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國第一次郵票牛市的時間週期,大概是從1984年1月開始,到1985年的5月終結。
差不多持續了一年半。
所以波及範圍很廣,參與者衆多。
這次熊貓小型張突如其來的增發消息所引發的暴跌,也並不只京城一地遭殃,而是全國範圍的。
其他各大中小城市也受到了影響,郵市行情同樣開始走上了下坡路。
而且由於各地行情都以京城爲晴雨表,從地理位置上來講,首當其衝遭遇衝擊的,當然就是距離京城最近的津門。
說實話,頭幾天皮爾卡頓的幾個高管在津門兜售整版鼠票的經歷實在不愉快。
他們一到這兒,先是被市場門口的蘑菇隊給纏上了,磨走了不少貨。
隨後進入市場,找到的交易方就沒有一家實力雄厚,能買兩千版以上的,給的價錢又苛刻,一家比一家低。
他們不得不耽擱了好幾天,而且被對方狠狠宰了一刀。
可同樣因此,也導致炒作需要的“量”被分散到許多人手裡,津門並沒有形成一家獨大的莊家。
所以在鼠票的拋售上,津門市場不但散亂,沒有組織性,而且還爭先恐後,特別着急。
要知道,津門人自己都說自己“津門人就是欠管,竟有些害羣之馬,一條魚攪得一鍋腥”。
這句話反應出的就是津門人身上的那麼點小毛病。
好不容易有了個飯碗吧,往往不等餵飽肚皮,就一定有人出來在暗中狠砸。
沒轍,津門人賊大膽,只有捱餓,才管得了自己個兒。
只要有一口飯吃,也絕不會老老實實的吃。
反而一定會有人出來,要比別人吃得“俏”,也就是砸飯碗。
好多人的思維模式都是——反正我不砸,也有人在砸。倒不如我先砸,把便宜弄到手再說。回頭等別人再砸,我也賺夠了。
這甚至成了一種循環反覆的歷史規律。
包括日後的津門的出租車、京津公路的大巴,食品一條街,五大道的旅遊服務業……津門人都是這麼一次次的親手砸了自己的飯碗,最後大家再一起守着飯碗捱餓。
所以還別看津門人從幾個京城人身上沒少割肉,讓幾個穿西裝的外資高管飲恨回京。
可貨到他們手裡,因爲窩裡鬥似的的惡性殺價,行情掉的速度也比哪兒都快。
再加上京城那邊也沒閒着,在投資風險與日俱增同時,哈德門他們爲寧衛民當二傳手,又把好幾千版鼠票,就地倒給了跑京津兩地的郵販子。
這一下可好,流入津門的老鼠,簡直淤了,鬧上“鼠災”了。
直接導致津門的鼠票的投資收益率反而急速下降,出貨也不大順暢了。
並且最爲關鍵的一點是,市場並沒有給津門人多少時間反應和調整。
沒幾天的工夫,熊貓小型張增發的消息,所引發的大崩潰就來了。
得,這一下可真是日本船,滿完(丸)了!
眼睜睜瞅着整體市場,不分品類天天在縮水,各種郵品大幅下跌,而且其中還就熊貓和鼠票領銜主跌。
那些接了鼠票沒能及時拋掉的津門人這叫一後悔。
情難自已的齊聲痛罵賣貨給他們的京城人,口口聲聲痛斥,此仇不共戴天。
最後罵着罵着實在忍受不了,只好閉眼“跳樓”全部出清。
本來津門的郵販子們在鼠票上掙得就不多。
趕上整體行市雪崩,大部分拿着鼠票的人,都嚴重摺了本錢。
爲此,這些人幾乎全都熬不住了,就改了行。
比如開個小餐館,或者去倒賣服裝,攤煎餅,蹬三輪等等。
那些僥倖還能留在市場的人也不怎麼樣。
想想看,連京城郵市都變得交易冷清,其他地方的郵市自然更是人跡罕至。
不出半個月,一宮花園裡的郵市門可羅雀。
僅剩的郵票販子們,只能靠三五成羣,打着紙牌,來打發綿長的日子了。
雖然這些人玩兒牌有時也會興奮激動,湊在一起更不免吹噓昨日的輝煌,掛在嘴邊的都是“想當初,老子……”。
可是想當初又有甚麼用呢?
