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京城現在的規矩,過年仍然是需要拜年的。
正月初一得先給家裡父母、長輩拜年,然後帶上禮物去至親家走動。
要是結了婚的兩口子,不管有沒有孩子,基本上都會遵循着大年初一在男方的家裡過,大年初二是陪着女方回孃家,這麼一個通例。
至於其他的親朋好友,社會關係,就得挪到初二之後再說了。
這年頭的春節假期其實就三天。
大年初一是從週三開始的,到到大年初三的週五結束,所以在時間上還真談不上多充裕。
不過,由於大部分上班族上禮拜日就沒休息,把省下的一天調休到了週六。
這樣的話,一口氣兒能連着休息五天,那就好安排多了。
也就是說,週三週四是家庭聚會的日子。
從週五開始一直到週日,則成了大家可以隨意支配的時間。
既可以友人之間相互串訪,也可以帶着老婆孩子去逛廟會,去公園,或者就乾脆在家裡逑着。
不用說,對於懂得人情世故,熱心功利的人,這三天怕是首先要用來給領導拜年,給上司送禮的。
被困在賓館裡的沙經理,正是基於這種角度來考慮問題的。
他覺得初一初二寧衛民肯定沒空,多半得和家人相處,不好登門打擾。
初三寧衛民大概也不能免俗,多半得去拜訪各方的大人物,或者乾脆就是去宋華桂家。
那自己要想見寧衛民的面,大概就只有週六和週日這兩天了。
尤其寧衛民如今身份已經不一般了。
不但成了皮爾卡頓的股東,還娶了個日本大明星當老婆,更一手捧紅了斐翔、崔健、張嬙這幾個明星,這次回來甚至還把鄧麗君帶上了春晚。
沙經理就更加確定,寧衛民對外的交際應酬一定不老少。
因此他乾脆就把最可能見到寧衛民面的時間進一步縮減到了週六和週日的下午。
畢竟寧衛民管着壇宮飯莊呢,肯定不會在外胡吃海塞。
即便是出門,這個時間也該回來了。
至於說到見面之後會如何,能否真能說動寧衛民出手幫忙,去對付那個“挾皇太后以令諸侯”的鄒國棟,和幫着搖旗吶喊的熊健民。
沙經理可一點把握都沒有。
寧衛民在海外的日子過得舒舒服服他是清楚的。
人家早就遠離了京城,自成一方諸侯,未必願意再蹚這邊的渾水。
在他看來,寧衛民不來參加公司的會議,除了厭惡鄒國棟之外,很可能也有想置身事外的意思。
要是他,他就懶得理會這些破事。
自己的日子舒坦就完了,誰還顧得了別人?
所以沙經理內心真正期望的,也不過是希望寧衛民能給他出出主意,指點一下迷津罷了。
人人都說過年拜神,現在的寧衛民就是他的神,是他的救命稻草。
別的不說,以寧衛民的精明,不聲不響竟然能混到這個地位。
無論是對公司的事兒,還是炒郵票的事兒,只要他肯開口,相信自己的日子就會好過不少。
至於像公司那些老夥計們天天叫囂着,要不惜魚死網破,給鄒國棟和熊健民好看。
沙經理認爲那是不得已爲之的最後一步,而且也沒什麼意思。
說句大實話,任命權和財權都在鄒國棟的手裡,上頭又有“皇太后”宋總的支持。
他們這些烏合之衆拿什麼跟人家鬥?
人家求太后下一紙調令他們就得老老實實挪窩。
再說搞破壞雖然容易,可魚死了網卻未必破。
要惹得連宋總都不開心了,只能讓對方更堅定的收拾他們這些人,那就是條死路,傻子纔會自尋死路。
於是初二這一天,爲了拜神上供,給寧衛民準備一份厚禮,沙經理還是鼓起勇氣回了一趟家。
想趁着老婆帶兒子回孃家的機會,回家多拿點錢出來,否則怎麼去求菩薩?
卻不想他的老婆也不傻,出於對他的瞭解,早預判了他的預判,就在家裡等他呢。
而且提前把孩子給送到孃家去了。
那不用多說,等他自投羅網一回來,他的老婆就又是哭天抹淚的一通鬧。
“你這個殺千刀了,有了錢你就搞破鞋啊,居然把那些臭女人招到家裡來氣我。你個沒良心,是不是惦記把我氣死就好了。你好另娶啊!”
