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槽他們在古爐村裡破四舊,竟然沒有誰出來反對。道理似乎明擺着:如果霸槽是偷偷摸摸幹,那就是他個人行爲,在破壞,但霸槽明火執仗地砸燒東西,沒有來頭他能這樣嗎?既然有來頭,依照以往的經驗,這是另一個運動又來了,凡是運動一來,你就要眼兒亮着,順着走,否則就得倒黴了,這如同大風來了所有的草木都得匍匐,冬天了你能不穿棉衣嗎?
長寬在這天一早去得稱家改造鍋竈,得稱家鍋竈春上才新盤的,可新鍋竈盤起後總是下河灘和西川村的親戚來,每次來都是吃飯時間,就懷疑新鍋竈方位不對,要長寬再盤一次。長寬盤了竈臺,正爬上廚房頂上砌煙囪,戴花跑來要他快回去,說霸槽領了人在村西頭喊着讓交四舊哩。長寬說:誰他四舅?戴花說:是四舊,舊東西的舊!長寬說:舊東西咋有四舊?戴花說:這我哪裡知道?行運交了椅子,八成交了銀項圈,還有……長寬說:都交啦?戴花說:霸槽說都得交,誰不交就是不革命,反革命。長寬緊張了,煙囪砌了一半就回家去。他把家裡放在櫃上、平日插了雞毛撣子的那個舊花瓶抱了放在院子,又把一個老式的鞋拔子、蚊帳頂子放在院子,覺得還少,再把傳了幾代人的一件雞翅木雕刻的如意拿出來也放在院子,想着將這些東西早早拿出來,一旦來人要收就讓收去,免得人家翻箱倒櫃。但是,一時卻沒來人,又將如意抱回屋要藏,藏在哪兒都不妥,戴花說不燒炕了,放進炕洞裡,院門就響了。長寬忙把如意塞進去,自個跑出來,說:誰,誰呀?來的卻是來聲。院門一開,來聲見是長寬,一時愣住,說:啊長寬!就在右口袋掏紙菸,掏出一個髒兮兮的手帕,裝進去,又在右口袋裡掏,掏出一把零票子錢。長寬說:掏啥呀?來聲說:啊給你掏紙菸。長寬說:你知道我不吃煙。來聲說:哦,沒出工?長寬說:生產隊今日沒出工。來聲平靜下來了,腿一閃一閃,他平日一站在那裡就閃腿的,他說:村裡誰家過紅白事了,咋亂哄哄的?長寬說:聽說破四舊哩。拿眼朝門外瞅了瞅,低聲卻說:來聲,你走州過縣的,別的地方破沒破舊,四舊?來聲說:破是破哩,沒想到這偏僻的地方也破?我還以爲抄麻子黑的家哩。長寬說:麻子黑窮得光毬打着炕沿響,他有啥四舊?來聲說:他投毒殺人了能不抄!長寬讓來聲進了院,來聲看了一下院子,沒見戴花,估摸戴花在屋裡,乾咳了幾聲喉嚨。長寬拉條凳子讓來聲坐了,突然疑惑起來,說:你剛纔說啥啦,麻子黑咋的?來聲說:麻子黑投毒啦,你不知道?長寬一下子瓷在那裡,說:案子破啦?!來聲說了他在洛鎮上如何聽到麻子黑被逮捕的事,長寬就首先想到要把這事告訴給支書。
長寬便喊戴花,戴花卻半會不出來,出來了頭髮梳得光光的。長寬說:你在屋裡梳頭哩?戴花說:哦,來聲來啦,帶沒帶個錐子?來聲說:帶着錐子。長寬說:麻子黑逮啦,給歡喜叔下毒的是麻子黑。戴花說:我估摸就是麻子黑。長寬說:你就能得很,案子沒破時你咋不說的?戴花說:王所長找我談話,我說多半是麻子黑乾的,麻子黑不是想害歡喜叔的,他是想害磨子的,可歡喜叔命盡了,替磨子死的,王所長就不信麼。長寬說:好,好,算你能,我這去找支書,你在家等着來收四舊,如果來了,就把這幾件東西給人家。戴花說:這鞋拔子是白銅做的,我捨不得,要給把你那木頭如意給人家。長寬說:你昏啦,啥木頭如意?!戴花就不吭聲了。
長寬一走,來聲就在戴花的腰裡戳了一把,戴花說:我拿瓶子着,別撞打了。但來聲還是一把摟了腰,急促地說:把嘴給我,把嘴給我!院門外又響起腳步聲,長寬二返身進來了,說:來聲,我去給支書說麻子黑逮了,支書肯定不信的,咱倆一搭去。來聲支吾着不願意去,戴花就從貨筐裡拿了錐子,說:要麼吃了飯去?長寬說:吃啥飯?這大的事咱知道了能不及時給書記說?!兩人就出了門,戴花倚在門框上說:不吃也好,饃不吃在籠子裡放着哩!
