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很久以前,老夫人曾經有個貼身丫頭,她叫紡姑。”
她平着聲音敘述,聽不出任何起伏,彷彿說着別人的故事。
“紡姑心地善良,柯家上上下下沒有人不喜歡她,尤其是老夫人,更是口口聲聲疼愛她。可是,紡姑的好日子不長,當時寄住在寒鬆園的表少爺對她先是欺騙玩弄,然後棄如敝屣-又癡又傻的紡姑就去求老夫人做主,把她給表少爺做小。紡姑以爲老夫人一定會保全她,誰知卻被當場趕出了柯家。那時,她懷了三個月的身孕,想死,她忍不下心,怕害了肚子裡無辜的小生命-想活,卻又人海茫茫,走投無路。最後,她逼不得已,只將淪落於娼館,以出賣皮肉的方式養活她生下來的女兒,”說到這兒,她的表情總算有了一些變化。“那就是我!”
萬里喉間一哽,但他仍沉默着傾聽,不打岔。
“我十五歲那年,因爲老鴇打我的主意,我娘拼了命保護我,同他們翻了臉,帶着我離開了那個非人的地方。可是接下來的日子,也苦得不是人過的。而我娘一輩子坎坎坷坷,走到這兒是再也撐不下去了,她瘋瘋癲癲的熬了一年,終於留下我,走了。”她攤開雙掌,似乎想從那些縱橫交錯的線條中理清自己悲慘的命運。“當我親手給她挖墳的時候,我就發誓,無論如何都要進入柯家,替我娘討回這口怨氣。是啊,我一切都計劃得好好的,我以爲在受了這幺多苦之後,在看盡了世上最難堪的一切之後,自己已經夠硬夠狠,可是我錯了!當我輕易爭取到老夫人的信任和歡心,大有機會下手的時候,卻一次又一次的心軟,下不了手。我痛恨自己的懦弱無能,對不起我可憐的親孃,但我就是那幺沒用啊,怎幺辦?因此,我選擇了另一種報仇的方法,我想,既然害不了人,就害他們破財吧。我幼稚的以爲,這是最輕微的一種教訓,誰知道我放的這把火,竟然燒出了一場天大的悲劇,害慘了所有的人!相干的,不相干的,統統都完了!”
命運對她從不溫柔相待,而她的恨又摧毀了別人的命運!
紫煙伏倒在地,再度痛哭失聲,哭自己不幸的遭遇,也哭無法挽回的罪愆。
分擔秘密等義於分擔心情。萬里並沒有安慰她,也沒有責備她,只是默默的陪在一旁,讓她痛快的哭個夠。他知道,對於紫煙來說,任何口頭上的安慰都是空洞的,而任何的責備也都多餘-現在,她需要的正是這樣一場情緒的解放,因爲她已經自我煎熬得太久了。
哭泣漸歇之後,紫煙怔怔的想了一會兒,忽然下定了決心。
“我要回去認罪!我要對柯家所有的人坦陳一切!不管他們會把我怎幺辦,不管我會落得什幺樣的下場,那都是我應得的報應!”
“不!”萬里立刻制止。“你不能去!”
“爲什幺?”她含淚望着他。“每當別人讚美着說紫煙怎幺怎幺好的時候,我都覺得自己活像一隻披着羊皮的狼!那種痛苦又可恥的心情,你是不會懂的。趁我現在還有勇氣,爲什幺要阻止我招供罪刑?被大家痛罵一頓,甚至痛打一頓,我反而好過啊!”
“你好過?那其它的人怎幺辦?你教大家怎幺樣來接受這個事實?原來這一切不是意外,而是有個兇手,而且這個兇手還是有血緣關係的親戚!你要讓大家再痛一次嗎?你還要讓七十高齡的老奶奶赫然明白,會有今日的果,原來全是她當年種下的因?”他搖搖頭。“不!俯首認罪並不能使你得到解脫,只是在大家的舊傷口抹新鹽巴,在原來的痛苦上添痛苦!你已經闖了一次禍,別再闖第二次吧!所以,你聽着,這件事就到此爲止,再不能有第三個人知道!你聽清楚了嗎?”
她傍徨而死命的咬着脣,不知道該怎幺辦?他眉一緊,厲聲道:“我問你聽清楚了沒?”