突然發現自己落入陷井,被老婆打了伏擊,沙經理最初嚇了一跳。
自己那平日裡只會做飯帶孩子的老婆居然能有如此的心智,讓他大惑不解。
但隨後就是厭惡至極,老婆的潑婦狀讓原本就悶悶不樂的沙經理,簡直沒有半點解釋的慾望。
他只說了句,“別鬧啊!我沒工夫跟你糾纏不清……”
就一把推開了老婆,自己打開櫃子,去家裡放存單的地方拿錢。
或許是因爲悶悶不樂的沙經理現在滿腦門子的官司,心思都放在爲自己的前程擔心上了。
或許也是因爲沙經理爲這兩天大年下的有家沒法回,一個人困守在賓館憋悶壞了,積累了大量的怨氣。
他壓根就沒想到自己此舉會給自己老婆造成多大的精神刺激,產生什麼樣的誤會。
於是沙經理的老婆簡直炸了,還以爲他要拿家裡的錢去討好野女人。
登時就瘋了一樣的撲了過來,然後對着自己的丈夫拼命一樣的拳打腳踢。
“你個王八蛋!你還有沒有良心!你還要不要這個家了!我看你是鬼迷心竅了!我不活了!跟你拼了!”
沙經理也是心裡驟然火起,捱了幾下重擊,他也忍耐不住了,騰的一下火起,上手就抓住了自己的老婆的胳膊。
然後一巴掌狠狠扇在老婆的嫩臉上。
緊跟着,他的拳頭雨點兒般的灑落下來,落在他老婆圓滾滾的身上、屁股上,腰身上。
女人捱打,委屈的叫着,躲閃着,卻也能宛如一個輕量級的拳擊手抽冷子還擊。
一招九陰白骨爪就扣在了沙經理的臉上,帶出了一片豔紅。
一口就咬在了沙經理的胳膊上,給他留下了一個帶血的牙印。
“你打死我吧,你打死我!”
“你說的,我還就打你了,打死你個潑婦,臭娘們!”
疼的撕心裂肺,沙經理的手也漸漸加重。
“姓沙的,你不是人!老婆孩子你都不要了!你拿家裡的錢去填乎野娘們!你就不替兒子想想?天打五雷轟的玩意!”
“你個臭娘們!誰說老子要拿錢給別的女人了!老子拿錢是要去送禮!老子工作都快沒了,你知不知道!老子在公司天天挨擠兌,都快要跳樓了。你知不知道!你特麼就知道跟我鬧!幹正事你也攔着?沒我,你們孃兒倆全得喝西北風去!”
“誰信啊?野女人你都帶家裡來了!你還敢說你無辜?你是不是要離婚?是不是要離婚?你說啊,說啊!”
“我就操!老子要離婚還能把錢都給你管!你也知道那是破鞋,我能爲了破鞋不要兒子!人家來家裡,就是想讓你不痛快,巴不得讓你跟我鬧的!你傻不傻?你蠢不蠢!”
“你才傻,你才蠢!拉完屎連屁股都擦不乾淨!你還有臉說!你多能耐啊,就會窩在家裡打老婆!”
“你特麼倒是能個兒,就會壞我的事兒!家裡的錢我不動了行了吧!這日子沒法兒過了。我認命了,誰讓我娶了你這麼個敗家娘們呢!不就是卸磨殺驢嘛!我活該,行了吧!”
“咣鐺”一聲,沙經理把家裡的凳子給踹到了,仰面坐在了沙發上,一副生無可戀的摸樣。
可說來也怪,有的女人還就吃這套。
明明愛情已經走上絕路,到上吊的時刻了,但當發現自己男人真要倒黴了,女人倒開始心軟。
也不打了,也不罵了。
外部的危機能瞬間激起同仇敵愾,抵消掉一切內部矛盾。
“殺千刀的!你說真的?你在公司出事兒了?你別嚇我……”
“還沒有,不過也快了!”
“到底怎麼回事?”
“還不是那個鄒國棟,上個月他開會說要收緊財務制度了,然後馬上就開始執行。我好些報銷單都被拒了,差不多有兩三萬塊得我自己擔着。我找他說合,他居然還要查我的帳。我那女秘書也是他宣佈要調崗,把人給安排到公司庫房去了。這纔有了咱家過年這些破事。他就是要我好看,要往死裡整我啊。”
“呸!你管不住褲腰帶的事兒就別說了!我就問你,你的帳有問題?真怕他查?”
“你這不廢話嗎?哪家公司的後勤沒毛病的?我還跟你說,他要真查我,就不是兩三萬的事兒了。弄不好得讓我補二三十萬……”
“二三十萬?你從公司拿回來的也沒這麼多啊!”
