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6年的大年初一是星期天。
所以按照三天春節假期來算,初四就是最後的一天公休日。
這一天,寧衛民把時間留給了張嬙。
和崔建和陳培斯都不一樣,寧衛民力捧的“電聲女王”,過得快樂且幸福,毫無事業上的煩惱。
由寧衛民親手爲她炮製的首張專輯推出之後,這丫頭不但迅速躥紅,名滿天下,甚至比她自己上輩子闖蕩出來的局面還要風光不少。
首先由於寧衛民的人脈關係,張嬙不像原有歷史中被主流媒體刻意忽視。
反而在一些與皮爾卡頓公司有利益關係的雜誌、報紙的相繼報道下,作爲新時代年輕人的形象代表,成功登上了正式的舞臺。
並且引起了主流媒體的注意。
雖然成名只有半年,但至今爲止,她已經參加了數次在京城舉辦的大型晚會,還被《九州方圓》節目的記者做了特約採訪。
之後,她便收到了許多知名演出團體的邀請,對其表達賞識,希望她能加入。
其次,也因爲寧衛民的“慷慨”,張嬙還拿到了其他同行根本想象不到的天價報酬。
首張音樂專輯的報酬十萬,給寧衛民的女裝品牌——香榭麗舍做廣告又十萬。
不算馬克西姆餐廳演出的報酬,就憑這二十萬。
張嬙的身家就一躍超過了圈子裡最早開始走穴的劉曉芩,成了國內最能賺錢的女星。
要知道,她上輩子錄了二十七張專輯,最高的報酬也不過每張專輯九千塊。
而目前由劉曉芩組織的走穴演出,那些知名演員去外地演一場,也不過掙個幾十元而已。
低的也就五塊八塊一場,要想多掙只能指望一天演好多場才行。
這裡外裡差哪兒去了?
當然,張嬙之所以能得到這樣的待遇也是相當合理的事兒。
要知道,哪怕經歷了一年的大紅大紫,她的歌聲仍舊充斥在全國各大城市的大街小巷。
熱度比發行首專時絲毫不減,甚至有愈演愈烈之勢。
完全可以說,這丫頭在當今的樂壇沒有敵手,儼然已經是八十年代國內流行音樂的頂流了。
事實上,在去年一年裡,除了威猛樂隊從美國帶來的前衛音樂。
以及港臺電視劇帶紅的“浪奔浪流,萬里滔滔江水永不休”,“一剪寒梅傲立雪中,只爲伊人飄香”這兩首歌。
整個大陸地區,無論南北,都再也沒有任何音樂能在傳唱範圍和社會影響力上,與張嬙的那些歌曲相提並論的。
所以,要是把1985年稱爲內地樂壇的“張嬙年”,一點都不過分。
但更讓寧衛民感到欣慰的,是如今再見面的張嬙,居然沒有半點矯揉造作、趾高氣揚和自命非凡。
她既沒有養成前呼後擁毛病,也沒有沉溺在紙醉金迷的名利場裡。
還是像過去那樣,喜歡把自己關在房間裡,守着她寶貝的錄音機,沉浸在音樂的世界裡。
如同普通女孩一樣開開心心聽着她喜歡的那些歌,或者是跟着學唱。
要說她唯一改變,就是房間裡的零食和衣服多了些,打扮更時髦成熟了一些。
看起來確實像個大姑娘了。
另外,還有一件事兒讓寧衛民沒想到的,就是因爲整日裡跟七合板樂隊廝混在一起的緣故,張嬙還學會了彈吉他,已經能夠自彈自唱了。
不用說,這新解鎖的技能,也讓寧衛民很是欣慰。
既然張嬙這麼很好學,未來的發展潛力當然也就更大了。
所以一見面,寧衛民就忍不住誇上她了。
“嗯,沒想到你這丫頭還真說到做到。居然真的在京城老老實實待着,而且還學了點有用的東西。我還以爲你會忍不住折騰折騰,出去亂跑,走個穴什麼的呢。好好好,看你這麼乖,那就給你點物質獎勵吧”
說着,就笑眯眯地從皮包裡拿出了從日本給張嬙專門準備的禮物。
“哈哈,寧哥,不要小瞧人嘛,我從來都是說話算話的。再說了,我也只想唱歌。你給我的錢足夠多了,已經花不完了,我對撈更多錢真的沒興趣。何況外地走穴我又不是沒去過,那演出條件沒幾個過得去的。有的地方甚至連麥克風都沒有,只能拿着大喇叭唱歌。那不就是騙錢嘛,我可不想再幹這樣的事兒了……”
被誇的張嬙也是美滋滋的。
尤其是她邊說着閒話,手裡接過了禮物之後。
一看寧衛民給她帶回來的居然是一個高級的索尼WALKMAN,還有十幾盤日本買到的原裝音樂磁帶……
什麼恰克與飛鳥、南天羣星、高中正義、小泉今日子、中島美雪、尾崎亞美,還有MJ,麥當娜,萊昂納爾裡奇,菲爾柯林斯,甚至還有鄧麗君的日文專輯。
張嬙的眼睛幾乎立刻就大了一圈,簡直笑成了向陽花,迫不及待地就要拆包裝盒試聽了。
“謝謝,寧哥,你簡直太懂我了!這些禮物我太喜歡了!”
