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督軍眼裡心裡都是笑,說起話來都親近好些:“陸兄這麼瞧着,似乎與先岳父關係極好,怎麼對自己的大舅子這麼下得去手?”
隸銘低頭烹茶,並沒答話,馮督軍也覺得自己這話問得唐突,咳了兩聲,岔開話題:“不知道早上籤的那份契約......”
隸銘將新烹好的茶遞給馮督軍:“我一向公私分明。”
馮督軍瞭然:既然公私分明,那麼先前不答的那個問題,大約是爲了私事。
“既然如此,那位玉茗姑娘看來也是留不得了。”
“督軍眼明心亮,必能得馮將軍器重,陸某以茶代酒敬督軍一杯。”
三層某廂房外。
映媽媽遠遠看着一隊士兵進了玉茗所在的屋子,沒一會兒裡頭就響起一聲殺豬似的嚎叫,緊接着就似乎被人塞住了嘴,只剩下些許嗚咽透過門縫傳出來。萬幸夜幕尚未深沉,樓裡還沒有幾個客人。
映媽媽嘆了口氣,扶着身邊龜公的手離開。
似乎是想了許久沒有想明白,竟然自言自語說了出來:“這玉茗究竟是怎麼得罪了陸幫主,要被這麼糟蹋?”
看他神色,玉茗原本就是難逃一死,只是沒想到臨死前還要叫她受這些罪,是做了什麼叫人這樣記恨?
身邊的龜公卻是小心翼翼地笑一笑:“媽媽還記不記得,從前七樓上那一位,有一回替了誰的局去船上赴宴,後來是七爺叫人擡回來送上八層的?”
太久之前的事情了,映媽媽想起來都用了很久:“哦......你說那件事情。怎麼?是跟玉茗有關係?”
“媽媽大約不知道,那次就是玉茗先生出的主意,那時候恰好今日出事這位金大人來上海有公務,也在那艘船上宴飲,玉茗先生原本的意思,是要讓二人演一出兄妹不倫......”
眼看着映媽媽神色驚訝,龜公笑着閉了嘴。
“那倒是......”映媽媽最終笑了兩聲,“有個詞怎麼說的來着,請君入甕,是不是?”
龜公點頭微笑。
“只是我竟然不知道,這位幫主竟然記仇到這個份上。我從前也
得罪了大先生許多,這麼看來,大約也是離死期不遠了。”
“媽媽您就放寬心吧。”
身後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是喝完了茶與馮督軍一起出來的隸銘。映媽媽與龜公忙笑着行禮:“二位喝完了茶了?”
隸銘沒有直接回答,只在經過映媽媽身邊時輕聲說:“媽媽很是識時務,留着比沒了好。”
說完搖着扇子與馮督軍走開了。
文茵的產期將近,敏之好歹是生養過的,就暫時搬去了他們新置的宅子照顧一二。贊化那位大夫人,不知道又是聽了哪位鄉親嚼的舌根,帶着兒子從金陵迢迢趕來,住在花園飯店,贊化爲了雙親,自然少不得要去安慰着,一去就出不來了,因此二人也沒什麼機會能見面。
文茵見敏之時時精神不濟,也就拿些聽來的話說給她聽,權做解悶。
“前些日子,你聽說了嗎?”文茵正喝着於媽燉的糖水,邊跟敏之說話,“大嫂似乎是去鳳棲樓鬧了一鬧,現在雖然說回了天津,可是你二哥那邊的朋友來電話,說是大哥在那裡的日子也並不好過,老丈人身子漸漸不好了,幾位妻兄聽說了他在任上的事蹟,都不敢接手這個山芋,大約也是怕惹禍上身,大嫂也不像從前那般護着了。”
敏之替她剝了幾顆荔枝,就叫撤了盤子,也怕她多吃對胎兒不好,邊淨手邊說:“若是三嫂在,大約要笑說他二人活該,那時候你們寫信過去要幫忙救二哥三哥出監牢,是收的什麼回信,二嫂難道已經忘了?”
“忘是忘不了,也不敢忘。只是現在這麼看着,多少有些唏噓。”
“你且安着心吧,雖說境況不如從前,可他們也沒到了山窮水盡的時候,若是到時候要咱們幫忙,那就是兩說,如今這情形,也用不着操心。”
“那倒是,只是想着好歹是金家的大房,總不能真叫他們喝西北風去。”文茵看一眼敏之,見她不以爲然的神色,嘆了口氣,“你也不要覺得不可能,那時候你在牢裡,是看不見外頭人的臉色,什麼叫牆倒衆人推,樹倒猢猻散,我那時候倒是想着還不如躲在牢裡頭清淨呢,連你跟他說話都是轉過身去背對你的,我這麼
大,從沒有受過那樣的對待,想想大嫂那樣的心性,要真這樣,也是叫人不忍。”
“都說了要你放寬了心安胎,怎麼又想這些事情!再說了,孔夫子不都說了麼,以直報怨,以德報德。他老人家那麼說,咱們就該這麼做,安了你的心,多吃點水果,讓我兩個小侄子長得漂漂亮亮纔是你該操心的事,來!吃這個。”
果然文茵的話頭就被扯了回來:“你怎麼就知道是兩個小侄子,萬一是兩個女兒,我是不是要愧對你們金家列祖列宗?”
二人玩笑一陣,墨玉來敏之去吃藥午休。
“你這身子,怎麼比七老八十的老太太還要難伺候,去睡吧,一會兒醒了我再來找你。”
“我來找你吧,矜貴的大肚婆。”
文茵被摻着起來時,回頭望了一眼敏之消失在屏風後頭的身影,想着她若是這樣記着大房的不好,大約知道這些事情是隸銘做下的,也不會有什麼大反應,就安心走了。
沒幾天,就傳來段總理出走的消息,說是京城亂作一團,好些文件沒有總理簽字都不得下發,似乎這一回鬧得十分厲害,黎大總統跟前的人但凡提起“段總理”三個字的,都叫貶去後院洗衣裳或者掌勺了。
敏之與文茵兩位閨閣婦人,遙遙北望京城這一出好戲,在上海自家園子裡頭磕瓜子。
“聽說張勳的辮子軍已經進城了,如今北京城裡又時興起辮子頭來,若是父親在世,不知道會怎麼說。”敏之忽然來了這麼一句,如今都說言論自由,在自家院子裡說點什麼,也是無妨的。
“父親大約會說,人心都變了,還留個辮子有什麼用。”文茵扶着肚子,來了這麼一句。
敏之驚訝地看着她,因爲在她的印象裡,二嫂似乎對父親沒有這樣尊敬過。
“別看我,我是猜着我家那位曾祖也會這麼說而已。”
敏之默然。
清廷覆滅五年多,在這個三年就能將世界翻一翻的年代裡,五年,都夠從前康乾盛世的五十年光景了。到如今才發覺,清朝是真的亡了,還是一夥仍舊留着辮子的所謂“清軍正統”告訴自己的,真是笑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