支書是早上起來後要熬一罐濃茶喝的,這差不多是二十年的習慣。古爐村人沒有喝茶的傳統,說是喝茶,也不過是水裡放些竹葉罷了,只有支書喝的是陳年的花茶。雖然是陳年的花茶,卻講究個熬,用一個空鐵皮罐頭盒繫上個鐵絲把兒做熬鍋,茶葉放進了添水在火上熬,直熬到盒子裡僅僅能倒出兩三口的汁兒,筷子一蘸都能掉線兒了,茶纔算熬成。這兩三口茶進肚,人就一天都來精神,如果哪一天不喝,腿就沉得拉不動。他剛剛喝了茶,兒子從泉裡擔水回來,說了霸槽一夥在鬧騰着破四舊,就披了衣服,兒子說:你幹啥呀?他說:我看看去,這大的事不給我吭一聲?!兒子說:霸槽肯定是學着洛鎮上的樣哩,你讓他鬧騰麼。他說:那還要秩序不?我還活着,還在村裡,他們就這樣?還有開石?哼,他媳婦生娃的時候,我還讓生產隊給他家包穀燒酒,爲的是讓一村人心往囫圇着,他也砸呀收呀的,把人心往亂着戳?!兒子說:鎮上亂成那樣,張書記都沒管,你管的啥?他說:你這屁話,這不是共產黨的世事啦?兒子說:這是**啦,毛主席讓**的,咋不是共產黨的世事?如果他們這樣做將來是錯的,共產黨會出來管的,如果將來你弄錯了,你咋辦?他覺得兒子說的有理,但心裡總不甘,說:肯定他們要錯的,那就讓他們暴露吧!只是他霸槽砸了石獅子,他狗日的想幹啥,石獅子是我在土改時立在那兒的,他砸了石獅子嘴裡的藥丸,是想讓我不再護這村子,還是他想主古爐村的事呀?兩人正說着,有人喊支書,聽聲音像是跟後。兒子說:大,你心裡再有氣,這個時候在人面前你得忍住。他沒做聲,長長吁了口長氣,讓兒子把毛巾給他,兒子把手巾給他了,他紮在頭上,說:誰來就說我病了。
兒子開門把跟後帶進上屋,支書頭扎着手巾坐在炕上。跟後問霸槽一夥在砸石獅子砸山門上的人人馬馬,又讓各家交四舊,這是咋回事?支書沒吭聲,支書的兒子說:我大病了,他也不知道咋回事。跟後說:霸槽不是村幹部,不是村裡老者,也不是積極分子,就是搞運動也輪不到他出頭呀!支書說:**了麼。跟後說:霸槽有多少文化,他肚裡墨水還沒水皮多,他文化革命?支書說:讓鬧麼,讓鬧麼。支書的兒子就給支書遞眼色,支書說:跟後,聽說給娃撞幹大了?跟後說:撞了,撞出個狗尿苔。支書說:狗尿苔都能當個幹大,你們就讓霸槽去鬧騰麼。跟後說:我看他霸槽有野心哩。支書說:他有啥野心?跟後說:他這麼承頭,是不是要當隊長呀?支書笑了一下,說:你呀你呀!卻突然不言語了,拿起了水菸袋來吸,吸了一鍋又一鍋,自己先咳嗽起來。兒子說:大,你病了,少吃點菸。支書哼了一下,他不再裝病,吸得水菸袋呼嚕呼嚕響,還是呼嚕呼嚕地響。也就在這時節,長寬和來聲又敲門,支書兒子再去把門開了,說:是不是又是破四舊的事,要說破四舊的事就不要給我大說了,他病了。長寬說:比破四舊的事還大哩,投毒案破了,是麻子黑投的,已經被逮啦!支書在炕上說:長寬你說啥,進來說。長寬和來聲進屋見了支書,把麻子黑被逮的事說了,支書放下水菸袋就哈哈哈地笑起來,說:這就好了,這就好了!大家不知道這下好了什麼,支書對跟後說:你去把磨子叫來,想當隊長的不是很多人嗎,能當的不就是麻子黑和磨子嗎,麻子黑爲了不讓磨子當才投毒哩,他這一逮,不就剩下磨子了?!跟後說:肯定大家選磨子。支書說:用不着選了,我立馬任命他就是了!