然而寧衛民卻不管她如此迫切的慾望,硬是一把攔住了她。
“你先別急呀,丫頭,有件事我還得跟你問清楚了。你怎麼沒加入東方歌舞團啊?我可聽說人家王團長都來你家幾次了,說是三顧茅廬也差不多了。欽點你還不去?那可是有編制的工作,你要去了以後事業就穩了。而且天天都有登臺演出的機會。還都是大場面,比馬克西姆強多了。你到底怎麼想的?幹嘛不去?你媽還專門問過我呢。我也沒反對啊……”
提起這件事,那還是張嬙的媽媽去年的年底打國際長途電話告訴寧衛民的。
寧衛民當時也點頭同意了,畢竟他不好阻人前程。
反正他的初衷也是爲了撈錢,只要張嬙還能繼續爲他出專輯就行。
這是他的核心利益,其他的……他倒並不太在乎。
可沒想到他沒從中阻撓,也無作梗之意,偏偏張嬙自己卻居然拒絕了。
連猶豫都不帶猶豫,這丫頭堅定地維持了自己個體戶的身份。
如今雖然事情已經過去很久了,可張母對此還是不無遺憾。
今天見到寧衛民,私下裡還在跟他念叨此事來着,說無比後悔沒能說服自己的女兒。
這不奇怪。
張嬙的媽媽可是專業音樂人,是有編制的交響樂團小提琴手,她當然知道東方歌舞團的背景和份量,非常清楚張嬙錯過了什麼。
說白了,其實當初只要這事兒張嬙肯點頭,有了東方歌舞團的正式編制。
那今年的春晚舞臺,全國觀衆也許就能看到張嬙也在電視熒屏上載歌載舞了。
至於寧衛民,對於張嬙如此選擇的後果,他其實比張母還要更清楚一些。
因爲原有歷史中,張嬙紅了三年後就直接沉寂了,再沒能翻紅。
但如果有了東方歌舞團的正式編制,想必就大不一樣了。
不說張嬙一定能持續紅下去,可要想時不時在大型演出上露個面,把名氣多維持個十年八年的,不會是太大的難事。
更何況東方歌舞團點名要她,也不是盲目的看重她自帶的流量,更沒打算讓她當擺設。
其實打一開始,東方歌舞團就挑明瞭,想要張嬙的主要目的,就是打算好好培養她,需要她和海政的程琳對陣。
東方歌舞團爲了表示誠意,還主動對張家母女做出了一些保證。
說張嬙去了就是一線演員,團裡一定會傾注更多的資源栽培,甚至要給她安排團裡最德高望重的音樂家當老師。
說實話,有這個當代專業造星機器的力捧,真說不準張嬙還就能趟出另一條路來。
只可惜啊!這丫頭自己放棄了這麼好的機會……
“我……我就是受不了他們嘛。原先我也挺想去的,可很快我就發現她們那不是人待的地方。團裡面管得也太嚴了!糕點糖果巧克力,大魚大肉冰淇淋,只要好吃的東西全都不讓吃,還得天天得測體重,練形體。團長還特別要求我每天得早起練嗓子,專門給我安排了許多枯燥的聲樂課程,連週末也不讓回家。簡直像是去坐牢。你說我好不容易纔從學校畢業,這不成了纔出狼窩又入虎穴啦?而且原先好歹還是走讀呢,這下竟然成寄宿的了。我冤枉不冤枉?要真答應了他們,那我才叫腦子有病呢。我哪兒會那麼傻嘛……”
寧衛民原本還在隱隱爲張嬙可惜,這下卻被她的大實話給逗笑了。
心說大概東方歌舞團也沒想到,小丫頭好逸惡勞,正是這份格外的看重把張嬙給嚇着了。
不過人都是心口不一的,寧衛民雖然心裡挺認可張嬙的選擇,但爲了維護道貌岸然的形象,嘴上還是不免虛僞地教訓了幾句。
“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怎麼連這點困難都怕?又不是永遠如此,你要堅持堅持,克服克服也就過去了。何況人家這麼給你安排,那是想更好的栽培你。一般人可沒這待遇呢。不是我說你,你這可有點不識好人心啦。”
