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酒架牆後面有一條走廊,通向鋪設地板的營業空間。
吉茂父子二人都跟在調酒師的屁股後頭,踩着紫絳紅的地毯向前走着。
一拐彎,更加豪華的佈置突然展現在他的眼前。
從樓梯往下走三步,是一個空間相當寬闊的房間,地上鋪設的全是高級木地板。
一張張茶褐色的桌子排列着,每個桌子的四周是真皮包制的長沙發。
桌子上有水晶的菸灰缸,旁邊還配置着一盞盞帶有燈罩的落地燈。
天花板上裝有嵌入式的筒燈,星羅棋佈,燈光柔和,宛如夜間的星空。
落地燈罩裡射出的微弱燈光,只能照亮各自的桌子。
模模糊糊的光影裡影映出客人們與陪酒小姐之間若即若離、談笑嬉鬧的身影。
而店裡營業空間的正中心還有一個圓桌擺着一個大型九穀窯的花盆。
這可是全場的亮點,也是最奪目的地方。
因爲那巨大且華麗的花盆裡面是用硃紅、玫瑰紅、豆沙和粉色等多種花卉組合而成的一組大型插花,目測起碼有一人多高。
在頂部幾個聚光燈的照射下,看上去相當的華麗繁茂,宛如紅豔豔的朝霞。
無論是誰看到都會因此醒悟,懂得了這家店名字的由來。
“請坐在這裡稍候!”
最終,系領結傢伙把吉茂父子帶到樓梯下一張最角落的桌子那兒,請他們落座。
雖然位置偏僻,倒不能輕易的認定這就是輕視。
畢竟時間已經不早了,而赤霞的生意又好得很。
全場望去,幾乎沒有桌子還空着。
也只有邊邊角角的位置上,因爲空間不大,難以安排多人入座,實用價值不高,所以還空着。
像他們這裡的這張桌子和一個不大的長條沙發,頂多也就是能坐下六七人。
要是三個以上的男客再加上女公關的位置,必定顯得擁擠了。
能有更寬綽的位置,誰也不會隨便把客人往這裡帶。
不過他們父子倆坐在這裡,從空間的角度倒是還湊合。
唯一不好的是,這裡如同一個海外孤島,和其他的桌子離得很開。
他們完全沒辦法看到整個營業場所的空間,一時也找不到寧衛民的身影。
當父子倆把他們各自的公文包放在沙發上,自己也坐下之後。
很快走來兩個身陪酒小姐,坐在他們的邊上。
要說姿色的確很一般,但很年輕,也就二十歲初頭。
而且身材是真不錯,妝容也很素雅,淡裝華服,算得上賞心悅目。
吉茂部長便開口點了一瓶OLD PARR。
像這樣的高消費場所,加上座位費的話,點上這麼一瓶在商店裡賣六千円的老伯威士忌,就應該差不多在二十幾萬円的消費金額了,不算是小氣。
而且點酒沒有瞎要的,什麼樣的酒也能視爲客人年齡和身份的註解。
所以根本不用多說什麼,兩個陪酒小姐就意識到,吉茂部長起碼也是大企業的高管或是中型企業社長一類的職務,纔會專好這種由當年日本的政治家從海外引入日本的威士忌。
她們的態度也越發顯得殷勤起來,開始主動給客人分酒,用冰塊調酒。
展現甜美笑容的同時,也極力選擇客人喜歡的話題。
吉茂冊畢竟是個年輕人,哪兒禁得住專業“撈女”的撩撥?
登時有點飄忽起來。
雖然在父親面前不敢造次,但束手束腳之餘,難免也有點色授魂銷的身不由己。
吉茂部長卻對此無動於衷,只關注他在意的事兒,“剛纔給我指路的那一位,他好像不是一般的調酒師吧?說話的態度似乎有點生硬啊!”
“啊,他是港城人,不是日本人。如果他讓您不滿了,我替他向您道歉。”
“無所謂了,我第一次來,今天是爲了寧會長才來光顧的。只是他說替我去通報了,卻不知道我要等多久?”
“哎?寧會長嗎?那您請放心,我們的調酒師和寧會長是很熟的。他既然說爲您去通報了。我想,寧會長此時應該已經知道您的大駕光臨了。”
吉茂部長這才放心,但他還想再問,陪酒小姐爲他倒完酒卻起身了。
原來是服務生送來兩條消過毒的手巾、幾小碟簡單的小菜和堅果。
兩位小姐不但讓開了空間,也伸手幫忙,把桌面重新佈置好,甚至連不小心滴落的水漬也擦拭乾淨。
“寧會長是經常來光臨這裡嗎?”
