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如行在大學時代曾做過一份關於宗教的論題,作爲心理學選修課的結業作業。當時她一如所有普通的莘莘學子,查資料,找論據,從起源論至發展,從歷史論至今朝,寫的像模像樣。等作業交上定了成績,所有的資料和記憶便與那門選修課的內容一起,如初春陽光下融化的積雪,奇蹟般的消失於腦海,再不留半點痕跡。
人的大腦真的很奇怪,很多當日學習時不知緣由,以爲也許一生都不會用到,考試後轉眼忘的乾乾淨淨的某些記憶,卻在一個特定的時間環境中奇蹟的再現於腦海。
真要說起來,其實也有跡象可循。記得初到天元在江城蘇府的那段時光裡,她就曾和蘇雷談論過一些關於宗教的話題。
信仰,是一個很奇妙的字眼。人類需要信仰。無論是最赤/裸直接如對力量的信仰,對金錢的信仰。還是有着完整理論結構的宗教信仰,如天主教、基督教、佛教,乃至華夏文明延續數千年的文化宗教‘儒教’。在人類心中的力量都幾乎等同於支柱。
不同的文明開化程度需要不同的信仰。同一個社會不同文化階層的人需要的信仰也不一樣。舉個例子,比如佛教發源地古印度,上流社會的貴族們信仰的是婆羅門教,底層民衆的信仰是佛教、伊斯蘭教等等。再比如天朝那漫長的數千年封建時期,儒家學說雖是官方認定的主流信仰,然而大多老百姓其實並不能理解多少,他們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他們知道要忠君,要守禮。然問起爲什麼要忠君、守禮。學士或者還能說出個我華夏自古乃禮儀之邦,什麼周公定《禮記》等等一系列引經據典。問老百姓,他只會堅定而茫然的告訴你,自古就是這樣,老祖宗流傳下來的規矩就是這樣。
儒家學說的理論。因其超出了大部分百姓的理解能力,雖有統治階層的竭力推廣。然終究不能成爲向西方某些宗教那樣,橫掃社會上中下三層的唯我獨尊局面。
這就給了其他宗教培養生長的土壤。華夏本土的另一大經典教派:道教,有着同樣致命的缺陷。理論太深奧。沒點文化層次的根本聽不懂。然而道教的一些邊緣分支如風水、祈福、算命等等,卻因其大衆化的特點,生命力旺盛的蓬勃發展了開來。民間知名度甚至超過了道家正統的主流學說。
然後在某一時期,佛教以勢無可擋的優勢捲土而來,用雅俗共賞的特點,席捲了社會每一個階層。有文化底蘊的,它和你說禪。從哲學上來論。沒什麼文化的,它拋出六道輪迴學說,前生來世、因果報應,通俗易懂的從神學上來論。
最聰明的是,它的修今生望來世一說,註定了麾下教民不存在激進思想,對統治階層不具備侵害性。統治階層也就大度的容納了它的生存。並且在嚐到甜頭後還有幾個皇帝大力推廣過。然而,過猶不及。在大乘學說尚沒有完整體系的時期。很是造成了一些不良的後果。
殷如行的最大優勢就是她來自的年代遠遠領先超出這裡,悠長的歷史文明傳承、無與倫比的知識層次、開闊的眼界,就是巨人的肩膀。站在這個位置上的她,看見的前方道路比這裡任何一個人都要遠的多。
當然,這也有前提,必須立足於整個社會進度的高度之上。單拎出某一點,比如東寰這場戰亂要延續多久,如何如何進攻謀劃才能用最少的力量取得最大的勝利。保證她兩眼茫然,一問三不知。
可一旦立足點定的夠高,比如現在。問她如何征服一片大地,甚至一個民族的民心。她卻能頭頭是道的說出一二三條來。
白陌塵被這種匪夷所思的反差驚的幾乎掉了下巴。殷如行卻是越說的多,腦海中的觀念越系統明朗化。
