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有捏着手心裡那薄薄一片紅葉信箋。
“我能看嗎?”
“你說呢?!”
隸銘這兩日和顏悅色得很,此刻一雙鳳目微斂,卻是恍如隔世的從前那個冷麪郎君的樣子。陸有這才覺得自己的少爺回來了。
“不敢不敢,小的自然不敢。”
“那還不快去!”
“只是這麼薄薄一張紙,就這麼拿去旁人看不見纔怪,總要有個由頭,不如拿一本書夾在裡頭?”
“那就這本吧。”隸銘掃了一眼背後書架,拿了一本《玉溪生詩集》,翻看了幾頁,將那紅葉信箋放在其中一頁裡頭,“就這樣去吧。”
“是。”
“小姐,銘少爺聽說您這邊話本子快看完了,着我送一本新的來,裡頭的紅葉書籤別緻得很,小姐留意着?那奴才先退下了。”
敏之讓墨玉好生送出去,自己拿起那本詩集,果然一翻就翻到了裡頭夾着信箋的地方,卻不是陸有說的書籤,知道其中恐怕別有內含,便將那信箋收進袖中。即便丫鬟們都是好的,自己卻也沒有臉面在她們跟前堂而皇之私相授受。
雲萊外間裡間來來去去的打掃,一邊說些聽來的笑話博敏之一笑。敏之也便有一搭沒一搭地聽着,順便翻看銘哥哥拿來當擋箭牌的這一本詩集。
自從那次揚子江上深夜退敵,敏之就隱隱有些覺得隸銘不是個會幹多餘事情的人,有個成語叫買櫝還珠,在隸銘這裡,信箋若是珠子,那盒子就是那本書,買櫝還珠的事情他不會做,那這詩集裡頭必定也有含義。
自嘲的笑笑,怎麼就這麼瞭解他呢?見的也不過是那幾面,最親密也不過那兩次。
那信箋放着的一頁,卻是這位李義山的《無題二首》。
從前啓蒙時,先生也拿過唐詩來叫她念,每每唸到李義山的無題詩時,便語焉其詳,敏之初時也問過,卻總被四兩撥千斤給擋了,及至後來大些了,才隱約覺出其中隱晦迷離意,只是自己懵懂不知,次數一多便不再看了。今次見是他的詩集,心生好奇,便坐直了身子仔細看起來。
鳳尾香羅薄幾重,碧文圓頂夜深縫。
扇裁月魄羞難掩,車走雷聲語未通。
曾是寂寥金燼暗,斷無消息石榴紅。
斑騅只系垂楊岸,何處西南待好風。
敏之看罷,彷彿
心中一記驚雷:從前似懂非懂的詩句如今看來竟是說話一般直白,不僅如此,這詩中寫的人彷彿似曾相識,這燈下獨坐愁腸百結的樣子,不正是自己嗎?
又去看那第二首:
重幃深下莫愁堂,臥後清宵細細長。
神女生涯原是夢,小姑居處本無郎。
風波不信菱示弱,月露誰教桂葉香。
直道相思了無益,未妨惆悵是清狂。
敏之看得驚慌,急急丟開了那詩集,好像裡頭有什麼洪水猛獸要跑出來一樣。
“小姐您怎麼了?怎的臉色這麼紅。”雲萊正擦傢俱到敏之身邊,一回身看到那一張臉色險些以爲她發燒了。
“沒事沒事,你忙你的。”敏之轉進裡間,忽然發覺袖袋裡還掖着那張信箋,見外頭丫頭們正仔細幹各自的活計,便坐在牀沿上抽出來細細看了。
只見這紅葉信箋上不過寥寥數字,卻將敏之看得一身汗:
明晚戌時正,船上見。
敏之第一個念頭是:壞了!銘哥哥不會是要帶自己私奔吧?這念頭一出來,更覺得背心涼意重了些,手腳心裡都出了汗,面頰上卻燙得很。一邊又想着那信箋上的字,只不敢再拿出來看,彷彿裡頭的東西比李義山那無題詩更加的洪水猛獸。說起那無題詩,信箋特地夾在那一頁裡頭,銘哥哥是什麼意思呢?叫自己放心大膽地跟着他私奔嗎?