“是的,這幾天他幾乎每天都來。”
“哈哈,看來赤霞俱樂部真的是很有魅力,連寧會長這樣的大忙人都吸引住了,你們的媽媽桑一定是個了不起的人……”
說到這裡,吉茂部長不禁笑了起來。
他的言語裡有着促狹之意,潛臺詞無疑是拿寧衛民年少風流打趣。
然而蹊蹺的事,這種司空見慣的笑話,卻沒有得到陪酒小姐們的呼應和捧場。
她們還是不失禮貌的淡淡笑着。
尤其他自己身邊的那個,如果再仔細看的話,倒是有點尷尬。
吉茂部長不免奇怪起來,又問“寧會長應該是這裡的老顧客了吧?他每次來都是哪位來陪他?”
陪酒小姐的推諉之意更是明顯。
“啊,抱歉,有關這點我也不清楚。我是上個月剛來這裡的。之前我在其他的地方工作。”
吉茂部長轉頭看向兒子身邊的那個。“那你呢?瞭解嗎?”
“我,來了三個月,不過也是最近才認識寧會長的。他好像沒有相熟的小姐,只是媽媽桑的朋友。”
“赤霞夜總會的媽媽桑年輕嗎?”
聽到兩個小姐這麼說,吉茂部長消瘦的臉上越發涌出好奇的表情。
這個小姐倒似乎是個喜歡多說話的人,嘴邊不是太嚴。
“年輕喲!比大多數俱樂部的媽媽桑都要年輕得多,而且是一個有外國血統的大美人。聽說,她過去好像是哪家夜總會頭牌女公關,被客人們稱爲‘天下第一枝花’。”
“哦,原來是那麼回事。你們的媽媽桑看來真的是厲害啊!真想馬上就見見本人呢。”
話到這裡,吉茂部長又哈哈大笑了起來。
他已經自以爲了解了真相,覺得寧衛民在這方面好像和其他男人也沒什麼區別。
畢竟年輕,還剋制不了對美色的嚮往。
雖然娶了個“第一美女”,剛剛結婚也沒多久,但仍然貪多,天天往這裡跑。
如果從這個角度來比較,好像自己兒子也不是那麼差勁了。
“這個當然會滿足您的心願。雖然媽媽桑應該現在正忙得不可開交呢,不過一會兒肯定會過來的,特別是您還是寧會長的朋友。”
這麼恭維着,這個小姐無意中把頭看向廳裡的方向,忽然叫了起來。
“啊呀,媽媽桑真的在那裡!先生,看,就在那邊,她和寧會長一起過來了。”
吉茂部長的位置,視線完全被擋住了,他極力看向小姐示意的方向,可還是看不見!
不過,他因爲兒子已經站了起來,一臉恭敬的神色,也知道小姐不會看錯了。
便也跟着站了起來,以示迎接和敬意。
然而站起來後,當看到寧衛民的身影后卻不由得大大吃了一驚。
因爲在他的想象中,即便寧衛民的相好真的是這裡的媽媽桑。
那麼有個嬌滴滴的大美人溫柔地挽着他的手腕,陪着他一起走過來。
甚至這麼個大美人是把頭依偎在他的肩上,在這種風月場所秀秀“恩愛”,都不奇怪。
但他怎麼也沒想到,寧衛民身邊居然陪着他的是兩個穿着錦繡和服的女人。
一左一右,個個妝容秀麗,一個賽着一個的漂亮。
難道這裡還有兩個媽媽桑嗎?
要知道,通常情況下,一家店只需要一個這樣的角色就夠了。
因爲媽媽桑不但收入高,而且往往是要從店裡的利潤裡拿部分分紅的。
這家夜總會裡居然還有兩個媽媽桑,看來底蘊實在是不小。
只憑這樣的氣勢,這家店的背景就深不可測,否則怎麼可能負擔得起這樣的費用?
關鍵是其中哪一位纔是寧會長的情人呢?
記着剛纔陪酒小姐的話,有點老眼昏花的吉茂部長一邊在昏暗的燈火中費力辨識哪個媽媽桑像是混血兒。
同時也暗中思忖着,總不會這個年輕人還有左擁右抱的福氣吧?
不過想一想,也很有可能哦。
在銀座有錢的人多,但功成名就的多是上了年紀的人。
像寧衛民這樣年輕又有風度的帥小夥可不多哦。
結果更大的意外還在後面呢。
當凝視中的目標走到近前,吉茂部長終於能夠看清一男兒女的面容後,這才發現,居於寧衛民身後的那位,竟然是寧衛民的新婚妻子——日本的大明星松本慶子。
這特麼到底是個什麼情況?
