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宋時開始,南方的經濟力量就已經遠超北方了。在華朝,由於元人金人在北方的佔據,南北的差距可以說更是被拉開很遠。光是一個蘇州府在稅賦上貢獻就能抵得上北方一兩個省甚至還有盈餘。要說科學決策,加稅的時候怎麼加也該是經濟發達的地方加吧,沒道理還去搜刮那些貧寒省份的。
河南的確說不上是貧寒,但這裡頭更說不上是發達。水災一來百姓元氣摧垮,災禍橫生,匪亂四起。更主要的是河南這地方人太多了,太擁擠了,土地又只有這麼多。人均下來耕地都少,更何況在災禍橫生的時候,正是土地兼併最爲尖銳的時候。而那些兼併了自耕農土地的人是什麼人呢?頭一號是福王,其次是世閥,再次是官宦士紳。
這些人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免稅!都有政治特權,都有強力後盾,完全可以不鳥官府。
所以說,單論這次加稅,可以說合理性是漏洞萬千,根本經不起推敲。
但偏生他就出來了!
最該加稅的江南富庶地區加稅最輕,而且商稅不動反而去加農稅【江南地區也有土地兼併,而且同樣尖銳。但江南工商發達,可以吸收那些失去土地的農民。就業機會更多,抗拒災禍的能力也強】。最不該加稅的河南地區反而負擔靠前,同樣,現行體制下不合理的稅收制度在河南體現得尤爲明顯。
想到這裡,蘇默澀聲道:“諸位說的,我明白了!”
趙爾陽停住嘴,也不再說話,反而是一個勁地喝茶起來。曹斌依舊目光銳利,只是提及河南匪患四起的時候有些沉肅。
迴應蘇默話的是駱武城:“今日蘇兄能聽我們說這些大煞風景的話已經讓我們深感殊榮了。好了,今日晚宴也差不多了。這就不打擾了。”
蘇默回禮:“沒什麼打擾不打擾的。改日我再登門拜訪,再聽諸位高論。”
“好。”駱武城和趙爾陽回禮。
一直沒有怎麼說話的曹斌開口了:“對了。還請蘇兄這幾日,最好還是不要出城。以免看了那些城中大人們不喜歡的事情。”
蘇默默然拱手。
幾人散了的時候,龐煥鬆也回來了。這位和洛陽知府相談甚歡的王府長史顯然是個溫厚長者,也是衡王的得力助手:“河南士子的表現如何?“
蘇默目光有些悠遠:“實話說,超出我的預料。都說窮人家孩子早當家,身處河南這災禍橫生,匪患四起的地方。果然還是有些傑出士子不忍睜眼瞎的。恨不得早日相識啊!”
龐煥鬆緩緩點頭:“接風宴進行得差不多了。殿下剛剛讓我告訴你,這次多虧你了。”
蘇默謙遜了一句,轉而道:“長史,我這幾日想出去一下。”
“好。讓雲天那小傢伙帶着幾個衛士跟着你出去吧!”龐煥鬆說的雲天便是蘇默的小家僕,自從蘇默進入戰場後,小云天變成喜歡上了軍營肅殺的味道,算是最先被蘇默鼓動起來的軍人。而今差不多十四歲的雲天很是機靈,武藝也學得頗爲強悍。讓雲天帶着衛士出去護衛蘇默,龐煥鬆也能放鬆一點。
此刻的福王聽說華言徽住的地方是兵營後,很是在衆人面前發了一通火,於是提議將自己在城外一個十多畝大小,景緻優美的小院拿出來讓衡王住下。
長者賜,不敢辭。
華言徽接下,卻又要繼續忍受華玉潤僞善的作秀。接下來的宴飲着實痛苦,一幫子河南本地士紳本來親近福王的人就多,在見了陸宗預的傾向後就差不多全面倒了過去。
這似乎就是華玉潤的目的,展示實力,同時又用各種小動作讓華言徽噁心,若是讓華言徽一個忍不住當場爆發,他還能借助長輩的身份將華言徽猛批一頓。反正華言徽眼下除了一個洛陽知府隋文煥被逼了過去外根本沒有援手,就算是隋文煥,在巡撫陸宗預面前,在河南布政使韓升這些三司大佬面前,也不敢隨意說話。
好不容易熬到宴會結束,心情很不爽地華言徽將自己關在了書房裡一言不發。聽到蘇默打算出去看看的時候,他也只是長嘆一聲,便囑咐了一些安全就不說話了。北上之路比他想象的更加艱難。
翌日一早,當蘇默在睡夢中想着怎麼去看看洛陽情況的時候,嘈雜的聲音將他驚醒了。他沒有和衡王住在一起,而是選擇了南城一個普通的小宅子,湖南的學子在此找到了湖南會館。蘇默雖然沒住進會館,卻也貼着會館一起住。
當蘇默匆匆穿戴好了衣冠奔出去的時候,見到的卻是一幕幕慘叫。雲天帶着幾個衛士緊緊跟隨。
此刻大街上,跨馬提刀的騎士領着官兵驅散一個個衣衫襤褸的百姓,差不多近千百姓就這麼被一個個地從街頭砍到街尾。鮮血灑滿了街頭,讓蘇默震撼的,卻是這些百姓都是面色麻木,唯有在死亡的威脅下才露出了一點點對生的渴望,更多的竟是那種解脫的神情。
蘇默見過這樣的表情,貴陽圍城,數十萬人成饑民的時候,那些人的目光就是這般。只是,在貴陽解圍後,他一力擔下責任,將那些糧食快速投入到了貴陽城中。貴陽解圍,百姓也終於從饑荒的恐懼之中解脫。
“誰將他們放進來的,都給我趕出去,統統趕出去!”帶頭的騎士馬刀揮舞:“要是讓他們驚擾到了殿下,一個個全都別想活下去!殺,不動就殺,趕出城去!”
