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0章

京城之中,金鑾殿外。

身旁的內侍們都習以爲常,如泥胎木塑般不言不動。

小金跟阿喜兩個,縮頭袖手地站着等候。

小金畢竟是伺候晏王的,倒也罷了,阿喜卻無法安分,不時地偷偷東張西望,眼睜睜看着天邊兒飄過來一片陰雲,籠在跟前兒。

阿喜心中竟有種不大好的預感,腳步蹭動,便想到殿門口往內看一眼。

小金早看他蠢蠢欲動,見狀忙扯住:“你這土包子,是想去幹什麼?你當這是你們家門口,想怎麼瞅就怎麼瞅呢?”

阿喜道:“我們主子在裡頭,我看看怎麼了?”

小金白了他一眼,道:“不怎麼,也就是掉個腦袋罷了。”

阿喜磨了磨牙,惱惱地不做聲了。

小金思忖了會兒,好歹寬慰說道:“聖上格外偏愛我們世子爺,知道世子爺偏愛這謝大人,只怕也是愛屋及烏,不會對他怎麼樣的。”

阿喜聽了這幾句,卻覺着有些順耳。

正略覺喜歡,便聽得裡頭老皇帝一聲怒喝,道:“把他拉出去!”

兩個人猝不及防,聽得這一聲殺氣凜凜地,阿喜靈魂出竅:“你、你這烏鴉嘴!”

小金捂着嘴,驚慌失措。

兩人魂飛魄散,正不知如何是好,就見內侍拖着雲鬟走了出來。

阿喜尖聲叫道:“主子!”要撲過去,卻被小金拉住。

雲鬟臉色雪白,神情卻仍不失鎮定,只因腿疼,仍是艱於言語。

此刻一陣北風掠過,撲面涼津津地,原來是天際有雪花飄了下來。雲鬟仰頭看去,緩緩呼了一口氣,眼前如煙似霧,嫋嫋飄過。

先前在殿內,趙世說罷,又盯着她道:“好了,現在說罷,昨晚上究竟發生了什麼。”

雲鬟垂頭默然:“罪臣,着實不記得了。”

殿內一片靜默,讓人心窒。

半晌,便聽得趙世森森然道:“你寧肯死罪,也不肯說明真相?”

雲鬟深吸一口氣,方道:“罪臣雖不知那夜到底是如何一回事,然而卻也明白,此事必有蹊蹺。崔鈺跟晏王殿下僅是一面之緣,又從無恩怨,爲何第一次進世子府,便無故身亡。昔日包拯叫人賣了牛肉,反讓作奸犯科的人自動現形。如今世子府的事,也正如是有人割去牛舌,而等待控告主人的時機,晏王殿下素來大有清譽,若因此事而讓名譽受損,豈非正中了‘割牛舌之人’的心意?”

雲鬟說罷,緩緩起身,跪地道:“聖上欲求真相之心,罪臣自明白,然而此事非同一般,聖上若想知道內情,單靠一司之力,只怕單薄,罪臣斗膽,此案倒不如讓三法司聯手審訊,自然會知來龍去脈。”

趙世掃視着:“巧舌如簧,可就是不說。謝鳳,你當真好大的膽子。”

雲鬟道:“求聖上恕罪。”俯身磕頭。

趙世道:“敢這樣,在朕面前也死不開口的臣子,你是第一個,也是……最後一個。”

雲鬟心頭一震,趙世冷然道:“既然你已經做出選擇,朕便如你所願。來人,把他拉出去!”

一聲令下,便有內侍上前將雲鬟架了起來,不由分說帶出殿外。

天際風雲變幻,陰霾不散,雲鬟舉頭看着,竟覺着這變化莫測的天色,正如老皇帝的心思一樣。

他究竟想如何?既然偏愛趙黼,按理說不至於對晏王不利,然而又爲何竟一心要讓她說明昨夜的真相?

倘若是要護着晏王,這會兒,應該是把罪名按在她的頭上纔是。

而且包拯斷牛的典故她已經說得那樣清楚,就差直說有人意欲對晏王不利,以老皇帝的心智,不至於不懂。

既然他懂,又爲何一再逼問她?

