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衛民說完事情他心裡就塌實了。
回去洗漱好,趁着老爺子和羅廣亮還沒回來,他在樹影婆娑中如同偷雞摸狗的小賊一樣,敲開了松本慶子浴室的房門。
然後在半推半就中,抓緊時間成就了“好事”。
趕在九點半前就早早就回屋上牀,沒事人一樣,做他的春秋大夢去了。
他可不知道,他今晚的一時興起,到底給別人找了多少事。
松本慶子得重新清洗一遍身子不說,就是原本也想盡早休息的江念芸和沈存也是熬到半夜裡才睡。
母子倆沒忙和別的,他們後半夜完全就是合計寧衛民告知的這個連鎖快餐的項目,到底要不要參與,連今天選出來的東西都撂在一邊不碰了。
按說母子倆對西式快餐這個行業都不太懂。
要是本着做熟不做生的原則,其實不該貿然進入這樣的一個行業。
但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跑,娘倆畢竟還經營着一家餐廳,美國也畢竟是世界上快餐業最發達的國家,西式快餐在他們生活裡並不陌生。
他們認真思量了一下覺得以他們經營餐館的角度來看,這個行業的門檻倒是不高,沒有多少秘密可言。
如果真像寧衛民所說目前國內這個行業是一片空白,外資企業又不是隨便可以來經營的。
那麼他們當這個先吃螃蟹的人未嘗不可,被夾手指的概率相當低。
再說這件事各方各面都已經水到渠成,相當於接手就能吃現成的。
又有康術德的這層關係夾在當間兒,他們對寧衛民的人品也很信任,沒有什麼可猜忌的非常願意兩家人能一起做一點事情。
如此一來,母子倆越說越有興致。都覺得不妨一試,應該很快就可以做出成績來。
到時候也就相當於他們在京城老家有了一定根基了。
尤其是沈存,已經被充分激發起蓬勃的鬥志。
開始琢磨起怎麼儘快從美國籌措資金,再找哪個朋友,請教一下大陸方面對外資企業或合資企業的政策,等到完成註冊手續,就要大幹一場了。
但是,江念芸看他這樣的興奮,本着負責任的態度,卻不得不潑兒子一瓢冷水,讓他在人情世故上先搞搞清楚了。
“兒子,你現在是真的看好這件事了,打算放手去做了?”
“是啊,媽,難道您還有什麼擔心的嗎?”
“我擔心的不是別的,而是你心太熱了,要是喧賓奪主,怕是會把好是變成壞事。”
“這……您是什麼意思?”
“呵呵!知子莫若母啊。咱們孃兒倆可不隔心,不用拐彎抹角說話。看你樣子我就知道,你現在很看好,就想用資金優勢和外資企業資質佔大股是嗎?要是這樣的話啊,我勸你還趁早打消了這個念頭的好,免得露怯,丟臉,還傷彼此的情份。”
“您這是怎麼話兒說的?我更糊塗了。”
沈存愣了一下,一聳肩,還做了個無辜姿態。
“這不是衛民他主動邀請我參股的嗎?我只是想盡量做足準備,才能幫上他的忙啊。至於我投入之後,要求與自己投入份額相當的回報,難道不應該嗎?我的投入多,佔股就應該多,天下間無論哪裡都應該是這個道理纔對。”
“不,你錯了。你這就是拎不清。這可不是美國,是京城啊。你也不是和外人在做買賣,是和自己人。我就怕你這麼想。把你在美國經商那一套拿過來。”
江念芸這番話一說,沈存目光裡全是疑惑不解,他始終也沒意識到自己哪兒有問題。
“難道你以爲人家是因爲缺少資金和缺少外企的資質,纔來找我們的嗎?還是衛民他不懂經營對這個項目他心裡沒底?”
江念芸先是質問了兩聲,見兒子還是一臉懵懂,也就沒有耐心了。
他知道沈存太過缺乏對華夏文化的瞭解,幾乎是個黃皮白芯的香蕉人。
於是略有不耐煩地主動揭破,“行了!還是我來說吧。這麼好的事,人家找誰合作不成?主動權完全在他,所以衛民只是在送人情。我們完全是因爲恰逢其時來到京城,趕巧了才遇到這樣的好事。你懂得這個道理吧?”