她震了一下,可憐兮兮的點點頭,下脣有一排明顯的齒印。
“聽……聽清楚了。”
他瞪着她脣上的齒印,忽然感到一股說不出的悲哀與牽痛。她才幾歲?十七?十八?但她往後的歲月都將揹負着罪惡的陰影,而她以前的日子又是怎幺熬過來的?天曉得在妓院那種光怪陸離的環境中,她是如何掙扎着求生存?而現在,爲了贖罪,她又是如何低聲下氣的承受着起軒的喜怒無常?在人前,她是伶俐的紫煙丫頭,但在人後,她卻是如此傍徨,如此無助-當煎熬來襲的時候,她是不是習慣這幺死命的咬着脣不喊痛?即使滲了血,是不是隻能默默的和淚吞下?想到這裡,他的眉皺得更緊了。
但她顯然誤解了他的表情。
“你討厭我了,對不對?”她畏縮的倚着牆角,怯怯的說:“在你知道我所有的秘密之後,原來的那個紫煙就死了,對不對?現在你看我的眼神,就好象我是一個十惡不赦、死有餘辜的罪犯,對不對?”
萬里目瞪口呆的說不出話來。天啊!真是太離譜了!她怎幺可以這樣猜測他的感覺?更糟糕的是,她怎幺可以這幺評判她自己?他正想破口大罵,但她臉上那種驚惶的神色令他不得不把怒火壓了回去。不行!此刻的她一定很脆弱,很容易受傷,他必須抑止自己粗枝大葉的脾氣,很溫和、很有耐性的對待她!略略理了理思緒,他誠懇的注視着她,緩緩開口。
“在我知道你所有的秘密之後,我只有更瞭解你,因爲我這才明白,你的反應靈敏,你的善解人意,不知是看了多少臉色,捱了多少打罵而磨出來的。而你母親所受的屈辱,是你心底揮之不去的陰霾,從小到大年年堆積,使你不快樂,使你看不見希望,也找不着生命正確的方向。你一直無能爲力,只是身不由己的跟着一個悲劇的漩渦打轉,始終不能脫身!”
這下換她目瞪口呆了。認識他也有好一段日子,她從不曉得他還有這幺溫柔的一面-而且,他爲什幺這幺瞭解她?他說的字字句句都撞進了她的心絃,顫出了迴音。
“假如我是你,我不敢說是否會做出更可怕的事來,所以我沒有資格論斷你!任何人都沒有資格!事情既然已經發生了,一味的痛苦絕望,把自己貶得一無是處,根本於事無補,是不是?我要你振作起來,也要你記住,當你不知該何去何從的時候,永遠可以來找我,如果你當我是你的朋友!”
從來沒有人對她說過這些話!從來沒有人這幺懇切的對待過她!在她的成長過程中,所知道的只是人性的黑暗,所看見的只是醜惡的嘴臉,她從沒想地自己還會有被善待的可能,從不敢奢望能夠得到一份真心的友誼!望着他那對濃眉這下清朗的雙眼,她心中一暖,熱淚不禁滾下了臉龐。
“對不起,我不該拖你下水的!”她垂下眼,輕聲說:“讓你分擔了我的秘密,也分擔了秘密背後的煩惱,我真的覺得很抱歉……”
他有限的耐性又耗光了,又開始急躁了。
“好了!這些話就別提了!我楊萬里就是愛趟渾水,行不行?反正你現在先給我點點頭,表示你會記住我的話!”
看她默默頷首,他如釋重負的呼出一口氣。
撕碎的紙箋怎幺拼不全,一如再巧的手,也縫補不了樂梅那顆破裂的心。
從奶奶到婆婆,從萬里到母親,每個人都說,由於她的招魂引鬼,已經耽誤起軒許久,如果她真心爲他好,就該讓他走。
“人死不能復生,難道你忍心讓他這幺飄飄蕩蕩,淪爲無主孤魂?”
他們又說,至於老柯,他已辭工離去,告老還鄉了。
“他叮囑我們轉告你,起軒轉世的時機已到,別再試圖與他溝通,也別再以情絲牽縛他,讓他安心的去吧!”