雲鬟不敢賭,——晏王持刀殺人,且被殺的是侯門公子,這畢竟不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在白樘面前她尚且不敢冒險,何況趙世的心思,比白樘更加難以揣測。

雲鬟長長地吁了口氣,這會兒,也不知趙黼到了哪裡,是不是平安……也不知雲州到底是如何情形。

風吹在臉上身上,如小刀子一般。

看着這空曠冷寂的皇城,雲鬟忽地想起在小靈山御苑裡,她最後跟趙黼“告別”時候。

那時候自忖必死,故而平日裡不肯說出口的話,也都說了出來。

如今的心境,卻也似當日那樣。

只是那時候,是趙黼去而復返,但是今日,卻是不可能的。

雙眸有些微微泛紅,身後仍聽見阿喜的哭泣叫喊聲音,雲鬟回頭看了一眼,眼前的景色卻又模糊起來。

從世子府事發之後,始終繃緊的心絃,似已經是強弩之末了。

雲州邊境,涼月峽外。

入夜,一隊人馬風馳電掣地郊野之中狂奔。

領頭一人,身披玄色大氅,繡罩遮面,只露出一雙微寒的眸子,正是趙黼。

趙黼自覺在雲州的安排可謂慎重周密,除了王府內外的侍衛,就算是晏王妃身邊的貼身侍女裡,也有他安插的人,本不至於出什麼意外。

然而乍聽到那個消息的時候,趙黼還是在瞬間有些慌了手腳,畢竟他是曾經經歷過一次的人,只是想想,就已經摧心折肝。

因此只來得及匆匆跟雲鬟一別,便不顧一切地冒雪出京,一路往北。

曉行夜宿,本來半年多的路程,旋風似地趕了一個多月,總算進了雲州境地。

雖然是將到四月初,雲州這邊,卻仍是冰天雪地,嚴寒天氣。這一夜,趙黼率人經過涼月關,因趕了一天的路,人困馬嘶,四野冰冷不說,時常還有野獸出沒,因此夜宿是極兇險的。

可已經連續行了六七個時辰,也錯過了宿頭。

幸而趙黼對雲州的地勢十分熟悉,知道再走十里,便有一座廢棄的莊園,便想要去那處過兩個時辰。

正風馳電掣,欲穿越涼月峽的時候,趙黼目光閃爍,望見前方兩片山峽,如同被巨人用長刀從中劈開的一般,透出中間一道陰暗狹長的甬道。

趙黼正欲帶人衝入,忽地一揚手道:“停下!”

身後跟隨他返回的,乃是他近身心腹的三十六騎,因是緊急行事,故而只是輕騎簡從。

這些隨從都是跟趙黼從雲州到南邊,徵南戰北的,反應自也一流,見他擡頭,即刻都勒馬停住。

順着看去,見前頭山峽,聳立黑暗之中,宛若黑魈魈的詭異巨獸,靜寂不動,看着並無什麼異樣,只不知趙黼因何命人馬皆停。

冷風揚起地上的沙塵,撲面而來,一彎新月,勾魂似的悄然貼在天際。

這般對峙,卻彷彿是對着虛空而已,副手有些按捺不住,正欲上前詢問,目光一動間,卻望見自那峽谷之中,有一盞“燈”,若隱若現地“飄”了出來。

人還能掌的住,胯/下的戰馬卻有些躁動起來,漸漸地,那燈光越來越多,伴隨着的,還有令人頭皮發麻的低嗅之聲。

此刻所有人都心知肚明,那飄出來的又哪裡會是“燈”,而是眼睛……是這邊漠曠野之中,野狼的眼,隨着越來越靠近,月光底下那幽幽淡綠,卻宛如幽靈鬼魔似的盯着這一隊人馬。

衆部屬暗自心驚:“晦氣,怎麼就偏遇上這幫畜生。”

旁邊一個道:“有些古怪,好像數目多了些。”

雖然雲州地僻,但這畢竟不似雲州之外的遼境,雖然有些野獸出沒,也不過是單獨而行,或者三兩隻,四五隻,最多七八隻聚居而已。

但是如今在衆人面前的,粗略看來,卻足足似有二三十隻。

野狼的戰力非同一般,成羣結隊起來,越發兇殘,尋常的獅虎等幾乎都不敢直攖其鋒。

有時候冬日裡,狼羣若是餓的急了,還會橫掃村落,那些偏遠地方的小村落,甚至會被他們啖食殆盡,雞犬不留。

跟隨趙黼的這些人都是見多識廣身經百戰的,自也明白這個道理,此刻見這般規模,不由得不略覺心驚。

趙黼環顧周遭,忽道:“你們剛纔聽見了沒有?”