剎那間,吉茂部長立刻就從有點猥瑣又不無羨慕的臆想中脫離出來。
茫然和愕然,出現在他的臉上。
雖然是一瞬間的變化,但因爲太過意想不到了,幾乎可以說把他這種呆滯的表情暴露無遺,這對於頗有城府的吉茂部長來說,絕對是偶發現象。
而他這番微妙變化,則被能夠察微知著的寧衛民看得清清楚楚。
所以他一走到近前就哈哈大笑起來,等到給吉茂部長引薦過赤霞俱樂部現任的媽媽桑瑪利亞之後,他就主動解釋了松本慶子能出現在這裡的原因。
“部長先生是被慶子嚇了一跳吧?哈哈,其實慶子是專門到這裡來學習的。”
“學習?”
“嗯,霧製片廠要拍攝根據松本清張先生的小說《黑皮革記事本》改編的電視劇了,慶子要扮演的女主角,就是個在銀座開夜總會的媽媽桑,所以我纔會特意拜託赤霞的媽媽桑能帶着慶子體驗一下經營夜總會的真實生活。”
“噢,原來是這樣子啊。”
吉茂部長在恍然大悟之餘,也不失時機的送上恭維。
“松本桑可真是個好演員啊,沒想到您如此的天賦居然還這麼努力,難怪您出演的每個角色都那麼打動人心。實在令人佩服。您拿學院獎真是實至名歸。日本的女演員真是在敬業方面沒有一個人能和您相比。我對這部電視劇很期待呢,等到上映的時候請務必告訴我。”
松本慶子則面帶微笑,連連謙虛,“哪裡的話,您太過獎了。這只是一個演員的本分而已。說起來倒是給媽媽桑添了不少麻煩呢。很是過意不去。”
瑪利亞的工作就是討人喜歡,當然更懂得怎麼討喜。
除了已經讓人去拿一瓶酩悅香檳,作爲歡迎吉茂部長這位新客人的禮物之外。
她還接着松本慶子的話做出謙虛的姿態。
“哪有哪有,這兩天因爲松本桑的賞光,促使赤霞的生意都好起來了呢。客人都感到非常的榮幸和驚喜,說實話,感謝的人應該是我纔對。尤其日後等電視劇上映,恐怕作爲拍攝地的赤霞更要沾您的光,變得出名了呢。像有這樣的機會宣傳自己的夜總會,是最有廣告效應的,我是真的求之不得呢。否則的話,吉茂部長又怎會在今天光臨本店呢?”
“那可不一定哦。”這時候寧衛民插話,“我得提醒你,《黑皮革筆記本》的女主角可是個記錄客人隱私敲詐勒索的惡女。要是電視劇播出後,慶子的角色把赤霞的客人都嚇跑了也有可能哦。到時候萬一生意變差了,我們可概不負責哦。”
這話當然就是玩笑了。
所以瑪利亞也是反應極快的迴應,“哪有什麼,誰讓寧會長你可是赤霞的大股東哦。只要有您在,無論怎樣,大家也是有薪水保障的了。也許託您的福,我們反而會清閒許多呢。”
這話一說,所有人都笑了起來。
尤其是吉茂部長,他不光笑,也不免在心裡又實實在在震撼了一把。
因爲經過進店之後的觀察,他其實早就注意到了。
在赤霞俱樂部裡,幾乎每個桌上都有盛滿白蘭地的酒杯和摻有食用水的威士忌酒的酒杯。
人少的桌面上至少有三個客人,人多的桌面上最多有十個左右的客人。
大家都圍着桌子談笑風生,素質極佳的陪酒小姐們爲他們取樂。
嬉笑聲、打鬧聲和交談聲匯合在一起,像一股熱浪,又像鼎沸裡冒出的蒸氣,在瀰漫的煙霧中翻騰着。
客人年齡基本上都是中年以上,這些中年客人們那虔誠的模樣簡直像釋迦的弟子們。密密麻麻的桌面彷彿無數個星座,把店堂裝扮成美麗遼闊的宇宙。
像這樣的一傢俱樂部,生意不是太好了。
而是好得簡直沒挑了,絕對稱得上是銀座的一流俱樂部。
就這一夜,估計就至少能有上千萬円入賬,這就是一個現金流不斷的錢袋子啊。
而且從人脈關係的角度來看,這裡也無疑是個大寶庫。
天知道,長期光臨這裡的社長,會長,各界名流不知有多少,那不都意味着機會。
寧衛民居然是這家的經濟後臺,那才真叫做人財兩得啊。
由此可知他的算盤打得到底有多精到?