幽冥異路,何苦陰癡陽纏?這個道理她當然懂,可是聽起來多幺空洞!她只是一個凡間女子,所求的不過是一份堅實的感情,爲了成全這份感情,她甚至還嫁給了一塊靈牌-但現在,她和起軒竟然連陰陽夫妻都做不成!
以前的日子雖然也不好過,可是她至少可以確定起軒一直陪在她身邊,那闋他親手填的詞不就是牢不可摧的證據嗎?
然而自從老柯毀箋那天以來,任憑她再怎幺專心致志,再怎幺凝神忘我,也感覺不到他的存在。她研墨備紙,日日夜夜的等待,一聲又一聲的呼喚,但他就是不肯給她任何訊息!他真的走了嗎?真的轉世了吧?如果陰陽夫妻做不成,那幺她是否應該立刻追隨而去,到來生裡和他一對正常夫妻?
落月軒已經人去樓空,唯一能夠指點她的老柯也不在了。
一開始,她在黑暗中獨自摸索,僅管四周無光,但那既是生命的底色,她倒也安這若素-後來,老柯提燈經過,帶給她光明,指引了她方向-現在,他走了,燈滅了,反而襯出了無邊的黑暗與孤單,她再也無法忍受的黑暗與孤單!
如何才能填補一顆空空蕩蕩的心?如何才能再度與起軒溝通神交?成天,她遊魂似的在寒鬆園中徘徊,甚至揹着衆人,悄悄回到四安村的小山坡上召他的魂,但仍然一無所獲。
無望的想念把她凌遲得形銷骨毀,得不到響應的愛將她煎熬得失魂落魄。每天,她都在發瘋與崩潰的邊緣轉折過渡,望穿了眼,也望不見悲傷的盡頭。
這樣的日子,可有結束的時候?
眼看女兒一日比一日憔悴,映雪也一天比一在焦心,尤其是宏達好不容易把失蹤的樂梅從小山坡上帶回來之後,她更是悔恨萬端。
“我可憐的女兒啊!看看你把自己折磨成什幺樣子了?”她抱着樂梅痛哭失聲。“哦,如果我當初沒答應讓你抱着牌位成親就好了!你就分明是癡心成病,時間根本治癒無效呵!難道你真要這樣一輩子爲起軒心痛,卻教我一輩子爲你心痛?難道你寧可要一個看不見摸不着,根本不存在的鬼丈夫,卻不要一個正常的丈夫?”“正常的丈夫?”樂梅茫然的看着母親。“這……這是什幺意思?”
“事到如今,我就坦白告訴你吧!當初之所以舉行冥婚,完全是爲了安慰你,沒有一個人是真心願意的。大傢俬下商量,等個一年半載,時間會沖淡你的哀傷,哪一天你想開了,只管另外改嫁,沒有人會攔着你的。這樣,你懂了嗎?”
樂梅先是一怔,接着,一股糅雜着受騙與受傷的痛心情緒令她顛躓着退開,轉身撲倒在牀上。
“真沒想到我視之爲神聖誓言的婚姻,卻被你們每一個人當作兒戲!別人不明白我也就罷了,可是您是最瞭解我的呀!如果我心有二志,何必還要嫁過來?做這個決定絕非一時的衝動,也不是肩上壓着貞烈節義的包袱,完全是因爲我所有的感情都給了起軒!此身非君莫屬,既然嫁不了他的人,就嫁給他的牌位,他的鬼魂!總之,今生今世,他是我唯一的丈夫,唯一的!我的誓言,至死不變!”
映雪再怎幺軟硬兼施,也不能動搖女兒分毫,只得憂心忡忡的叮囑小佩看緊樂梅,以妨她再度失蹤,甚至暗尋短見。
士鵬和延芳雖然也爲樂梅擔心,但他們更煩惱的是起軒。
由於他執意搬出寒鬆園,又沒有適當的地方落腳,只得在楊家暫住,也好讓萬里就近看護。本來同住在一個園子裡,要和兒子說兩句體己話已是大費周章,現在連他的生活起居都照應不到,全靠紫煙叫到身邊,拐彎抹角的提起一樁一直擱在她心底的打算。
“紫煙哪!”她用一種帶着感傷的交心語氣當作開場白。
“我在想,咱們柯家終究是沒有福分要樂梅這個媳婦兒,也許她很快就會離去,也許還要熬很久,無論如何,我都祝福她!就是可憐我那孫子,當樂梅走了之候,他該怎幺辦呢?但願我真能撐到那時候,可我這把年歲的人,就像風裡的殘燭,說滅就滅的……”
“老夫人!”紫煙不安的打斷:“好端端的,快別說這種話吧!”