他們帶來的集郵冊放在身邊,一天也未必有人翻動一次,能積厚厚一層灰。
郵市的盛況,也已經完全留在記憶裡吃土了。
至於說到全國的第二大城市,也擁有着全國第二大郵市的滬海,崩盤慘劇肯定比津門更甚。
1985年這場郵市狂潮照樣席捲了很多滬海投機者的財富,讓很多夢想一夜暴富的滬海人財富歸零,市場在無情的方面,永遠是一視同仁的。
只不過滬海畢竟是個老牌投機之都。
早先解放前,各種金融投機活動就在滬海盛行。
不論炒郵票、炒股票,還是扎金子,想當初的滬海人都是全國的引領者。
滬海要自稱第二,就沒人敢稱第一。
所以魔都並不是白叫的,方方面面的情況都要特殊一點。
比方說,那些經歷過這些的人,或者從長輩口中瞭解過去一些情況的人,再應對起類似的情況,總要比其他地方的人多些經驗的。
在滬海操縱鼠票的賀軍就是這麼一個特例。
雖然他這人有點自大,自以爲把寧衛民從滬海逼回京城,卻一頭撞進了寧衛民在滬海和花城的雙重陷阱,沒少受氣賠錢,好一番焦頭爛額。
可終歸他受過祖父賀老先生的親手調教,起步就比別人早。
有腦子,有見識,有經驗,有膽識,有資金的他,怎麼也算是滬海郵屆的一方人傑。
他跟解放前,在滬海曾經三天橫掃列支敦士登郵票的唐無忌大不一樣。
唐無忌富家子弟,俗稱小開。
雖有“郵票大王”之稱,解放後也在滬海集郵協會充任要職。
可他玩兒郵票也是小開式的集郵,對什麼有興趣不惜重金,重在玩賞,不在升值。
一旦把一種郵票研究透了,也許就沒興趣了,會轉入另一個新挑戰的領域。
而賀軍卻是以積累財富爲主的賣家和炒家,相比起來,炒家的成色還要更重些。
那麼他主要追求的就是郵票升值,然後高價賣郵票給唐無忌那種人獲利。
所以他就更懂得市場風向的重要,也更看重市場風險。
儘管糊里糊塗從寧衛民手裡吃了虧,可他沒繼續糊塗下去,反而吃一塹長一智,認識到萬事都難預料,什麼情況都有可能發生。
爲以防萬一,他不惜花費金錢在全國主要郵市都安排了人手,專門觀察市場價格的變化,一天給滬海打一次電話。
結果正是這個看似沒必要的舉動,在關鍵的時候救了他。
得知全國郵市集體狂泄,賀軍立刻意識到大勢不妙。
賀老先生生前就一再告誡過他,市場徹底轉向的諸多特徵。
於是他立刻權衡形勢做出了不惜斷尾求生的明智舉措。
一方面趁着滬海鼠票還居於高位,讓助手謝玲坐鎮大本營趕緊用各種辦法拋售手裡的鼠票和其他大路郵票。
另一方面,他帶人帶貨,遠避最先崩潰的北方市場,做飛機去更南邊的花城去拋售。
以及因爲當時交通不便,市場環境相對封閉的成都去兜售。
最終,他以市價六成的代價逃出來二百三十多萬的資金。
雖然相較於郵票牛市開始初期的一百六十萬的身家,他資產增值也就實現四成,遠遠不及自己的期望
可要比起那些坐了一回過山車又打回原形,還有那些虧了血本,多年繼續毀於一旦的主兒。
他已經無比幸運了。
關鍵是他還懂得,別人虧的時候,自己不虧也是賺,未來還會有更多更好的吃貨機會。
就憑這個想法和他逃出來的那些資金,他已經敗中取勝,完成了一半的最初目標,實質性的成爲了滬海郵王了。
雖然加冕典禮不夠風光,甚至有點屁滾尿流的狼狽,可王就是王。
等到浪潮平息後,他就是滬海郵市上說一不二的主兒。
甚至對於操縱滬海郵市的行情來說,他的權柄反而比起牛市時,還會更重,會更省力。
另外,滬海郵市上還有另外一個幾乎完全脫逃幸運兒,也得提一提。
那就是和寧衛民合作愉快的“朱三萬”。
市場大了就會有偶然個例,“朱三萬”這人心寬體胖,不容易鑽牛角尖,而且年紀大了,性子越發慢吞吞。
雖說是被寧衛民當了槍用,可他把鼠票從滬海郵市上拋售之後,畢竟套出了大量現金。
再加上她又怕賀軍盯上自己,想仔細看看風色再說。
一時間,他就沒急着找個新項目投入大筆現金,就連跟風炒熊貓也是隻拿個兩三萬小玩玩。
所以不管是誤打誤撞吧,還是小心謹慎,反正市場暴跌來臨的時候,正好是他手裡現金最多,神經也最敏感的時候。
那他跑起來還能不快嗎?
別人還在愣神沒反應過來的工夫,他已經把自己所有存貨都拿到市場上甩賣一空了。
身家一舉突破六十六萬大關。
瞧這數兒有多吉利。
如果單從收益率上來看,他很可能是這撥牛市裡滬海收益最高的第一名了。
不過有點可笑的是,“朱三萬”坐看郵市暴跌,除了必然的慶幸之外,他內心還充斥着對寧衛民的感激。
他居然認爲都是靠寧衛民的“好心”提醒,自己才能躲過一劫。
甚至感動得等不及寧衛民再來滬了,主動打了個長途電話到京城,問寧衛民的境況,怕他淪陷在這場災害中無法自拔。
雖然電話裡,從頭到尾沒提到一個“錢”字。
可老朱的言外之意,卻隱隱有要當“模子”,可以給寧衛民提供一定經濟資助的意思。
模子就是楷模。
八十年代的滬海剛剛流行一句話,叫“做模子是痛苦的!”
因爲做這種人,往往要割肉放血,又叫“吃痛”。
反過來,山東人的算,滬海人的算,滬海人在經濟上的態度,卻是全國人民家喻戶曉的。
滬海人有出名的“三不借”嘛,老婆不借,身份證不借,鈔票不借。
在滬海生活,可以沒本事,但必須會算,俗稱“門檻經”,又叫“刮皮鬼”,是處世第一功。
滬海人甚至能算計到“一雞三吃”,用洗臉水衝小便,洗菜水衝大便,淘米水洗碗的地步。
哪怕滬海的戇大也是“門檻賊精”,最大特色是“戇進不戇出”。
所以老朱的這種人情溫度可真是讓人太意外,也讓人太暖心了。
這就讓寧衛民在結束這通電話後,還真是替老朱全身而退高興,同時也不免有點汗顏和慚愧了。
忍不住心裡嘀咕,這位也太實誠了點,怎麼比京城人還局氣呢。
他到底是不是滬海人啊?
瞧這事兒鬧得,這不是讓我賣了,還替我數鈔票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