋平靜的眸子裡也興起波瀾:“若是能好,再過半月便能啓程回京。”目光觸及秦驀,卻見他別開眼望向別處,臉上的笑容緩緩沉斂。
連續幾日,謝橋親力親爲煎藥、喂藥,終於效果顯著。
他的病症全消,已經好了!
消息一時傳遍全城,衆人歡喜雀躍,廢宅裡的人不再是一片死寂,他們眼底燃起求生的慾望!
見到謝橋,全都跪下來磕頭:“菩薩!您是活菩薩!求求您救救我們!救救我們……”
謝橋連忙說道:“我會盡力而爲,大家快快起來!”
隨即,吩咐明秀給他們一人一碗藥。
謝橋心裡鬆一口氣,那塊大石終於落下來。這些時日,她未曾好好休息。如今,無事一身輕,沾牀便沉沉的睡過去。
“小姐!小姐!”
這時,明秀神色慌張的跑進來,推搡着謝橋,焦急的說道:“小姐,您快醒醒,大事不好了!”
謝橋費力的睜開眼,頭腦昏沉,渾身乏力。啞聲說道:“何事?”
明秀臉色蒼白,語氣裡帶着顫音:“小姐,吃藥的人裡有幾個人死……死了。”
此話,宛如平地驚雷——
謝橋面色驟變!
死了?
怎麼可能?
之前治好一個人,藥方根本就沒有任何的問題,怎麼會死呢?
焦急的穿好衣裳,匆匆忙忙的趕往廢宅,西伯昌、秦驀與幾位太醫全都已經到了。
“怎麼回事?”見到謝橋,西伯昌沉聲問道,眉頭緊擰。
之前有人吃藥治好,爲何眼下吃藥的人卻死了?
謝橋面色發白,搖了搖頭,穿好她特製的手套,戴上面巾進去一一檢查。輕度患者並沒有問題,反而有所緩解。而病症中度、重度情況並不樂觀!
她不知道哪裡出問題了,會出現這樣的問題!
“藥不行!”謝橋頭有些發暈,身上冒出虛汗。喉嚨乾澀的說道:“這藥怕是針對輕度病患,其他沒有用處。”
西伯昌面色沉鬱,抱有一絲希望道:“劑量的問題?若是加大用量……”
謝橋搖了搖頭,看向幾位太醫。
太醫院使道:“我的法子也無用。”
其他三位面面相覷,對謝橋道:“你的方子也不是全然沒有用,至少對輕度起效用。我們把他們全部分離開,不同程度的人關在一起。相信你一定能夠想出辦法救治其他病患!”
謝橋頭腦昏重,沒有半點思緒。許是這幾日忙的沒有休息好,眼下一放鬆休息,整個人便不舒服了。
“我再想想——”謝橋看向屋子裡的病患,病患見到她不再是難言的激動,而是恐懼!彷彿她比瘟疫還可怕,能瞬間奪去他們的性命!
謝橋苦笑,只怕後續治療更艱難。
他們不再相信她——
“再給我一段時間。”謝橋甩了甩頭,她現在最需要的是睡一覺,保持最佳的狀態。
西伯昌輕嘆道:“怕是沒有多少時日,昨日接到朝廷口諭,至多隻有一個月的時間。”
“怎麼會……”謝橋心一沉,爲何沒有聽他說?
西伯昌苦澀的說道:“原本以爲藥有效用,能夠治好鼠疫,我便沒有說出來。”說到最後,重重的嘆息。
謝橋身形一晃,整個人搖搖欲墜。
“小姐——”明秀陡然驚叫一聲,謝橋便陷入了黑暗中。
秦驀將她抱在懷中,闊步送往營帳。
“太醫,快給我家小姐看看!”明秀焦急的說道。
太醫替謝橋扶脈,突然,急速朝後退開,驚懼的說道:“容小姐她發起高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