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見那女子,生得眉若遠山,目含秋水,竟是個絕代佳人,然氣質卻似深谷幽蘭,着一件淡鵝黃的素色衣裳,更顯得人淡如菊。
趙黼正有些愣神之際,便聽得身邊有人說道:“咦,這位姐姐是什麼人?”轉頭看去,卻見來者竟是蔣勳。
先前蔣勳自請來到雲州後,便在營中統兵,雲州風沙大,氣候酷烈冷寒,蔣勳原本是個白麪清秀的青年,如今風吹日曬的,肌膚竟有些微微地麥色,然而五官卻也更長開了似的,比先前越發沉穩大氣。
趙黼自打回來,也早見過蔣勳,此刻見他來了,便又掃了那女子一眼,卻見她正垂着眼皮,波瀾不驚地緩步走開。
趙黼皺皺眉道:“不知道是什麼人。”
蔣勳目送那女子走開,卻見其姿態容貌,卻很是眼熟:“怎麼看來像極了一個人……”
趙黼咳嗽了聲:“是麼,像誰,我怎麼沒看出來?”話雖如此,忍不住又看,卻見那女子不知何時已經轉過廊角,消失不見了。
蔣勳微微一笑道:“那方纔世子口中喚的,是誰的名字?”
趙黼見他竟聽見了,“老”臉一紅,啐道:“好小子,也是學壞,敢來詐老子了?”
蔣勳才斂了笑意,道:“我聽聞世子擒回來的那個,是遼國的睿親王?”
趙黼道:“方纔去牢裡看過,他起初還想瞞着,卻怎地瞞得過我的雙眼?一詐就詐出來了。”
其實縱然一碗酸湯詐出了“宋漠”並非晉城人士,或許也可以從他的舉止言談中判斷是遼人貴族,然而一下就認出是睿親王,卻也的確是趙黼的運氣。
他畢竟跟遼人打了這許多年,對遼國皇親貴戚,摸了個大概,只是這睿親王,深居簡出,卻是個有些神秘的人物,算來他是當今遼國皇帝蕭西佐的侄子。
睿親王的父親,是蕭西佐的皇兄,原本是個名望甚高的皇子,只是短命了些。
而睿親王的大姐姐,卻也是個傳奇,當初曾入舜的皇宮,爲趙世妃子,頗爲得寵……後來卻又慘死了的那位。
睿親王也算是他家裡唯一存活的一人了,傳聞他博古通今,滿腹經綸,生得容貌秀美,談吐風雅,所以很爲蕭西佐喜愛器重。
當時,趙黼見睿親王那侃侃而談事無鉅細的模樣,不知怎地便想起了崔雲鬟,因此才詐蕭利天,果然竟一猜即中。
蔣勳道:“我方纔進來的時候,又聽他們議論說遼人想要議和?”
趙黼道:“這蕭利天也是這般說法。”
蔣勳道:“世子意下如何?”
趙黼笑道:“不把黑水兩州的仇報了,掀翻他們帝都,我始終是氣難平的。如今又讓我捉到這蕭利天,可見是老天也幫咱們,正好行事。”
忽然見蔣勳似有憂慮之意,趙黼便湊近了些,問道:“怎麼了?是在想議和的事呢,還是想京城那妮子的事?”
蔣勳被他一晃,匆匆笑說:“無端端又玩笑起來。”
趙黼道:“你既喜歡那妮子,怎麼偏偏跑了呢?”
蔣勳皺眉,本不欲回答,想了想,到底又說道:“她的心不在我身上,我留在那裡,又有什麼意思。本來我覺着那並無所謂,只要能看着她就好了,可她總是看着、看着……”
蔣勳瞅趙黼一眼,終於又一笑道:“罷了,橫豎現在我都忘了。”
趙黼眼神晃了晃,不知怎地,明明是在說蔣勳,此刻,卻引得他的心也有些亂跳。
趙黼咳嗽了聲,摸着臉道:“其實那種聒噪的小丫頭,也難爲你這樣深情。不過誰叫六爺天生麗質太招人喜愛?罷了,我的錯兒,好歹相見,如今便請你吃酒當賠罪!”不由分說摟着肩膀。
蔣勳哭笑不得,只得同他而去。
京城,晏王世子府。
靜王趙穆來回踱了兩步,道:“哥哥是不是哪裡記錯了?”
晏王道:“我也不知怎地,忽然間就想起來了。”
趙穆道:“先前並不記得有,如何忽然就又想起來?這話也當不得真。”
晏王苦笑道:“未必不真,我本來就懷疑了,那時候書房內只有我,崔鈺跟謝鳳三人,謝鳳的品性,決不至於動手殺人,我又什麼事也不記得……想來,畢竟事情的癥結就在我身上。而謝鳳一再緘默不說的原因,也正是因爲她知道內情,她不肯說,原來是爲了我着想……”
晏王原先聽雲鬟只堅稱“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他心中還隱隱猜疑她此話的真假,畢竟裡外兩間,幾步之遙,外頭有什麼動靜,裡面都會聽得清清楚楚,她何至於竟隻字不提?