“我怕什幺!反正已經活夠啦,死亡嚇不住我。”老夫人深深凝視着紫煙,意有所指的。“真教我害怕的是,倘若走得牽腸掛肚,那就遺憾了。”
紫煙被老夫人那種不尋常的眼光盯得渾身不自在,聽到這兒趕忙應和:“我懂了!您是要我一句話,對不對?那幺您放心!我會一輩子不嫁,終身伺候二少爺!”
“好孩子!難得你有這番心意,”老夫人心中一熱,一把握住紫煙的手,趁勢敞開話來說了:“但我的意思可不是要你這幺委屈!想你爲起軒做的一切,旁的不提,單講他重傷期間,你天天親手替他換藥裹傷,我也勢必要給你做主。其實不只是我,老爺和太太心裡都有數,然而當時樂梅正鬧着抱牌位成親,所以咱們暫且擱着不提-不過,我心底已在琢磨,假如有幸,他們倆得了好結局,我好歹也要扶你做個二房。可眼看今日這等局面,那兩從此孩子是沒希望了,我不如早做安排,也好安了這條心!好丫頭,你只需點個頭,那幺將來的柯家二少奶奶,就是你了!”紫煙越聽臉色越白,眼睛越睜越大,心底捲起的那股洪水也翻滾得越來越激烈,最後終於潰決而出。
“不要!”
老夫人被這一聲叫喊嚇了一跳,還來不及有所反應,就看紫煙抖抖索索的往後退。
“千萬別給我做主!什幺二房二少奶奶,我統統不要!”她扎煞着雙手,整個人瀕於歇斯底里的邊緣,聲調都變了:“你真的不可以做這種安排,絕對不可以!你……你完全弄錯了,我不是什幺好丫頭!我……我自己都覺得很奇怪,在那之後,我怎幺還沒遭天打雷劈呢?如果我真讓自己夾在他們之間,那十八層地獄都不夠我下的!”
喊完,她昏亂的掉頭飛奔而去。老夫人一頭霧水的望着她的背影,一點也不能明白,這平日溫馴的丫頭今天是怎幺回事兒?
紫煙心裡亂極了,多可笑啊,以前是娘苦苦求老夫人做主,她不肯,現在卻是她拼命要爲我做主,我卻有苦說不出……這會兒,紫煙只有一個念頭,就是見着萬里,和他說說話-也不知道爲什幺,只要見了他,就算再悲傷混亂,她總能安定下來。奔回楊家樂鋪,她正要跨進暫時權充爲起軒臥室的診療房,裡頭員起的對話卻讓她止住了腳步。
“娶了樂梅吧!”是起軒蕭索寥落的聲音。“還記得失火以前,你曾經承認爲樂梅動了心,當時我真的聽得心驚肉跳-倘若一開始是咱們齊頭並進的追求樂梅,你絕對是個旗鼓相當的對手,說不定我還得拱手讓之……”
“我記得的結論不是拱手嚷之,而是當讓不讓!”萬里的聲音楊起。“我說只好等下輩子,你卻說不僅這輩子,還有下輩子,下下輩子,直到永永遠遠,樂梅都是你的!”
“可是事實擺在眼前,我連這輩子都要不起她呀!我對每一個人都說過,我希望她改嫁,如此痛苦的遮掩至今,也是爲了要她改嫁,其實底下還有一句話,我一直沒說,而那句話就是,我要她改嫁的人正是你!真的,只有你才配得上她!所以我拜託你,娶了她吧!”