麻子黑被捕的事一傳開,古爐村人就日娘搗老子的罵麻子黑。麻子黑家的院門上先被人用腳踩了兩個泥腳印,腳印踩到門扇的上半截,可能踩的人是對着門扇,後退幾步,再猛地跳起來踩上去的。後來,鎖子被扭了,門栓子掉下來,雖然沒人進去,卻在門檻上拉了一堆屎。磨子和他媳婦是在最快的時間裡擀了一案子面,特意撈了一碗,拌了腥油,上邊還放着一棵連根洗淨的菠菜,像清明節在祖墳獻涼麪一樣,端到了歡喜的墳上。他們在告訴着叔,案子終於破了,殺人者償命,他麻子黑肯定不久就要挨槍子的。給叔訴說畢,兩口子把那碗貢獻過的麪條分着吃了,從坡根墳地裡一言不發地回來,走到村東大碾盤那兒了,媳婦纔開口說話,說:剛纔你沒嚐出麪條是啥味道?磨子說:我只吃了,沒嘗味。媳婦說:一點筋氣都沒有,咋恁寡淡的。磨子說:噢,是叔顯靈了,他吃過麪條了。還要說,卻見看星、有糧的兒媳、老誠和擺子幾個人從塄畔的土路上來,懷裡都抱了三個四個大白菜。看星把一棵白菜扔給磨子,說:這棵給你!磨子說:今日咋的捨得?!看星說:這是麻子黑自留地的,他人不得回來了,咱就拔他的菜吃!磨子臉刷地變了,說:我不要,吃了噁心!看星說:咱就當是他的骨殖吃!磨子就把白菜拿了,卻放在地上,發瘋似的便砍。他的手就是砍刀,五指併攏,犀利無比,一下子將整棵白菜砍成兩半。還在砍,不停地砍,白菜成一堆渣子,渣子亂濺。麻子黑家也是老宅,他爺手裡曾在洛鎮開個瓷貨店,院門樓子上嵌着一個石板,刻着:資深人家。霸槽得知麻子黑被捕後,當即認定那也是四舊,和禿子金用鋼釺子撬下來砸了。砸時,葫蘆說:光光的一塊石板,能打胡基用哩。田芽說:砸得好,狗日的他害人哩,就砸他家的!霸槽說:不光是砸他家,凡是四舊的都要砸。田芽說:都砸呀?!霸槽沒再多話,提了八鎊錘和禿子金順着巷子走了,太陽光將他們的身影拉得很長,走到了三岔巷口,那裡栽着一個小石墩,他走過去咣地就是一錘,但錘卻彈了一下,把他彈得後退了幾步。田芽在後邊說:這也砸呀?!霸槽說:這是舊社會的碑子,刻着泰山石敢擋,擋誰呀?又砸一錘。這一錘把石墩砸斷成兩截。
就在這天的傍晚,磨子當上了隊長。支書在一張紅紙上寫了在廣泛徵求社員羣衆意見的基礎上,經黨支部研究決定,任命磨子爲隊長的話,貼在了窯神廟的門口,滿盆家榆樹上的鐘卸下來就吊在了磨子家門口的柿樹上。
磨子幹農活是一把好手,古爐村的包穀基本上種完了,秧也插下一半,他一方面安排着一部分人插完最後的秧,一方面組織更多的勞力到屹岬嶺下疏通水渠。古爐村之所以一河灣的地能種水稻,就憑那一條水渠,而水渠在屹岬嶺下的進口是將河道里修了一個石臺,擡高了水位,水才接引了過來,但去冬到今夏,屹岬嶺崩了幾次崖,土石堵塞了一段渠道,雖又在旁邊修了一條臨時接應渠,畢竟接應渠狹小,流量有限。磨子經支書同意後就再次要清理被堵塞的原渠道。好不容易將原渠道里的土石挖開,爲了防止崖上再有坍方,需要加高渠的北堰,就得從州河對面的山根搬運更多石頭。先是搬運了兩天,大家因爲霸槽一夥人都不來擡石頭,就消極怠工,該擡大石頭的偏擡小石頭,能擡三次的只擡一次,而且喊怨抱屈,牢騷話不斷。