一直到在大理寺堂上,他忽地想起來那夜的一些影像,才慢慢地反應過來。
心中竟萬般感慨,便道:“當初在金鑾殿上,父皇曾問她那夜到底是怎麼了,且是以死相逼,那孩子還不肯說呢。先前被當做兇嫌被擒去大理寺,又受了刑,卻仍是……唉,這份心意着實叫人……”
晏王后知後覺反應過來,心中頗覺暖慰,不由默默想道:“怪道黼兒那麼……”
趙穆微微一笑,道:“那也是因爲謝主事識大體,知道此中必然是有些內情,他不想張揚出去讓局面更亂,且還壞了哥哥的聲譽罷了。”
晏王道:“不管如何,有她這份心,我就足了。”
原先晏王不知謝鳳是女孩兒的時候,心裡只是不喜,後來雖知道了……可也只是看在趙黼的面上罷了,畢竟女扮男裝,當朝爲官,這般破格逾矩,並不是每個人都能接受的驚世駭俗之舉,然而晏王愛屋及烏,倒也罷了。
直到此刻……才着實地喜歡中意起來。
忽地外間道:“刑部白尚書拜見王爺。”
頃刻,就見白樘進了門來,朝上行禮道:“王爺身子可好些了?”
晏王命坐,道:“尚書此來……不知何意?”
畢竟都知道白樘向來的行事爲人,先前晏王因供了實情,一時心裡也有些忐忑,不知白樘將如何處置。
白樘道:“我這番親來,是想王爺再細細想想那夜之事。”
晏王見這般說,皺眉沉吟,道:“此事怪的很,原本那夜我不知何故暈厥後,心底一片空白,什麼也不知道,可是後來……那次我去監察院帶謝主事回來,無意中說了那一句話,心裡就有些恍惚似的,彷彿倒真的是曾那麼做過。”
晏王所說,自是爲了保雲鬟出獄,所以提那句“我也是兇嫌”的話。
白樘跟趙穆都明白此意,晏王又道:“之前在大理寺,尚書叫我們演習那夜的經過,那些影子才更加清晰了,只是仍舊難以置信,雖然記起來了,但是……卻不像是自己親手做過的,反像是個跟我一模一樣的人所爲。”他舉起手來看了看,滿面疑惑。
那夜,晏王叫了崔鈺進來,說完之後,崔鈺便要退出。
就在那一刻,不知怎地,看着眼前之人,心中竟生出一股殺機,晏王順手將桌上的刀子抄起,不由分說便刺了過去。
卻就在那時候,耳畔聽到有人喚了聲,一隻手探過來,要攔那刀子。
心裡那殺機不退,本欲再行動手,但晏王畢竟也曾是領兵打仗之人,意志之力不同尋常,雖身不由己,也幾乎不知道趕來的人是誰,卻知道此人是不能傷害的,於是竟生生地剎住,心神激盪之下,便倒地暈厥。
晏王說罷經過,白樘道:“王爺莫驚,王爺如此,極有可能是中了攝魂之術。”
晏王靜王雙雙驚詫,白樘道:“如今已經有了嫌疑之人,然而還須王爺再度細想,那把兇器既然不屬於王爺所有,那究竟是什麼時候出現在桌上的?王爺又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失神’的?”
趙莊道:“那兇器,在我跟謝主事說話的時候應該還不曾出現。”他冥思苦想,頭又疼了起來。
白樘早也問過雲鬟,據她所說,她進書房之時,尚且沒見到那兇器出現。
以雲鬟的記憶力,自然不會有差錯。
白樘便道:“倘若是在案發之地,想來更易於記起那些細微之事。”
趙莊正有些混亂,聞言起身道:“是了,我竟忘了,請隨我來。”
三人來至書房,趙莊一邊兒心底拼命回想,一邊兒踱到那也所站之地,回頭又看看桌邊,然後看向門口,來來回回地觀望半晌,忽然道:“我想起來了,是在謝主事進去之後,我……我……我喚了人來去傳崔鈺,彷彿就是在那一刻,有些恍惚不清了。崔鈺來的時候,我隱約記得在桌上看見過這刀子,當時卻並沒覺着詫異,只想了想怎地會有此物出現……”
晏王因中了攝魂術,自把所有異常都看淡了,只顧按照指令行事,如今回想,才悚然起來,便問白樘道:“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白樘道:“癥結自然就是在王爺覺着失神的那一剎那。也就是王爺喚進來,交代帶崔鈺的侍衛身上。”
一直到現在,白樘才把雲鬟,白清輝,季陶然他們三人所推測的,以及傳喚竇鳴遠等事一一說了。道:“那侍衛的供詞果然有些問題,只不過再審,他便不說了。”
白樘雖查到跟竇鳴遠有關的一些線索,只是過於敏感,此刻仍不便告知兩位王爺,便只看他們的反應。
晏王大爲意外:“雖然當夜的確是傳他進來,但是……他向來是個忠心耿耿之人,且是黼兒親自挑選的,應該是沒有外心纔是?”