反正不管他和這個媽媽桑到底是什麼關係,都能說明他的頭腦不是一般人可比的。
而且天知道他還涉足了什麼生意,有沒有更多像這樣的店鋪……
正是因爲想到這些,待寒暄告一段落,吉茂部長就滿心欽佩趕緊拉過兒子,讓吉茂冊給寧衛民鞠躬致謝。
口稱,“犬子剛剛榮獲晉升,現在已經是融資課長了。要說起來,全是多虧寧會長的屢次關照才讓他有了今天,真不知道該如何感謝您纔好。如果您今後有任何需要他的地方,請隨時吩咐,千萬不要客氣。”
這個時候,他越發認爲寧衛民前途無論,必須培養好感情基礎。
吉茂冊其實也不算太遲鈍。
一直靜靜聽着談話不敢輕易插口的他,立刻遵從父親的意思,換了一副表情,以近乎於卑躬屈膝的姿態行禮,向寧衛民致謝。
“是啊,我做夢都不敢奢望能有這樣的晉升機會,真不知道該如何表達感謝之意!今後有機會的話,我一定竭盡所能回報您。請收下我的感激之情。”
不過說實話,儘管父子倆說的話都很好聽,但這樣空口白話的感激在寧衛民的眼裡還真是有點缺乏誠意。
畢竟他是個實用主義者,更喜歡真金白銀,實實在在的東西。
可是沒關係,他還就有這個本事,能平地摳餅,時刻都能找到撈好處的機會。
吉茂父子要是想只靠這兩句好話填乎他,那是不可能滴。
所以別看他也口稱恭喜,但馬上就順勢應變,就這他們的話頭提出了一個要求。
“既然如此,那我就不客氣了,眼下還真有件事需要二位的幫助。是這樣的,慶子不是要拍電視劇嘛,按照劇本,這部戲除了要在夜總會拍攝,很大一部分也需要藉助銀行的營業場所,所以不知道你們能不能幫助解決一下這個問題。比如說令郎所在的那家支行就可以,能否在每天營業前後,允許我們借用一兩個小時。”
這可打了吉茂父子倆一個措手不及,父子倆瞬間陷入沉思。
按理說,這件事確實該幫。
但問題在於在這麼幹必然會影響支行的排班安排。
也有可能影響到營業的正常時間,所以一定會導致銀行安排職工加班。
尤其他們是不好意思跟寧衛民談什麼場地費的了。
考慮到吉茂冊剛剛晉升課長,如果跟支行提出這樣麻煩的要求,恐怕會引來很多人的不滿。
就怕萬一惹得支行長不高興的話,那就……
父子倆正想到頭疼的時候,卻沒想到寧衛民彷彿就像看出了他們心思似的。
隨後居然又補充道,“是不是讓你們爲難了?是擔心支行有人會有非議嘛?如果是這樣的話,大可不必。貴行不是一直在發愁放貸的問題嘛。大不了我再從令郎手裡貸一些好了。反正我手裡的不動產最近升值了不少。喂,你們對銀座的不動產感興趣嘛?我的壇宮飯莊目前抵押給了東方匯理銀行。不過貸款金額很少,只有二十億円左右。很容易就能還清。我可以還了東方匯理銀行的錢,再抵押給貴行。如果不行也沒關係,我手裡還有幾個停車場……”
有時候同一件事要看你怎麼表達了。
不同的方式說出來,效果是不一樣的。
別看同樣是貸款,寧衛民如果直接說這件事。
那就代表他是被動的,是他需要,就要欠對方人情。
但現在這樣的情景,他先要求對方提供場所,然後說出貸款要求,那麼就成了一種補償條件。
不但能掌握主動,還能讓獲得對方的感激,你說他聰明不聰明?
毋庸置疑,他這話可謂靈丹妙藥,等於一下子就抓到了銀行業的軟肋。
登時就讓吉茂父子顧慮全消,忙不迭的答應下來。
“是真的嗎?寧會長,壇宮飯莊居然是您名下的不動產。”
“是啊,怎麼樣?”
“那……那現在價值差不多兩百億円了。您這次要貸款多少?”
“這個我無所謂的。就看你們的意願了。”
“那……一百五十億円可以嗎?”
“可以的。我沒問題。”
“那……那可太好了!真是感謝您。”
“啊,不要這麼說,朋友就應該互相幫助嘛。祝我們合作愉快。”
“合作愉快!”
就這樣,雙方很快達成了新的共識。
尤其此時香檳酒也端上來了。
赤霞俱樂部今天最偏僻的一桌,立刻充滿了令人暢快的碰杯聲。
不得不說,泡沫經濟魔幻就魔幻在這裡了。
身在局中的人,好像就沒有一個人是吃虧的。
每個人好像都是贏家,都能從中輕易獲得了他們想要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