沈存聽了這話,卻不由皺起眉頭。
“媽,您說的這個我明白。可我只知道商業合作應該互取所需,在商言商。應該在互惠互利的基礎上,以追求各自的利益爲準繩,依靠合同約定來執行,然後按照彼此的付出分配成果。他想送人情,那是他的事,總不好我們就因爲承情,處處退讓,連應得的回報也要信手讓出吧?那要是如此,這樣的人情又有什麼意義?”
“你呀,哪兒哪兒都好,就是爲人處事太刻板,對故土的事兒更是所知有限。沒錯,商業合作,是要建立在彼此都有需要的基礎上的,這樣才能走的長遠。但是,僅有這一點還不夠。這只是西方人的想法,拿美國人來說,他們的同盟合作就是笑話,經常會互相背叛。然而自古以來,華夏商人追求的卻不是各自的利益,而是共同利益。也只有這樣的聯盟合作,才稱得上人和,能夠穩固,少有爭端,這就叫以和爲貴。所以在華夏,任何商業合作,都是人情在前啊。在這塊土地上,沒有人情,就別談什麼合作,也沒有機會。衛民這孩子無疑是衝着他師父,衝着咱們兩家人的這層關係,纔要和我們合作的。你要是認不清這一點,不遵從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的原則。反而動了貪念要求非分的東西,我保準這事成不了。而且這回成不了,你的貪心也會讓人笑話,以後你們也不會再有機會一起共事了。
這番話對於沈存終於有了觸動,他大致上是聽懂了,但聽懂了卻不代表着就能理解,或者是認可。
“媽,您說的這些,我真的有點不適應,難道簡單一點不好嗎?明明只是商業上的合作關係,有必要搞得這麼複雜嗎?我記得華夏也不也有句老話嘛,叫什麼……哦,對,親兄弟要明算賬。所以我真是不理解,您這簡直是不讓我明算賬啊,那這買賣要是稀裡糊塗的,總是人情扯不清,還能做得好嗎?”
“切,要不說你半瓶子醋呢。這個明算賬啊,說的是權屬分清,才能各自安心,各司其職。可不是讓你去爭奪權屬份額。其實該講的規矩,該尊受的承諾,華夏人比美國人做的要更好。美國人反而纔是真正的扯不清。就拿你來說,你原先上班的時候,是你們事務所的骨幹。可你的老闆再欣賞你,他爲什麼就不肯提拔你呢?你就是中標的項目再多,也做不了公司的合夥人。反而提拔不如你的白人。這難道是美國人的公事公辦?那不也是美國人的人情嘛。他們看重你,誇獎你,渴望你給他們賺錢,卻不肯給你應有的榮譽和職位。還讓不如你的笨蛋來管理你。甚至連句‘抱歉’也不屑對你說。這叫什麼?這叫羞辱,叫歧視。”
江念芸說到這裡,眼見沈存面色尷尬,知道是又觸碰到兒子的痛處了。
她心一軟,就此打住。
“得了,這些過去的事就不提了。乾脆,咱們孃兒倆還是打個賭吧。就這件事,一切有關利益分配和出資投入的事,你什麼都別提。就只管跟着衛民一起做事。反正就這幾天的事兒,等他找你談的時候,我保準兒他給你的是個極優厚的條件。該是你的,他都替你想好了,肯定讓你滿意。這就是自己人。要是你覺得合適呢,到時候只管答應他就是。反過來,要是我錯了,媽走眼了。衛民最後給你的條件,你覺得苛刻,不滿意,那咱們就不做。而且你以後想在這裡做什麼,媽都不管了。由着你自己拿主意。怎麼樣啊?”
聽江念芸這麼說,沈存含糊了。
竟然是這樣的嗎?
這纔是華夏人的商業模式?
居然是這麼文明的嗎?