數百兵丁聽從着騎士的指揮,蘇默看得很清楚。這些百姓最後一點點的希望已經熄滅了,他們渴望在洛陽找到生存下去的希望,而結果卻是軍隊毫不留情的鎮~壓。
希望破滅!
“住手!”蘇默也不管衣裳是否整齊了直接奔了出去,快步就跑到了騎士的面前:“你的職務,姓名!還有,是誰給你們的命令屠殺百姓!”
蘇默一身青衫,雖是普通。卻氣場強大,這是在屍山血海裡殺出來的氣勢,是統領過數萬兵馬後有的威嚴。雲天也毫不猶豫,身後幾個衛士提刀就護衛了過來。
騎士見着這些標着衡王府袖標的衛士,心下一驚,緩了緩神色道:“末將洛陽守備李宏,這是同知大人的命令。近日衡王殿下作客洛陽,流氓入城可能有反賊奸細,故而任何會打擾到兩位殿下安危的事情都絕不容許。這位公子,末將有公務在身,請勿要阻攔!”
蘇默凝眉,還未說話。身後已然奔出了一羣人,爲首的就是南華書社的閆默華,還有宋鳳初、趙冉雄、蘇羽。幾人遠遠遠遠高喊:“就算是福王的命令,難道就能漠視生死。讓數百人爲他一人的顏面去死?”
看着這些人從湖南會館裡頭出來,李宏臉色不虞,卻也不敢動粗。洛陽守備也是個五品武官,自然是知道今年就是大比之年。這些人跟隨者衡王入京,顯然就是蹭着免費路票去京中參加禮部試的。而且文人士子最難欺負,報團亂咬,他就是二品都司也得小心啊!
一念及此,李宏也是緩聲道:“諸位公子,實不相瞞。此次流民太多,一旦擁擠入城,唯恐有反賊乘勢作亂。”
“難道洛陽府對此就沒有一點辦法嗎?”閆默華看着一個個麻木的神情,心在刺痛。蘇默在湖南大辦工坊,賺錢極多製造的就業機會也極多。不僅將本省的流民吸引了乾淨,也讓其他省的流民朝着湖南涌入。故而湖南眼下可謂是欣欣向榮,絕不會有此等亂象出現。
再者一路上因爲衡王的緣故,他們見到的看到的都是地方官修飾後的場景。哪裡會見到河南的蕭條景象?
蘇默止住了閆默華的質問,拱手對李宏道:“這數百流民就不要驅趕了,湖南會館願意安撫施粥!”
李宏反問:“公子能下決斷?”
湖南會館就是出省的湖南人在洛陽建立的同鄉會性質的同鄉會,互幫互助。同樣,裡頭出資方也繁多,有些來頭都很大。蘇默雖然看着氣勢不弱,至少也是個舉子功名,但能影響湖南會館浪費幾百兩幾千兩銀子養着閒人,他可有些不信。
蘇默只是平靜道:“當然!若是洛陽的湖南會館接不下,蘇氏在湖南會爲他們提供至少一千個就業機會!”
“公子好手段。走!”李宏也不笨,一聽蘇氏便明白了過來,撥轉馬頭,帶人便撤離了。
閆默華想要說什麼,蘇默卻不想打算接口,而是招招手喊來了會館的館主張赫:“這些人都安排一下吧,若是可以盈利就地建個工坊,找本地士紳合資,吃虧點不要緊。要是不行就都送回湖南做工吧!”
“默華,隨我出城吧,冉雄,風初,蘇羽你們也都跟着,隨我出城去看看吧!”
城外很亂,幾人都帶上了刀兵。隨同的是一箇中年壯漢,這是流民裡面的一個首領,名作牛壯生的,洗漱後跟隨到了蘇默身上。他的聲音很平淡,就好像在講述一個分外普通的事情。
“俺們都是從龍門鎮王莊裡頭逃出來的,因是靠着城近點還算不上太慘。至少能熬着逃進城裡頭。總想着城裡頭這麼漂亮,知府大老爺總該賞點吃的熬着不死。到時候進城找點活兒,也能活下去。”
“但沒想到,難啊。城裡頭到處都是人,找活的太難了,只給個饅頭就能累死累活幹一天的都有。活不下去啊……但總比在村子裡好……來官了,連妻女都保不住。”
“賣兒賣女是爲他們好啊,在大戶家裡頭好歹能活下去……”
“吃什麼?樹根是好的,觀音土……那是餓昏了,逼不得啊。比如我那弟弟,真沒吃的了,看着大家吃着能填肚子,搶着一塊觀音土就吃了,死啊,就進土裡死了吧……一了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