衆人問道:“聽見什麼?”

問答之間,那些狼羣已經逼近過來,這些人雖然不以爲意,馬兒卻都慌動起來,若不是訓練有素的戰馬,早就四散奔逃了。

趙黼道:“列梅花陣,六人一組,三人護馬兒,三人外圍防護。”

衆人應聲領命,因朝夕相處,心意相通,趙黼一聲令下,紛紛行事,眨眼的功夫,便分組而成,形成一個不大的梅花攢心陣。

趙黼之所以未曾帶人疾衝,是有兩個顧慮,第一,馬兒雖跑的快,難免被狼羣所傷,馬傷了,人自然也無法脫身,就算脫身,前行也是困難。第二,部屬們見他在涼月峽前止步,又見狼羣出現,還以爲是他洞察先機,發現野狼部落,卻不知趙黼心中尚另有疑慮。故而並未帶人直衝。

與此同時,就在涼月峽的頂上,有數人站在岩石旁側,以岩石掩映,擋着身形,觀察底下的情形。

其中一人見底下結陣防護之勢,不由讚歎道:“好個趙世子,果然不愧是個行軍用兵的天才,這麼短的時間內,竟能作出如此精準決斷。嘖嘖。”

身旁一人皺眉道:“王爺且莫讚歎,這趙黼竟然不肯上當,我們又該如何?”

先前那“王爺”道:“狼羣雖兇猛,只是照我看來,卻只能阻得他一時……待會兒他依舊還是要從此過的。”

“方纔他一直往峽谷內張望,莫不是發現了異樣?若還是不肯入彀呢?”

“若他還是不肯,那隻能說大舜氣數不滅,只能聽從國師之言了。”

先前那人臉上流露焦急不忿之色,那王爺微笑道:“啓宗,你放心,就算皇上真的從了國師的表奏,也不會對你有礙,畢竟你的出身,我們人人皆知,也都知道你是被大舜昏官冤屈了的好漢,何況如今你還是我遼國的貴人駙馬呢?”

原來這說話的兩人,一個是遼國的睿親王,另一個,卻正是趙黼的死敵花啓宗。

花啓宗道:“皇上跟王爺對我的恩德,我自知道,只不過……若如此,以後豈不是無法報仇了……”他說到這裡,回頭看向底下,咬牙道:“不如我此刻下去,跟趙黼決一死戰……”

兩人說話的功夫,底下卻幾乎已經分出勝負了,只見狼羣進攻的勢頭大爲減弱,地上橫着十數條狼屍,其餘的雖仍在跟趙黼的人纏鬥,但狼性也靈,許是嗅到了這羣人不好對付,便有退縮之意。

睿親王笑道:“你跟趙黼,雖是天生的對頭,但你心中所恨之入骨的人,卻並不是他。這會兒你挾怒而去,同他硬碰硬,能有什麼下場?若是有個三長兩短,那仇豈不是更加報不得了?昔日又不是沒有過教訓。”

花啓宗握着雙拳,含怒說道:“從鄜州開始,他便始終是我的絆腳石……上回若不是他,此刻……雲州早就歸遼國所有了,大舜的朝堂,也早就翻天了。”

睿親王道:“我明白你的心思,只不過,能除掉他固然是最好,但若用盡所有法子都不可得,又何必白白地折損我方精銳?倒不如另尋良策,曲線而行。”

睿親王說到這裡,目光掠過底下,忽地精神一振道:“留意,他要進峽谷了!”

花啓宗也忙噤聲,定睛往下細看,果然見羣狼潰散,而趙黼一馬當先,竟向着涼月峽處疾奔而來。

睿親王面上露出狂喜之色,道:“他上當了!哈哈,天滅大舜!”

來不及多說,即刻命左右仔細準備。

不多時,只聽得“轟隆隆”,連聲巨響,涼月峽裡,閃出數道火光,然後硝煙碎石,瀰漫四濺,彷彿連整個峽谷都崩塌陷落了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