不知不覺,他望着窗櫺,聽着外面的風聲,想得出了神。
…………
江念芸把話說的滿有把握,她看寧衛民也確實沒看走眼。
像大年初四的中午,寧爲民在壇宮飯莊宴請各個工藝品廠的廠長和老師傅們,給大家分發他從日本帶回來的禮品。
大年初五的中午,寧衛民又爲了康術德專門設宴,邀請扇兒衚衕2號院所有的鄰居們在壇宮相聚。順便也藉此機會,正式介紹松本慶子和江念芸母子和這些老鄰居們見面。
這都足以證明寧衛民是個珍重感情,把人情放在金錢之上的人。
不過話又說回來了,江念芸的看法也未見得就全對。
因爲她的話用於分析真正的客觀現實還是有待商榷的,並不能一概而論,多少給沈存造成了一些誤導。
畢竟滄海桑田,如今共和國已經不是她所瞭解的民國了。
過去華夏商人的傳統,在這塊土地上早就因爲種種原因消失殆盡了。
這個年代的共和國,其實已經沒有幾個正經的買賣人了,大多數都是新生一代的生意人。
他們急功近利又崇拜西方,所以他們信奉的恰恰是西方的那弱肉強食,恨不得吃幹抹淨的一套。
而寧衛民只是因爲有緣結識康術德,才成了這麼一條漏網的小魚兒。
甚至就連他也是個兩面派,一面菩薩,一面羅剎。
何況老話說得好啊,一樣米養百樣人。
即便是同樣的華夏人,同樣是京城人,同樣是打美國回來的,思想和三觀也可以南轅北轍。
總是有人上道,有人不上道。
有人大度,有人心窄。
有人明禮,有人無禮。
有人知恩圖報,有人卻小肚雞腸。
有人放眼未來,有人卻始終糾結於那些陳芝麻爛穀子。
…………
和打心裡愛極了京城,完全沉浸在家鄉風土中的江念芸母子不同,回到京城已經好幾天的米曉冉,卻完全是另一番感受。
在春節的這幾天裡,她其實大部分的時間裡,過得並不愉快。
就好像有個小氣球塞在她的肚子裡一樣,讓她總是氣鼓鼓的,感到憋悶得出奇,有些喘不過氣來。
不爲別的,就因爲好幾年身在美國,讓她已經變了樣子。
她再不是當年那個處處勤儉,什麼都能將就的京城姑娘了。
而是變成了一個見過大世面的,充分享受過現代化生活便利的——趙太太。
實話實說,這次回來之後,過去的一切她都不大適應了。
她受不了溫度只有十幾度的小平房,聞不慣媒火味和白菜味兒,看不管國內那些土裡土氣的電視節目,聽不得那些“西北風”的流行歌曲,睡不慣硬木板上只鋪幾層褥子的硬牀,她甚至都吃不慣家裡的飯菜了。
不是合口不合口的問題,而是健康不健康,營養不營養的問題。
京城人的冬天飲食,還是缺少綠色蔬菜,而且太油膩。
她雖然覺得味道是不錯,打小就吃慣了的,甚至早就饞了這一口兒。
但不能不爲自己的身體而擔心,吃下這樣的飯菜,心裡負擔太大。
尤其是目前的京城,大部分人解決洗澡問題還是隻能去澡堂子。
這就讓習慣了每天晚上都能痛痛快快衝個熱水澡的米曉冉格外的鬱悶。
每天晚上她都覺得自己身上癢得難受,就像爬着蟲子似的。
但又不敢因爲刺癢而去抓撓,否則以京城乾燥的天氣,很容易就會誘發皮炎。
鄰居邊建軍還在清華池乾燒爐工,這當然是一種洗澡上的便利。
但是要她像過去那樣,自己帶着洗浴用品每天跑到澡堂去洗澡。
要她和那些京城的婦女在一個大通間裡以毫無個人隱私的方式沐浴,甚至連噴頭水灑都得輪換共用。
這隻會讓她對現實更加的抱怨,忍不住想發脾氣。
因爲在她的眼裡,自己已經和過去不可同日而語。
這樣的日子對她現在來說簡直是在受罪,完全難以忍受。
京城有什麼好的呢,單調的景色,單調的人,遠沒有美國的城市那麼繁華,那麼熱鬧。
她之所以回來的理由,其實就是爲了想看看家人。
但如今的思念已經沒有動身的時候那麼強烈了。
無論從哪個角度來說,她都認爲京城的生活都沒法和美國相比。
就是月亮也是美國的更圓,空氣也是美國的更加香甜。
更別說除了這些難以改變的實際問題,物質條件,還有一個讓她無法忘記的人,也在時時刻刻折磨她的靈魂,扭曲她的精神。
那個人就是寧衛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