“那可不,可查出對不上賬目的問題就是我的責任,誰讓我是後勤部經理呢。這理沒地方說去。只能自認倒黴。”
“那怎麼辦?”
“怎麼辦?花錢送禮啊。有人應該能幫上我的忙,就看人家願意不願意了。”
“那……你要從家拿多少?”
“怎麼也得三四萬吧。”
“瘋了吧你,姓沙的,你是不是覺得我好騙啊?有誰送禮送這麼多錢的!”
“閉嘴吧,你懂個屁!就這,人家還不一定看得上眼呢?”
“我就呸!騙鬼去吧你,就沒聽說過像你這麼送禮的。除了養野女人,哪兒還需要這麼多錢?”
“愛信不信,懶得跟你說!沒見識的蠢娘們!”
“你說,你說,你不說都不行!你到底是要把錢給哪個野娘們兒花!”
“給你臉了是不是?皮又癢癢了吧?還想挨第二回打?”
“借你倆膽兒。別的地方沒本事,吹牛倒行。我看你有多大能水兒!”
“沒能水兒,但我有拳頭!”
“少跟我來這個,讓我瞧瞧,讓我瞧瞧……”
就這樣,剛休戰了沒多會兒,纔好好沒說兩句的兩口子又開始了二輪戰爭。
沒錯,在天下的無數夫妻當中有一些夫妻就是這樣生活的。
或許因爲性格使然,天生反衝。
或許是因爲平淡日子過久了,他們總是想要找點刺激,給原本可以安寧的生活添點火辣辣作料。
他們總會因爲一些事情大吵大鬧,甚至大打出手,哪怕有的時候是出於關心對方,在意對方,也喜歡通過這種粗暴的方式來表達。
所以這種夫妻間的幹仗其實反而有利於婚姻的和諧。
他們總是打了就好,好了再打,無休無止,反覆循環。
或許這真的是一種愛,有誰能說得清呢?
反正不管怎麼說吧,沙經理兩口子經過幾次拉抽屜式的夫妻互毆,他們彼此間也終於就目前的家庭狀況達成了共識,暫時建立起了一定程度的互信,決定放棄內部矛盾,先一致對外,解決好沙經理的前程問題再慢慢算賬。
所以錢,沙經理的老婆是點頭同意給了。
但是,她也有個要求,就是去求人這件事,沙經理必須帶着她一起去。
否則,她可沒法相信沙經理的話,誰知道他搞什麼鬼。
而對這個條件,沙經理就是再不情願也得同意了。
因爲一是他本身卻有理虧的地方,老婆懷疑他的行爲是有道理。
二就是他的前程要緊,他心裡除了這件事也放不下別的。
所以雖然明知道自己老婆的性格有點愚蠢,很是拿不出手。
可他也不在乎了。
畢竟老婆是自己青梅竹馬的鄰家姑娘,在一個衚衕一個院一起長大的。
不但在自己最窮的時候跟了自己,當初什麼都沒要就和自己草草結了婚,還給自己生了個兒子。
這樣的糟糠妻就是自己的命數,他別說狠不下心甩了,也沒法不認。
願意跟着就跟着好了,要是讓人笑話,那就笑話好了。
像他這麼牛X的人,還在乎當一回傻X嘛。
那句話怎麼說來着,人生在世難免有吃屎的時候,只是不要細嚼就好。
就這樣,大年初四這天下午,沙經理兩口子帶着他們採買的禮物——昨天剛從友誼商店買的一隻乾隆時期的琺琅彩黃地開光胭脂紅山水紋碗,還有一條翡翠項鍊,叫了輛出租車直奔現在叫做芸園的馬家花園。
出門的時候,沙經理帶着老婆行色匆匆,就怕碰見一個單元樓的鄰居門,感到難堪。
其實他還真有點多慮了,因爲實際上鄰居們在背後羨慕他者,遠比笑話的人多。
尤其是男性,普遍都認爲沙經理在女人方面有玩意兒。
什麼刁三頑四的女人,他都能擺弄得水光溜滑的!
別看這傢伙一副青蛙的身材,其貌不揚的,可豔福不淺啊。
大年下的,好幾個姑娘一起找到他家裡,居然一個比一個漂亮,而且全都愛他愛得要死。
就是他老婆知道了也沒能把他怎麼樣。
反而兩口子越打架,她越殷勤百倍,越折磨她越有感情。
你說這沙經理有沒有本事?
他還真是男人的楷模,女人的剋星。
這就叫家裡紅旗不倒,外頭彩旗飄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