白樘道:“當夜除了死去的崔鈺,謝主事跟王爺,也只他曾在那時候進過書房。何況王爺方纔所說的,也正指明瞭兇器是在謝主事進裡間兒、崔鈺進門前出現在桌上,自是他趁機放在彼處,也趁機對王爺行了攝魂之術。”
晏王毛骨悚然,身心皆寒冷:“我、我仍是不能信。”
趙穆道:“如此說來,可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他不肯招供是何人指使麼?”
白樘道:“如今有了王爺的證供,下官會再行審訊,必會水落石出。”
晏王勉強收斂心神,道:“既然如此,那麼謝主事是不是無礙了?”
白樘道:“我來之前,謝主事已經回府去了。”
晏王鬆了口氣,這卻是至今爲止他所聽到的最好的一個消息。
與此同時,太子府。
殿上,太子趙正坐在屏風之前,轉頭看着左手一人,卻正是監察院的陳威。
太子道:“你說的可是真的?”
陳威道:“確鑿無誤,如今白樘認爲晏王的近身侍衛竇鳴遠大有嫌疑,偏巧,竇鳴遠的一位表舅,正在太子府上當差,兩人曾暗中相見。”
趙正道:“我全不知道此事,此事又怎會跟我有什麼干係!”
陳威道:“太子雖然是清者自清,奈何如今白樘已經懷疑竇鳴遠跟太子府也有牽連。正在詳查此事。”
趙正道:“任憑他查,孤是身正不怕影子斜。”
陳威身側一人,卻正是太子府的顧詹士,道:“殿下,話雖如此,自古以來多少忠臣良將便是被誣陷至於百口莫辯的?何況如今正是生死存亡之秋,殿下可不得不防。”
趙正道:“白樘是個精細之人,不至於在這一件事上糊塗。”
顧詹士跟陳威對視一眼,道:“殿下,當初在金殿上,聖上曾責令白樘領受此案,還特意說不管是皇親還是臣子……都要一視同仁處置,殿下不覺着意有所指嗎?”
趙正擰眉默然,頃刻轉頭問道:“恆王是如何想法?”
恆王道:“別的我並不是很清楚,只是近來總是聽人說晏王殿下如何如何出色,聖上又偏疼他之類的話。太子殿下總不會一點兒也沒聽說罷?”
趙正看向陳威跟顧詹士:“你們也都聽說了?”
兩人對視一眼,面有難色,卻終於說道:“其實,微臣等的確也有所耳聞,大家都在傳說,聖上有意晏王殿下,本來以爲晏王出了這宗事,總不會再翻身了,誰知道白樘竟又查到殿下身上,因此竟是大爲不利。”
趙正重重地吁了口氣,道:“照你們看來,如今孤該如何是好?”
兩名幕僚不肯做聲,恆王道:“倘若晏王如今還是在雲州,一切自然太平無事,若是他先前跟趙黼那小崽子一塊兒去了就好了,偏偏還留他在京內,就如一個眼中釘似的。倘若父皇要把皇位傳給他,我可是頭一個不服。”
趙正道:“未必真的如此,暫時不過都是揣測罷了。”
恆王道:“滿城風雨了,但凡朝內有些頭臉的大臣,誰不知道此事?虧得太子殿下還安然容忍,如果是我,自己的東西被人覬覦,我就……”
趙正有些震驚:“你說什麼?”
恆王道:“罷了,我什麼也沒說。只不過假設罷了。太子又不是我當,自也不必我操心,我只不過替殿下不平而已。”
恆王說到這裡,又道:“我也該回去了,改日再來拜見殿下。”
恆王去後,殿內一片寂靜,頃刻,便聽得顧詹士道:“恆王殿下的話,倒也……並非沒有道理。”
趙正轉頭看他,驀地喝道:“休要胡說!”
顧詹士低聲說道:“殿下,距離皇位只一步之遙了,如今在殿下面前的有兩條路,一條,是如恆王所說,除掉眼中釘肉中刺,另一條
作者有話要說: 則是……”
一聲宛若驚雷,趙正站起身來,走到殿門口往外看了會兒,纔回頭道:“就沒有第三條路可行了嗎?”
陳威道:“臣之見,恆王殿下的話,行不通,倘若聖上真的是有意於晏王,那縱然是除掉了晏王,還有恆王,還有靜王兩位呢……且晏王一死,聖上豈非更疑心太子?因此並非萬全之計。”
顧詹士忽道:“如今晏王世子不在京城,正是一個好時機……”
趙正忍無可忍,道:“夠了,不要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