這話說得張嬙臉一紅,調皮地吐了吐舌頭,但仍然倔強,不肯改變態度。
“這待遇我可不想要。寧哥,要我說,你纔是不識好人心呢。我要進了歌舞團,私下可就不能演出了。那你以後需要我演出怎麼辦?我去了是違紀,不去又對不起你。到時候,我也忒難做了。所以還是現在這樣好,我自由自在。只要你一句話,我馬上拿起揹包跟你走……”
而這完全就是強詞奪理地爭辯了,甚至有點持寵而嬌。
寧衛民也就更是忍俊不禁了。
他索性直接戳破了小丫頭的心思。
“行啦,拉倒吧。你就別拿我當幌子了。你要是真答應去東方歌舞團,有了更好的前程,我只有爲你高興的。至於有關演出的事兒,又不是不能協商的問題,到時候我跟你的領導面談也就是了。說來說去還是你捨不得現在的舒坦日子。又覺得自己已經有資本了,可以試錯。你這丫頭啊,我真不知道怎麼說你好。人不能總圖眼前舒服啊。總得想想長遠的事兒。有時候,也只有走出舒適區才能進步……”
然而更沒想到的是,小丫頭居然又說出了下面一番話來。
“哎呀,寧哥,你怎麼就不能替我想想?你可不知道,他們讓我唱得那些歌有多難聽。都什麼知名作曲家啊,連個旋律好聽的歌都寫不出來。再說了,那地方不光管得嚴,人際關係也不好處,幾乎全都是女人。你不知道女人多,事兒就多嘛。”
“說真的,那兒的人別看表面上挺和氣的,看我的眼神卻不是那麼回事。一個個都恨不得把我生吞活剝。我知道,他們都嫌棄我是野路子,打心裡看不起我。我要是能一直這麼出名一直受歡迎還好說,真哪天不紅了。團裡的人肯定能把我生吞活剝了。”
“什麼長遠啊!我長遠得了嗎?要在那兒待長了,我非傻了瘋了不可。難道你願意讓我受這樣的罪啊?說心裡話,我還就喜歡馬克西姆餐廳。我在那裡是完全的音樂自由,我願意怎麼唱怎麼唱,願意怎麼跳怎麼跳。樂隊也合得來,演奏的水平也高。尤其聽歌的那些外國人特有意思,他們能跟我一起跳,也願意跟我們一起跳。我幹嘛非要改變這一切呢?幹嘛非得去那種不能隨便動的舞臺,唱我不喜歡的歌?”
這就是寧當雞頭,不做鳳尾的道理了。
也是,要是張嬙從心裡就反感這些約束東西,非要把她硬塞進去,恐怕也沒什麼好結果,反而容易夭折。
其實能像她這樣能做到富而不驕,心態平和也不易啊。
有這樣知足且踏實的心理狀態,不但能讓他們的合作關係更穩定,而且也許反而能夠讓張嬙的演藝事業走的更遠。
想到這兒,寧衛民也想開了,反正還有自己捧着張嬙呢。
再不濟,也不會比她上輩子差,起碼鈔票是可以讓她撈得更足實些的。
於是也就不再兜圈子了,把需要張嬙去做的事兒徹底攤開了。
“也行吧,強扭的瓜不甜,人貴有自知之明。你要願意做演藝圈裡的個體戶那就做吧,也許只有這條路最適合你。這樣,這回我帶回來的磁帶,有些歌我圈起來了。你好好聽聽,爭取儘快把旋律掌握了。然後等我在京城的事兒處理好了,你就跟我去日本,咱們去那邊進棚錄音。給你製作第二張個人專輯……”
“啊!寧哥!你說真的,真要給我發第二張專輯!還要帶我去日本啊!”
“當然是真的,我不早就答應你了嗎?我也是說話算話的!”
“啊!萬歲!太棒了!我一直盼着這天呢!寧哥,你說有你在,我還入什麼歌舞團啊!幸虧沒去!去了我還怎麼跟你去日本啊?哎呀,我也能出國了。我的人生終於圓滿了!”
看張嬙沒心沒肺,樂得亂蹦的樣子。
寧衛民也無語了,不過不得不說,還真有點小小的成就感。
一不留神,咱也成了共和國中最早玩兒跨國企劃,國際製作的人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