磨子沒有要求霸槽一夥來出工擡石,他的想法是,若去找霸槽,必然發生口角,霸槽一夥不來反倒失他新隊長的顏面,可是,他一心要領社員們好好幹事,霸槽一夥不來又會影響大家出工的熱情,於是,提高出工人的工分數。他到州河對面的山根下察看了一番,將每個石頭以大小輕重定出數字,誰能將這些石頭擡到背到渠上,誰就可以按石頭上的數字記工分。磨子讓水皮跟他去在石頭上標數字,水皮不願意去,說他得去破四舊,只有他能辨別哪些是四舊,哪些不是四舊。磨子火了,說:破四舊是能頂飢頂渴?渠修不好,秧插在地裡澆不上水,你吃磚頭屙瓦渣呀!水皮說:那你給霸槽說說。磨子說:我給他說啥哩,我是隊長還是他是隊長?一嚇唬,水皮就跟磨子走了,把那些石頭都用紅漆標了數字,而社員們果然也積極起來,一個下午搬運的石頭比過去兩天搬運的還多。
水皮一離開,開石、禿子金就心慌了,因爲破四舊,能看着別人家的東西被收繳、燒掉和砸爛,那痛快刺激又熱鬧,但沒有工分,而且搬運石頭的人又都每天能記上比以往兩三天多的工分呀。霸槽就尋過磨子,要求給破四舊的人也記工分,磨子不同意,說他只是隊長,隊長是領着社員幹農活的,誰幹農活就給誰記工分,誰沒幹農活這工分就記不上。磨子是個倔人,口才也不好,卻不管霸槽怎麼說,他仍一口咬定他只管農活,別的什麼話也不接應。氣得霸槽去找支書,開口就說磨子不配當隊長,而爲什麼就偏讓磨子當隊長?支書竟然沒有惱,笑着問霸槽:你扳指頭從村東頭往西頭數,誰還能當隊長?麻子黑是挺能鬧騰的,鬧騰到監獄去了!霸槽說:你說麻子黑啥意思?支書說:沒意思呀,你說磨子當不了隊長,我拿麻子黑作個例子麼。霸槽說:你讓磨子當就當吧,可你到外邊去看看,現在誰不**,古爐村的**就這樣被壓制着?支書說:哎呀霸槽,你說話要講良心,你破四舊我壓制了?他磨子壓制了?山門是古爐村的,你把上邊的人人馬馬的都敲了,你把村南口的石獅子嘴砸了,你把窯神廟的壁畫鏟了,你把泰山石敢擋砸了,你把從多家收交來的舊東西燒了,我反對了沒有?我要不支持,你能這樣幹得成,那吼聲就起了漫水,就你們那幾個人,亂拳都打死了!霸槽說:誰來亂拳?毛主席讓**哩,誰敢給我亂拳我就滅了他!支書說:是呀是呀,只要是毛主席號召的,我們當然執行,我這支書還不是毛主席的一杆槍麼,他讓我打到哪兒我就打到哪!霸槽說:只恐怕你這杆老槍裡沒了子彈!支書說笑起來了,說:那不一定哩,小夥子!就對着下廈子屋喊:他媽,他媽,今日多添兩勺水,給霸槽也把飯做上,用大碗,看我老少誰個吃得多!但下廈子屋裡沒有回答,支書的老婆在攆爬到下廈子屋頂上的雞,攆到院子了又攆上了牆,一地的雞毛。
