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說話間,那叫做愛麗絲的小娃娃便安安穩穩坐在敏之膝頭,不時擡臉朝着敏之笑一笑,連那奶孃都看得嘖嘖稱奇。
“我家小姐一貫的頑皮,夫人都說比有些個男孩子還要瘋,怎麼到了你家夫人這裡,竟然安靜地有了個姑娘的樣子!”說着便轉頭向着那小娃娃說:“愛麗絲,是不是覺得這位夫人長得好看,所以你特別乖?”
敏之估摸的年歲大差不差,三歲的孩子已是能說話的來,只是這愛麗絲因有個拿督的爹爹,平時講的就是洋文,這漢語說起來,便沒有旁的孩子流利。此刻聽見奶孃說話,也只是拍着小手哈哈笑着,反覆地說兩個字,敏之仔細聽了,才發覺原來說的是“好看”。
有哪個女人不愛別人說自己好看的?又是這麼一個粉雕玉琢的娃娃,敏之便笑得尤其地開懷了些,先前龐家人帶給她的陰霾,不知不覺竟像是已經隨風消散了大半。
三人又圍着小娃娃說笑一番,眼見日頭西沉,奶孃便起身告罪:“我家夫人醒了要找小姐,奴婢便先帶着娃娃回去了,我們的艙房在三層A,夫人若是得空,就來看看我家夫人並小姐。”
“好的,一定一定。”敏之笑着起身相送,臨走那小娃娃還給她一個飛吻,笑得敏之合不攏嘴。
待人走遠了不見,敏之才笑着返身坐下,嘴角的弧度維持了一會兒,竟然忽然覺得有些酸楚,海風吹得久了,眼睛都有些澀澀的感覺,急忙眨了幾下眼睛,將將要流出來的眼淚又給憋了回去。
於媽在一邊看了一會兒,還是忍住了沒說話,待她臉色好轉了,才說不如會艙房休息一會兒,敏之也就應了。
之後的兩天,敏之爲着要在上海找寓所,時常坐在艙裡拿了地圖比價,也就沒什麼功夫到甲板上去,三層A的艙房去倒是去過一次,只是守着的人抱歉說夫人剛睡下,後來就沒顧得上再去,這麼一耽擱,船就進了黃浦江,要靠岸了。
船上一向就是頭等的
客人先走的,行李也優先地運上來碼頭。墨玉怕敏之操勞,便讓於媽在船上陪着,自己先下去認齊了行李僱好了馬車,打了手勢給她們再慢慢下來。
敏之閒來無事,便站在三層的甲板上看着下頭的墨玉一件件地核對行李,正好前幾日遇見的那個小娃娃,由奶孃抱着,在一條長隊伍裡跟墨玉擦肩而過。敏之在上面看着,恍惚覺得墨玉愣了一下,便急轉了頭,目光隨着那隊伍的前頭走了好遠。
敏之被於媽扶着下船的時候,就拿方纔的事問墨玉。
“奴婢還當是看見了從前府裡頭的熟人,只是沒有看清楚,大約是船坐久了眼花,小姐不必在意。”
敏之便當真沒有在意,只吩咐快上馬車,往城裡去。
贊化雖然礙着父母妻兒不好相送,只是總歸擔心着敏之,怕她一個人多有不便,早早便修書一封送來了上海的友人這裡,叫他“事無鉅細,定全力想幫,權做世碧在爾”。都這麼說了,哪有不盡心盡力的道理,開門一看又是這麼一位如花美眷,些些的懊惱也都煙消雲散了。
其後幾日敏之便由那人帶着四處看房子。
也是真巧,那人帶着去的一處便是和平里,當年金嶽溪買下來給敏之做嫁妝的那一處幽靜宅子。敏之還沒什麼,墨玉進門便先哭了,那眼淚止都止不住,跟開了閘的洪水似的直往外飆。
敏之心慟之餘不免疑惑,這宅子是被政府收走的,怎的會到了買賣人手裡?
帶她看宅子的人瞧出了她的疑惑,便解釋說:“每過一陣子,政府都會放出幾套查抄來的死宅拍賣,這一套也是湊前,兩個禮拜前剛拿到,還不及掛牌呢就收到了贊化的書信,便想着夫人住定然合適,我便私自留下了。”
“如此有勞了。”敏之笑着還禮,宅子就這麼定下來了。
雖定了居所,可裡頭常年空關着,還需些時日打掃併購置些傢什,敏之便一事不煩二主了,仍由贊化的那位友人相幫
着打點,自己則在和平飯店裡頭開了個房間,權做休息了。
上海是個繁華地,人口衆多,可若是不小心叫誰看見了傳開去......敏之私心裡覺得,還是不要張揚的好,起碼現在,她還不想看見某些人,便整日地待在屋子裡,除非是非得出門,否則絕對不挪一挪。
這天贊化的友人過來,說是傢什已辦齊了,和平里那邊墨玉和於媽也帶着好些人打掃了個乾淨,敏之悶了好些天,便想着今日不如就將東西搬進去,自己也順便去看看。
多年未來這一條小巷子了,這裡的幽靜卻不輸從前,只是苦了那些搬傢什的夥計,下了車還得走一條長長的巷子。敏之示意墨玉過來,吩咐了幾句,墨玉瞭然笑着,便進了人堆裡高聲說:“我家夫人吩咐了,今日的大家勞累,工錢給雙倍。”
來的都是憑力氣吃飯的老實人,聽見這樣的話,自然什麼怨言都沒有了,吭哧吭哧搬了傢什進門,又見裡頭早有一個慈眉善目的嬤嬤帶着人備好了茶水,連點心都是肉餡的,這樣的主家,怎麼會不好好幹活?就連幹完了活出了門,也還要交口稱讚一番的。
“你們說的那和平里,倒是與我從前知道的一個地方叫了同樣的名字,不知道是不是同一個。”
腳伕們領了工錢散了,自然要去那平時常去的地界喝個小酒,說話間便有這麼個面膛黝黑的三十歲左右漢子湊上來。
“那時候我還在那戶人家幫工,還是前清剛亡國那一陣呢,住在那裡的是前清的一位格格,老爺殉國了,那麼大的家業一下子就散了,便遣了我們一衆僕人出來。赫!好傢伙,那一次的遣散費是我這輩子拿到最多的,那麼好的主子,我金順當真是沒跟錯過人!”
旁邊喝酒的幾個裡顯然是有人聽說過這事的,便說了幾句附和的話,卻聽見角落裡悠悠傳出一聲:“或許是因着那地段呢?能住在那裡的人都不缺銀錢,多給你些許工錢而已,並不是給不起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