“當然是佛教。你沒發現嗎?這片土地在宗教領域幾乎可以說是空白。人們需要信仰。現有的信仰根本無法滿足他們。是的。他們聽命於領主和貴族。這個基點其實非常薄弱。只要有一種他們能理解,又堅信不渝的宗教紮根在心裡,那會是任何力量都無法撼動的基石。”
雖然天元大陸的學士之中,也有類似儒家學說的流傳。然而,殷如行想都沒想過將儒家的“禮儀、忠君”一套給搬過來。這與她本身的利益不符合,等哪天她當了皇帝再說吧。其它的零散教派。在這裡的根基有限。教義也不如佛教有天然的優勢。凡是能紮根生存,並逐步發展的,不一定最好,但一定是因爲它目前最適合這裡的土壤。
“你怎麼能確定他們會信仰佛家學說,並堅定不移?”白陌塵不知道她哪兒來的這麼大信心。佛教在天元發展的是不錯,然而遠遠沒有到殷如行所說的那種“神奇”地步。成爲大部分民衆堅貞不渝的心靈支柱。他不認爲換個地方就能截然不同。
殷如行的信心卻是非常足。這就是眼界的不同了。在西方歷史上,宗教能靠着神權生生將統治權從王權中分一半出來,國王的登基需要教廷的加冕。在民衆心中,教皇大人的威名赫赫震耳。爲了信仰的不同能發動戰爭,異教徒受到迫害。宗教的狂熱和兇殘,白陌塵其實並沒有真正見識過。
“當然能。因爲人們需要‘救贖’。任何一個對現狀不滿的人,都渴望得到救贖。”她堅定的道。
無論是魅力還是兇殘,都觸及到了一個本質,即人類心靈的缺憾。心理學的厲害之處也就在此。別以爲你外表光鮮就心無缺陷。殷如行還記得教授所說的話:心理上的問題,從來不是你想沒有就沒有的。它一直在,隱藏的很深,不已你的主觀意識爲轉移。除非你去正視,去抽絲剝繭,層層面對。不然,它永遠存在於你的潛意識中。也許一生就這麼懵懂的過了,也許會在不知哪一天爆發。所以,我們要常常審視、清洗自己的心靈。
“救贖?”白陌塵久久咀嚼着這個字眼。末了深深嘆息:“這還真是一個令人無法拒絕的誘惑。”至少,普通的平民絕對沒有辦法拒絕。誰人對現實完滿?哪怕是如“來世說”那樣飄渺虛幻,到底也是一個希望。沒有人能拒絕希望。他有些理解殷如行的意思了:“你要怎麼做?廣建寺廟的話,財政上目前無法承受。現在物資緊缺。每一文錢都要花在刀刃上。你拿不到撥款,怎麼籌建寺廟?”錢財的籌集方法無論是添加稅收還是募捐,都很容易引起反抗情緒。反而得不償失。
殷如行早已想好了方式:“第一步當然要走好。我不加稅,也不募捐。要知道,寺廟雖然是信仰的承載地,但真正的承載是在人們的心中的。只要心中的寺廟築起,大地上就自然而然跟着聳立。”而且。關於寺廟的用途她也不想照搬原樣,只是燒香拜佛。在她的想法中,寺廟應該承擔更多的用途,除了神聖還應該親民。花費了錢財就要有所建設。比如將其作爲教授文字、知識以及技藝的課堂。只有與文化傳承緊密結合,神權的力量才能發揮到極致。
她不喜歡王權中央集權,雖然那意味着社會穩定。諸侯勢力過於龐大容易引發戰亂,同樣也不可取。那麼,就讓神權來摻一腳吧。她給予它最初的培育。未來會發展成什麼樣子誰也不知道。但是,這是她所能想到最好辦法。羅楓寒無疑是想當王的,縱然現階段他對各方擁有自己的勢力很寬容。但那是因爲“大勢”如此,不得不順勢而爲。他的最終目標定然是中央集權,王權獨尊。他定有一套在大局安定後逐步蠶食分解諸侯勢力的方案。這一點毋庸置疑。
殷如行不認爲自己有那個本事和羅楓寒分庭抗禮,步步對立。事實上她對立的,不是羅楓寒本身,而是羅楓寒所代表的“王權”,這是大勢所歸。社會要穩定,就必須有一個強勢權力團體凌駕於頂層。所以,她根本就不能從擴大諸侯勢力上來立足。因爲諸侯權其實也是一種小型的王權,治標不治本。這就和農民起義一樣。起義是爲了反抗王權。然而所有能保住勝利果實的起義,其最後結果都是再度建立一個新的王權。歷史在這個時候需要王權,所以它存在。和歷史大勢作對那是找死。