紫煙心中莫名的一緊,而屋中也好半天無聲無息,久久才聽萬里重重往桌上一拍,氣沖沖的嚷:“你太過分了!自己要不起樂梅,也不該把她當禮物-送啊!當初她喜歡的是你,我和宏達只能靠邊站,可是咱們可沒就這樣讓失意活埋了,是不是?你以爲這大半年來,我和宏達一直在癡癡的等着你開口,等着你二選一嗎?錯了!人生中有樂趣有意義的事物還多得是!像我鑽研藥理,治人疾奪,像宏達接手韓家茶莊,也幹得有聲有色,咱們沒有人在原地嘆氣,都是邁開大步向前走,路上會有新的事物,新的風景也會有新的希望!我想,宏達已經走得很遠,至於我,老兄,我早已不再是那個和你爭奪下輩子的糊塗蟲了!明白我的意思嗎?”
“不明白!你拉扯了這幺一大堆,與我說的根本是兩碼子事兒!我現在沒有心情聽什幺大道理,只知道你配得上樂梅,也明明喜歡她,那幺爲什幺不肯娶她?你給我一個理由!一個足夠說服我的理由!”
“你……你簡直莫名其妙!這種事又不是一廂情願的!噢,你以爲我們兩個商量好了就算數啦?更何況樂梅跟我,一個不情,一個不願,光這理由就足夠了!”“你爲什幺不願?”
“……”
“你說啊你!”
“說就說!我已經有了心上人了,行不行?”
紫煙心中又是一緊,而起軒顯然也駭了一跳。
“我不信!你會有什幺心上人?剛纔是你自己說的,你成天鑽研藥理,根本沒空思索其它,什幺時候卻突然迸出一個心上人來了!”
“你講不講理嘛!這根本是我個人的事,卻被你說得好象我在無中生有似的!”
“你若交代不出個人來,我就當你在無中生有!”
“你……好!你想知道我就告訴你,是紫煙!我的心上人是紫煙!這下你滿意了吧?”
紫煙的一顆心幾乎躍出胸口,她急急把自己嘴巴一捂,以免叫出聲來。屋中,起軒似乎也震住了,好半晌,他終於再度開口,聲音裡透着困惑:“紫煙?可是,你們是幾時開始的?”
“她有沒有開始,我可不敢說,我人能告訴你,打從你受傷之後,她就成了我的左右手,那幾個月的時間裡,我跟她交談不多,談的內容也從不涉及私人,可是我就是覺得與她在一起很自在。接下來,我看她任勞任怨的照顧你,逆來順受,備極委屈,我無法視若無睹,於是從關懷她,到了解她,到心疼她,感情就一步步的確定了。她所承受的是你們難以想象的壓力,所付出的也是你們難以想象的犧牲,假如說,她曾經是一隻不起眼的,甚至是醜惡的毛毛蟲,在經過了這幺一段忍辱負重的歷程之後,也已破繭而出,蛻變爲一隻美麗的蝴蝶了!她的蛻變,我從頭到尾親眼目睹,你說,我怎能不感動?又怎能不心動?”
紫煙背抵着門,心中思潮起伏,卻又不敢哭出聲來,只能任淚水默默淌下。
“原來如此!既然你這幺喜歡她,憑咱們的交情,怎幺不早告訴我?”
“我……我也不是刻意隱瞞,實在是……哎呀,還不到明說的時候嘛!”
“爲什幺?紫煙正是豆蔻年華,你又是這幺理想的對象,還等什幺?……噢,是我的緣故嗎?放心吧!我雖然不是個好主人,但這點兒體恤的心還有!對於紫煙這樣一個好丫頭,我卻沒給過她什幺好臉色,而今天,我總算能爲她做一件好事了,就是把她給我最好的朋友!”
聽到這兒,紫煙再也忍耐不住了,她衝進房中,顫聲喊道:“不!我不要!”起軒和萬里都吃了一驚,不約而同的轉過頭來望着她。
“二少爺,我……我還年輕,不想這幺早就許了人家,就讓我再多伺候您幾年吧!”
起軒很快的自驚愕中回覆,靜靜問道:“我們的談話,你聽見了多少?”
“全都聽見了。”她看了萬里一眼,垂下眼去。
霎時,萬里全身都不對勁起來,又是抓頭,又是咳嗽,尷尬得不知如何是好。起軒則是再度吃了一驚。
“你是在告訴我,你已經聽見了萬里對你的一片心意,而你還不讓我把你許配給他?”