霸槽打的是硬拳,支書應的是棉花包,霸槽玩不過了支書,最後就逼着支書,說:別的話我不想多說,我只問你,破四舊的人有沒有工分?如果沒有工分,破四舊的人都不幹了,**在咱古爐村便是個死角,那我就上洛鎮告狀去,洛鎮上告不了,我上縣去!支書說:你嚇我呀,告我什麼呢?誰也沒說不給破四舊的人記工分,古爐村誰餓死了,都是我當支書的責任麼。可你也想想,要給破四舊的人記工分,那誰還擡石頭修渠?小夥子,看着你這衝勁,我倒想起一個人了。霸槽說:誰?支書說:我!我年輕時鬧土改,就是你現在的樣子!霸槽說:那你還不給破四舊的人記工分?支書說:四舊要破,水渠要修,一肩挑兩擔,當支書的得考慮全局啊!這樣吧,破四舊留兩個人,只給兩個人記工分,你算一個,看還需要誰?霸槽說:就兩個人呀?支書說:先兩個人,以後看情況慢慢增加。霸槽說:水皮你也信得過的,讓水皮來。狗尿苔腿兒勤,就讓狗尿苔也跟着我。支書說:狗尿苔出身不好,我不想給你惹事。
霸槽一走,支書關了門破口大罵:算什麼東西呀,跟我談判哩!兒子勸說:你讓他鬧騰麼,他再鬧騰還不是要來尋你嗎?支書說:唉,現在古爐村一個槽裡兩個馬嘴了?他走到毛主席像前點着了三炷香,嘴裡喃喃不已:毛主席毛主席,你要搞**,咋不早早給下邊支部的人說呀!霸槽是啥號貨麼,他就能搞了革命?兒子在旁邊看着,說:大,大……支書說:給我盛一碗漿水來,我心裡焦得很!兒子盛了一碗漿水,他咕嘟咕嘟喝了個精光,坐在了那裡,竟然眼淚花花了。
以後的日子,搬運石頭修渠的搬運石頭修渠,人們穿着草鞋,肩上繫了墊肩,天布有一副獾毛做的墊肩,看星和鐵栓沒有,肩頭衣服都磨破了,將一張狗皮中間剪出個洞套在了脖子上。而破四舊的在破四舊,天已經很熱了,霸槽還戴着軍帽,水皮仍然是衣服整整齊齊,脖子上掛個口罩,口罩塞在夾襖的第三顆扣門那兒,霸槽走路步子大,誇嚓誇嚓在前邊走,水皮卻一直是碎步,急急促促,又跟得緊,褲子就磨得咕巨巨響。霸槽說:你把那口罩給我摘了,咱現在搞革命,戴的口罩像個啥?水皮說:那我沒有軍帽麼。霸槽說:你頭小戴不成軍帽,我給你個毛主席像章。水皮就把口罩摘了,伸手向霸槽要毛主席像章,霸槽才說他現在沒有,等他把狗尿苔的毛主席像章要回來了再給水皮。
狗尿苔並不知道霸槽曾經要過他也破四舊,羨慕着水皮,也怨恨着水皮,當霸槽向他收回毛主席像章時,他不願意。霸槽說:水皮現在革命哩,他應該戴毛主席像章。狗尿苔說:他革命哩,那我爲啥就不能革命?霸槽說:你出身不好麼。狗尿苔說:唼?!睜大了眼睛,看着霸槽。狗尿苔之所以對霸槽親近,是別人欺負他,霸槽不欺負他,而原來霸槽的骨子裡也是認爲他出身不好!狗尿苔一下子生起氣來,比禿子金和麻子黑作賤他時還生氣,他一下子把胸前的毛主席像章扯下來,恨恨地扔在地上,擰身就走。霸槽也愣住了,說:這碎(骨泉),碎(骨泉),你敢把毛主席扔了?待霸槽過來拾像章,他卻轉過身,猛地從地上撿了像章,撒腳跑了。