怎麼回事,想來想去都是私奔的念頭,自己這到底是怎麼了!
直到晚膳過後,敏之仍然渾渾噩噩的,滿腦子都是亂七八糟的念頭,仔細要說到底是什麼,又抓不住個所以然。墨玉雲萊只當她仍是擔憂,卻不知道敏之早忘了那袁公子提親的事,現下里滿腦子都是陸隸銘呢。
晚間沐浴時,雲萊見敏之蔫蔫的,便說起漕幫中一件事。
“幫中的事,還是不要告訴給小姐知道吧?”墨玉說。
“沒事的,小姐不也是幫裡說得上話的人麼,有什麼關係,就算我不說,往後也會有人說給她聽的。”
雲萊嘴快,墨玉要攔已來不及。
“什麼叫我也是說得上話的人,往後誰也會說給我聽啊?”
敏之雖在發呆,卻不至於旁人說什麼都沒聽見,又見雲萊似是話裡有話,便隨意問了。
“那小姐不是......不是幫主的乾女兒嘛,那自然
就是半個主子,夫人也定會告訴小姐的。”
雲萊腦子雖快,也架不住這臨時抱佛腳編的瞎話,說出來差點咬了自己半截舌頭。萬幸敏之未曾發覺,哦了一聲,仍舊自顧自發呆。
“那你說來聽聽吧。”
“是。回小姐的話,那福建分舵的舵主,不知小姐可還有印象?夫人收小姐爲義女時,送脫胎漆器的那位就是。”
那一天這位分舵主那麼大的陣仗,敏之怎會不記得,在幫主及幫中話事人面前那麼託大,即便沒有那脫胎漆器,也不是容易忘記的。
“聽說福建那裡出了大事,分舵主也有牽連,聽來似乎還不只是牽連那麼簡單,奴婢剛纔去廚房拿晚膳的時候,見門房小廝急急套馬,說是銘少爺要連夜趕去呢!”
“福建嗎?!”敏之一驚,浴桶裡頭的水都晃出來了。
“這個奴婢就不知道了,只是小姐這反應也太大了些。”雲萊不滿地跺跺腳,“奴婢這繡鞋還是小姐幾日前賞的,今日第一次上腳,就給弄溼了。”
“是我的不是,再賞你便是了,先扶我出來吧。”
隸銘這一去,恐怕沒個四五日是回不來,若是還要去福建,恐怕半月也算早,這麼一來,倒是能叫自己好好考慮考慮,若是真要私奔......要死!怎的又想到那上頭去了。敏之急忙收回心神,想尋一本話本子來看看,書架太遠,枕邊唯一本《玉溪生詩集》,下午那一嚇,早被後來自己心裡生出的念頭壓下去了,便躺着細細翻看。
李義山慣常寫晦澀的,用詞卻精準,用典更是毫無痕跡,敏之這麼翻了幾頁,倒是越看越喜歡了,正翻到一首《無題》,想着這李先生的詩太過晦澀,連個題目都不願意起,十篇裡頭倒有五六篇都是叫的“無題”,仔細看去,這一首寫的卻是:
昨夜星辰昨夜風,畫樓西畔桂堂東。
身無綵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
隔座送鉤春酒暖,分曹射覆蠟燈紅。
嗟餘聽鼓應官去,走馬蘭臺類轉蓬。
一句“身無綵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給人傳唱至今,倒是不知道,原來出處竟在這裡!
這一夜敏之夢裡全是那李義山詩中豔麗場景,醒來雖不記得,卻不再似從前懵懂不知人事。難怪舊時大戶人家不許閨閣女子看那些淫詞豔曲,原來中毒竟這般容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