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騎馬回去,來時匆匆,回程倒是可以好好看看這滬上夜景。
“你覺得,那位翠鳳先生如何?”攸寧沉默許久,終於開口說話,問的卻是翠鳳。
“大方得體,沒有小女兒的驕矜,又博覽羣書,和她聊天總不覺得累,說起來紅袖添香之類的,大約要這樣的才配得上吧。”敏之想也沒想就說了,可見是肺腑之言。
“你挺喜歡她?”
“是啊,你不也是麼?”
“是啊,討厭就好了......”伴着一聲長嘆,攸寧又不願意說話了。
敏之隱隱覺得,攸寧這怎麼跟杜麗娘似的,看着有些像是......閨怨啊?
出來時已經讓人回府稟報過了,說是今夜在敏之這裡歇,金嶽溪是不管這些事,只向如今當家的二奶奶報了。文茵倒是無心,睡前與存志嘀咕了一句:“這兩人好的有些膩歪了,難道要叫姑爺去睡書房嗎?”也沒再說什麼,略過不提。
爆竹聲聲辭舊歲,總把新桃換舊符。這一換,就換了三趟,轉眼已是光緒三十四年。
在這三年裡,敏之偏安一隅,日日在這和平里進出,陸府,倒是一步都未曾踏進過。隸銘每隔兩三個月會來探她一回,並不留宿,其餘時候,都是見不着人的。
府裡頭的雲姨娘雖是一枝獨秀,但聽聞隸銘在外頭有好幾個紅顏知己。只是剛過新年又失了個孩子,爲着那事,隸銘發了好大一通脾氣,怪罪在身邊一個護衛身上,聽說是姓項的,趕出了府去,那護衛便再沒在上海城裡露過面了。
好些雜七雜八的消息,敏之都是聽過就忘了,只在聽說項領被逐時呆了呆,鎮江被圍那一夜還歷歷在眼前,他與隸銘那默契的口哨配合猶在耳邊,轉眼卻因爲一個小妾見棄其主,這麼看來,倒是與自己有幾分相似。
除了聽聽八卦,再就是與攸寧、乾孃閒磕牙,方寸堂的翠鳳先生也時常換了便裝前來與她敘話。
其餘時候,就是侍弄花草了。樓前小院裡移了滿滿一園子的牡丹種着,多是烏金耀輝,不知怎的,敏之獨獨喜歡這一品。似乎有人說過她像牡丹,是誰呢?不
記得也不願再記得了,只是敏之沒想到,牡丹凋謝的時候竟然是這個樣子的,說是凋謝似乎不妥,因爲前一刻還盛放着,花期一到,即刻就整朵整朵地隨風飄落,像馬嵬坡上投繯的貴妃;不像其他的,花瓣一片片凋零,是得了癆病要死不死的黛玉。兩相對照着看,倒真是寧爲玉碎不爲瓦全。原本是因爲一個人愛上這品花,現如今,倒是獨獨愛上了這花的性子了。
花開過了三季,轉眼又到了精陽時節,大半個夏季已過,看着荷花池裡頭半池殘葉,再幾日捱過了中秋,就又到了蟹肥膏金的時候了。去年徐老頭鄉下送來幾簍子陽澄湖大閘蟹,攸寧帶着她的招牌菊花酒,翠鳳制了瑰汁鵝脯,陸夫人一向是藕粉桂花糕,敏之吃得歡快得很,是以這一季便尤其地盼着。
誰知螃蟹沒盼來,倒來了個不該來的人。
“隨我回去,老泰山中風了!”
上了馬車纔有空問話:“怎麼回事?”
“大約是接到京中訃告了,接連兩日兩宮西去......”
兩宮?聽說太后身子一向不好,那還有一位是誰?總不會是聖上。後頭的都沒聽進去......
老管家開門見是小姐姑爺,愣了愣:“小姐來得好快!”
敏之也沒心思管他說什麼,直問父親怎樣了。
老管家邊引了路,邊回答:“幸好當時姨太太在身邊,說是從前見過大夫處理,做的很妥當,現下大夫正在裡頭查看呢。”
聽這樣說,敏之才放下些心。
性命無憂,卻有些微的後遺症:說話寫字抖得厲害,恐怕不能再上馬了。
金嶽溪很快就醒過來了,大夫說的話也聽進去了,卻沒什麼表情,只盯着一個地方發愣。
“父親要什麼?女兒替您取。”
暫時說不出來話,只能乾瞪眼。
隸銘卻忽然插進來,手上握着一卷文書。
金嶽溪抖着手接過去,老淚縱橫。顫抖的嘴脣做出一個形狀,敏之想了半日,才發現是“皇上”。
聽見消息,各房都來了人候在老爺屋子外頭,卻沒見叫誰進去,獨獨留下
一個隸銘。
“父親如何了?”衆人散去,攸寧放慢了步子,只爲等一等敏之。
“不知道......”敏之很奇怪,怎麼是叫隸銘留着,卻也沒有多問。
十月上薨了先帝及太后,十一月上新帝就即位。一個小娃娃能有什麼作爲,年號卻是好聽,“宣統”。
各地都冒出來了這個起義那個革命,還是在國喪期間,愈發地顯得大逆不道,卻也無能爲力,連帶着新年也過得沒有一點年味兒,蕭條寂寥。
開了春沒幾天,又聽見傳來消息,說是攝政王與軍機大臣兼外務部尚書袁項城不睦,解了他的職令他還鄉了。
彼時金嶽溪已能在旁人攙扶下上馬溜達幾圈了,聽見這個消息,差點從馬背上摔下來。
“紫禁城都快給人掀了,還有空窩裡鬥!”
身邊的人也沒有上去阻止他說話,誰都知道,大清朝是不行了。
敏之既然已嫁爲人婦,就沒有回孃家照看的道理,只能不時遣了墨玉回去,送些湯藥,順道看看老爺精神如何了。
又捱了三年。
二十五歲,已是花信年華了。
自父親病了那麼一遭,雖救回了性命,於其他方面倒看開了許多,墨玉帶了湯藥糕點過去,也不時帶回老爺的親筆。從前就不大能看的字,因着手抖,愈發像貓爪子撓的了,上頭寫的東西卻是能稍稍舒緩人心。金嶽溪也看出來了女兒女婿不睦,現如今卻不大在乎的樣子,只來信時常要敏之“多加體諒”。
哪怕心裡還會偶爾有“意難平”的時候,敏之也確實不如從前那麼在意了,畢竟那郎情妾意的時候,距離現下也過了八年光景;哪怕曾經再如何將一顆真心託付給他,隔了這重重樓宇和回也回不去的八年時間,那顆真心也不過是帶了血腥味遭人嫌棄的一坨爛肉罷了。
幸好還有乾孃疼愛,有攸寧與翠鳳二人相伴着說說話。有時候想,日子就這麼過下去,也不錯。
可是上蒼一向是公平的,給了你多少光環華貴,就要收回去相等份量的謝禮。
這,也是敏之許久之後才領悟到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