“我……楊大夫的一片心意,我非常感激!我也知道,像我這樣的出身,承他不棄,這已是我前世修來的造化了!並不是我不識好歹,而是……您瞧,爲了打消二少奶奶的癡心,您有家歸不得,接下來也不知道該怎幺辦,更不知道什幺時候還能回到寒鬆園去-在這種時刻,我怎幺還有心情理會自己的終身大事呢?”她含着淚望向萬里,語氣中充滿了柔軟的懇求:“我想,楊大夫會明白我的意思的,是不是?”
萬里臉上一熱,急急對起軒說:“看吧,我就跟你說還不到時候嘛!紫煙說的沒錯,在這節骨眼兒上,你和樂梅正捱着苦,身爲你倆的好友,我又哪裡歡喜得起來?反正……反正一切都順其自然吧!”他轉向紫煙,低聲道:“我可以等!”
兩人的視線交纏着,彼此都能明瞭對方意在言外的意思,一切也都盡在不言中。一旁的起軒心中先是一柔,接着又忽然一痛。
同樣是等,萬里等的是與紫煙互定終身的那一天,而他,他等的卻是樂梅求去的一日……
起軒並不知道,同一刻裡,樂梅正跪在他們相遇那天的溪邊,一面低喚他的名字,一面輕撫着手腕上的梅花胎記。
“起軒,起軒,那一日在這水邊,憑着梅花胎記,你認出了我,也就此認定我是你命中所繫之人。”她癡癡的望着水流湍急處,心裡也有一個不斷沉溺下墜的漩渦。“原本以爲天定良緣,誰知卻是這般教人神魂俱碎!既然陰陽路斷,這人世間還有什幺好讓我留戀的?我不如一死明志,隨你而去吧!”
然後,她恍恍惚惚的站起身來,恍恍惚惚的向那急湍走去,一如走向她心中的漩渦……
多虧了及時趕到的小佩,也多虧那兩位偶然路過溪邊的樵夫,樂梅在滅頂之前,總算被拖離了那個差點兒吞噬她的深淵。
吟風館中,衆人圍着昏迷的樂梅亂成一片,有人熬藥,有人禱告,有人替她搓頭髮,有人幫她暖手足-唯一安靜的是映雪,她一直慘白着臉把樂梅摟在懷中,眼睛牢牢的盯着女兒,一時不離,目不轉睛,好似只要她眨個眼,樂梅就會消失不見了。
僅管腹內的水都嘔了出來,但樂梅的眼皮發青,嘴脣泛紫,誰都沒把握她是否真能醒轉。在衆人的殷盼下,終於,她無力的睜了睜眼,雖然幾乎是又立刻睡去,可是好歹總能確定她沒事,大家這才鬆了一口氣。映雪正含淚扶着女兒躺下,就聽老夫人在一旁叨唸:“這老劉是怎幺回事兒?請個大夫請了半天!萬里到咱們家不過就幾步路呀!”
衆人都不接口,過了一會兒,士鵬的聲音才低低響起:“我……我沒叫他去請萬里。”
他說得很輕,但映雪還是聽見了,而且馬上就明白了這是什幺意思。不叫萬里,說穿了是怕驚動起軒,在這種急亂的當口,柯家上上下下首要的顧忌還是起軒的心情,而樂梅的安危卻放在第二位!映雪咬咬牙,一言不發的站起身就往外走,正暗悔失言的老夫人慌張的試圖制止,卻被士鵬攔住了。
“娘,讓她去吧!咱們管不了,擋在中間只會火上添油,豈不是弄得更難受?咱們就待在這兒,好好照顧樂梅吧!更要感謝上蒼眷顧,沒有造成難以挽回的不幸,否則咱們怎幺能夠心安理得的站在這兒?”他沉痛的望向樂梅,聲音微微有些顫慄:“我覺得,她不是自己去投水的,而是咱們一人一把將她推下去的!她若有個什幺三長兩短,不是隻有一兩個人崩潰,咱們全部都會崩潰的呀!”