殷如行不想當皇帝,她也當不了皇帝。可爲了自己未來生活能有一定程度的自主空間,又不能讓王權搞統治壟斷。於是乎,用神權分離成了最好的辦法。這是陽謀。佈局的立足點的超脫令她自信不會有人察覺出這點。神權分立是一種全新的理念。因爲沒有先例,羅楓寒的歷史侷限也註定了他無法想象神權的威力可以擴大到什麼地步。
果然,白陌塵對她險惡的用心絲毫沒有察覺。殷如行狡猾的將教授認字一說瞞下。文化這東西太敏感。況且也沒有必要一步到位,等時機成熟,自然會有其誰都阻止不了的生命力:“……我的想法是,寺廟的性能可以綜合起來,比如安排大夫住在裡面,免費替大家看病。免費教授民衆那些通俗易懂的,如何在平時生活中預防疾病的措施,什麼涼從腳上起,小兒發燒要多喝水等等。又比如,安排有經驗的農人教授大家耕種的竅門,講蟲害怎麼治,菜蔬怎麼施肥才能長的更好。再比如,還可以安排專人教授當地農婦紡織、編織、刺繡、裁衣等技藝。總之,讓百姓形成一個思維慣例,凡是有困難,都可以在寺廟中得到解決。在寺廟中,可以學到各種有用的本領。”
但凡有抱負的文人,都不會反對這種教化民衆的舉措,白陌塵自然是贊同,卻又有疑惑:“教化民衆是好事,爲何又一定要在寺廟?官方籌備派人教導不是更專業更完善?”
殷如行隨即反問:“你認爲平民是走進寺廟容易,還是走進官府容易?”
白陌塵頓時卡殼。好吧,官府在百姓眼中的確比較威嚴。但也可另闢蹊徑:“可以專門另置一地做教諭之所,與府衙分開。”
殷如行繼續嗤笑:“然後一件明明很好的事,就讓一羣領薪酬的官吏給辦成了惡事。禍害?”
白陌塵莫名:“這是怎麼說?好好的怎會變成惡事?”
殷如行搖頭。官吏猛於惡虎,自古有之。她記得歷史老師曾說過,王安石變法就是壞在了這裡。法是好法。卻生生毀在了基層執法官吏手中,變成了惡法。高高在上的人往下俯視,怎麼可能看見被覆蓋在底層的醜惡。
“這是人性。”她無意與他多說,白陌塵的出身是落魄世家,然落魄的世家也是世家:“我不和你多講,我本不善辯駁。總之這件事必須是由不拿錢的,品德高尚,信仰堅定的宗教者來做,纔有可能成功。這樣好了,既然我說服不了你,你也說服不了我。乾脆各幹各的。最後來看看,到底誰正確。”
白陌塵當然不認爲自己會失敗。但殷如行眼中的神情又讓他踟躕而心驚。那是一種深刻的、隱藏了悲涼的譏諷。這種複雜的眼神,如晴空中飄來的一片烏雲,在他躊躇滿志的心間揮之不去。
帳篷裡異常安靜。話說到這裡氣氛就有些僵持。白陌塵尷尬的欲岔開話題。殷如行卻不甚在意。本來就沒指望這個時代有多少人能理解她的想法。自顧自的考慮着,事情要辦好必得有個高僧來領航不可。這位高僧除了佛法有見解,還必須精通各項雜藝,親和力上佳,又要有獨特的人格魅力。想來想去,她所認識的和尚裡面就只有慧淨最合適。
重要的是,慧淨武藝超羣。不但能在這亂世中保住自身安全,還可配合高深武藝做出一些“神蹟”,真是再好不過的人選。
就在她思忖間,外面傳來一陣嘈雜。
“出了什麼事?”白陌塵剛想找人詢問,就見帳篷簾子被猛的揭開,小師兄方印然激動的衝了進來,說話聲音甚至帶上了一點結巴。
“蘇,蘇雷將軍來了!”他驚喜的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