狗尿苔發誓再不去小木屋和霸槽近乎了,哼,讓他想去,想我去,就和牛鈴一塊去擡石頭。別人能擡大塊的,他們只能擡小塊,蹚河的時候,河邊的淺水裡亂石鋪底,腳硌得稍不留神就滑倒了,到了河中的漕道處,水雖然並不急,卻沒了別人的膝蓋,而他整個肚子泡在水裡。擡着石頭在深水裡不覺得重,一出水他們就顫顫巍巍走不穩,連半香也恥笑:擡這麼小個石頭?我一個人背都背過去了!但是,狗尿苔會踩鱉,北邊的河灘是一片泥沙,泥沙中常常有各種各樣的小洞兒往外冒水泡,他知道哪一種水洞兒下有鱉,於是用腳去踩,踩着一個硬蓋,翻出來果然就是鱉。迷糊沒有和人擡石頭,他自己用背籠背,看見狗尿苔踩出了鱉,就說:把鱉給我,我給你背一塊石頭。狗尿苔說:是不是?你過來我給你。迷糊才走近,狗尿苔卻一揚手,日——,把鱉扔到河裡了。
擡了兩天,狗尿苔和牛鈴並沒有掙到多少工分,而肩膀叫擡杆磨破了,黑來睡下就像癱了一堆泥,一夜不甦醒,連續尿炕。婆不讓他去擡了,不擡又沒有工分,狗尿苔就想主意了,他不識漢字,但他能認得數字,發現水皮在石頭上寫的數字,有些油漆過重,寫過幾天了還能擦掉,就在迷糊把石頭背過河歇息,趁不注意,用草葉把10分工的數字中的1字擦掉,又在0字上加上一道,成了6字。迷糊把石頭背到渠堰上了,疑惑地說:我眼看花了?明明是10分麼咋成了6分?馬勺說:你眼裡村裡的任何東西都應該是你的!迷糊說:你老婆也是我的?兩個人就吵了一場。捉弄了迷糊,狗尿苔和牛鈴就也改動自己擡的石頭,將3分改成8分,擡過河讓來回驗收,來回說:這麼小的石頭咋能是8分?狗尿苔說:石頭上寫的麼還有錯?來回說:是不是把大石頭敲打成小石頭了?狗尿苔說:還有這好的辦法?來回說:迷糊就這麼幹過。但來回查看了他們的石頭並沒有被敲打的痕跡,就按8分記了工。
狗尿苔十分得意,就開始了每次都改,將2分改成6分,將6分改成8分,他說:我咋這麼聰明呀?!便又把一個石頭上的4分在前邊多加了個1字變成了14分擡了過去,來回懷疑了,把磨子叫來,磨子一看,罵道:這還懷疑啥的,土豆多大,南瓜多大?!問是誰擡的,來回說是狗尿苔和牛鈴擡的。狗尿苔和牛鈴在不遠處崖根下逗狗哩,是老順家的狗,狗乍起了腿尿,狗尿苔和牛鈴也就想尿,比起了看誰尿得高。狗尿苔比牛鈴尿得高,而且自己伸着舌頭能嚐到尿是鹹的。磨子就喊狗尿苔,說:你過來!狗尿苔過去,磨子在他頭上抽了一巴掌。又對牛鈴說:你也過來!牛鈴撒腳就跑,磨子又抽了狗尿苔一巴掌,說:你替他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