楊家藥鋪這頭,萬里和紫煙因映雪帶來的消息而驚懾屏息,起軒則癱軟在地,抱着頭悶聲低泣-至於映雪,打從一進門,她的視線就死死的瞪着起軒。
“當我的女兒被送回來的時候,整個人奄奄一息,我看着她,一直看着她,好象又回到她摔下山崖,生命垂危的那一天!當時我想,如果能夠使她的眼睛睜開,再度看着這個世界而笑逐顏開,那幺殺夫之仇,喪夫之痛,累積了十多年的寂寞哀愁,統統可以在她睜開眼睛的那了刻,化爲烏有……”她一字一句的說,痛徹肺腑的說,說到淚水滑落,說到哽咽難言,而她的視線仍固執的盯着起軒。深吸了一口氣之後,她的語氣由悲傷轉爲強硬:“剛纔,我又再度面臨這樣的狀況。我感謝老天,這一次也沒有讓我再當一個絕望的母親,可是假如我還敢等着賭第三次,那除非是我瘋了!所以,現在你給我站起來!我要你跟我回去見她!”
起軒整個人震顫了一下,他擡起驚慌痛苦的眼睛,求饒似的仰望着映雪,但她絲毫沒有被打動,語氣反而更強硬了,幾乎是命令:“不是以老柯的身分,而是起軒,柯起軒!以一個丈夫的身分,去向她坦白一切!”
室內有短暫的死寂,壓迫般的死寂。在其它三人的注視之下,起軒扶着柺杖慢慢站了起來,痛心、愧疚和翻騰的情感催促着他舉步,但自卑、畏懼與恐慌交織的情緒又讓他裹足。猶豫的向前兩步之後,他驟然的縮回,一邊後退,一邊痛楚的呻吟:“不行!我做不到!真的做不到……”
映雪抽搐着面頰,忍無可忍的衝上前揪住他,死命的搖撼着他。
“樂梅都已經不想活了,你還有什幺做不到?難道你仍不能覺悟?什幺心如止水,什幺另行改嫁,這些完全行不通!你給樂梅安排的是一條死衚衕!永遠走不通的死衚衕!這次算她命大,可是你要賭她每次都這幺好運氣嗎?你怎幺敢賭?怎幺忍心賭啊?”
“別逼我!”起軒的喊聲嘶啞如困獸。“我早就說過,寧死都不要面對她!你們爲什幺還要逼我?假如我真的死了,今天你們怎幺辦?你們就沒有人可逼,就得自己想法子呀!現在你們不肯想辦法,那幺是不是真的要我去死,才能擺脫你們這幺殘忍的壓迫……”
映雪揚起手,狠狠摔了他一巴掌,摔斷了他歇斯底里的叫喊,也摔落了他的面具。
“啊……”他慌亂的用雙臂把自己的頭臉整個包住,聲音裡透着極度的恐懼:“我的面具……我的面具……紫煙!”
不待他吩咐,同樣大感恐慌的紫煙早已迅速拾起面具,卻被映雪一手擋下。
“不準給他!”她厲聲說:“誰給他面具,就等於是他的幫兇!我再不會讓這種病態來謀殺我的女兒!”她重重將起軒的胳臂一握,斬釘截鐵的下了判決:“今天你無論如何都得跟我去見她!”
“不!”他一把推開她,近乎發狂的把面前的桌子朝三人一掀,跌跌撞撞的奪門而出。
一切都發生得太快。一個挽着菜籃上門買藥的婦人也在這時跨進門來,猝不及防的和起軒一起照面,她立刻臉色大變,恐怖萬分的尖叫起來:“啊……鬼!有鬼!”菜籃一摔,她沒命的掉頭飛奔而去,一路狂呼,喊聲傳遍了整條街:“有鬼呀!光天化日見鬼呀……”
起軒先是僵在原地,接着,他發出了一聲摧肝裂膽的哀嚎,然後,他惶亂的抱頭躲進藥臺底下,整個人蜷縮在那兒,不斷髮抖,神經質的重複:“我是鬼!我是鬼!你們聽見了沒有?我是鬼!是鬼啊!……”
萬里不忍的轉開臉去,映雪閉上眼,淚水掉了下來,紫煙則哭着奔向起軒,蹲下身把面具遞給他。
“快別這幺說!來,你的面具……”
起軒一把抓過面具,一邊手忙腳亂的戴上,一邊抖抖索索的說:“這不是面具,而是我的臉,我的臉!沒有它,我就是一個鬼……我怎幺能夠以這副猙獰醜怪的模樣去面對樂梅?怎幺能夠?求求你們,求求你們饒了我吧……”
面對這慘痛的一幕,映雪只能任淚泛流,一句話都說不出口了。
倘若起軒令映雪心酸,那幺樂梅就更令她心痛。
意識回覆之後,樂梅仍橫了心求死,抓起剪刀就要往心口刺,奔出屋外就要往樹幹撞,當時只有映雪和小佩在場,兩人拼了命阻止,仍擋不住她赴死的決心。到了這種地步,映雪是再也撐不下去了。
“起軒沒死!起軒還活着!”她滿臉是淚,不顧一切的大喊:“他一直活在你的身邊!他就是老柯!你聽清楚了嗎?起軒就是老柯啊!”
樂梅渾身一震,慢慢轉過頭來,着魔似的瞪着映雪,彷彿無法連貫、組織這些話。小佩一面緊緊的攥着樂梅,一面惶恐的對映雪喊道:“舅奶奶您怎幺了?怎幺忽然間胡說八道起來了嘛?”
“我沒有胡謅!”映雪狂亂的扯開小佩,一把抓住樂梅。
“如果我騙你,到時候我如何爲這些話負責?如何給你一個活生生的起軒?”她搖晃着女兒。“你醒醒啊!我求你清醒理智的面對這一刻吧!”
樂梅仍麻木的瞪着母親,好似失去了理解與思考的能力。
映雪倉促的抹去淚水,努力讓自己鎮定下來,開始困難的解釋:“當初說他死了,那纔是騙你的!其實,他沒有不治身亡,萬里把他救活了,可是那場火卻燒瘸了他一條腿,灼傷了他的咽喉,還毀了他整張臉!”她緊盯着樂梅的眼睛,一字一字的說:“於是,他就變成了你所看見的老柯,戴着面具,聲音沙啞,一瘸一拐的老柯!”
樂梅眨了眨眼,原本木然的表情漸漸糅進驚慌的神色。
“不……不是的!老柯就是老柯,怎幺會是起軒呢?”她一步步的向後退,昏亂的抗拒。“老柯的臉是被仇家砍傷的呀!你弄錯了,完全弄錯了!誰告訴你他是起軒的?”
“誰都知道老柯就是起軒!我知道,整個寒鬆園的人都知道,韓家也知道,當然萬里也知道!”映雪悲哀的望着女兒。
“就只有你和小佩不知道!”
樂梅顛躓了一下,臉白如雪。小佩則瞠目結舌的看看映雪,又看看樂梅,全然不知所措。
“在你睡着的這段時間裡,你可知我幹什幺去了?我去了萬里的藥鋪!起軒現在就藏在那裡!因爲你一意走火入魔,老柯這個通靈的角色他再也扮不下去,所以才離開落月軒,逃到萬里那兒去了!由於你的輕生,我到那兒要他來見你,拆穿這整個騙局,停止這種可怕的集體筆折磨,可是我沒有成功!”映雪捂住臉。“因爲,那種殘的悲哀,實在讓我不忍心……”
秘密已被揭露,映雪便把事情的始末都說了出來,從假造墳墓,到禁門之說,到紫煙的穿針引線,再到起軒執意離開,全部交代得清清楚楚。而樂梅只是被動的聽着,聽着,越聽表情越奇異越恍惚。
“總之,這場騙局最初的立意完全是爲你設想,可是大家都錯了!”敘述到最後,映雪已是泣不成聲。“一直以爲在替你鋪一條光明之路,誰知路卻通向死亡!一直堅信這樣做是愛你的,誰知竟害了你……”
樂梅一徑沉寂無語,久久,她終於空洞的開口:“老柯就是起軒?”
映雪點點頭。
“起軒就是老柯?”
映雪又點點頭。
“他沒死……他根本還活着……”樂梅的聲音已開始發抖,整個人也搖搖晃晃的站不往。“天啊!我一定是瘋了!”她崩潰的跪倒在地,仰天大喊:“我居然聽到我孃親口對我說,老柯就是起軒!”
一都已水落石出,再也沒有秘密,沒有苦衷,沒有謊言。
寒鬆園大廳中,每一個人都證實了映雪所說的話,每一個人都把其餘細節全盤托出。樂梅一一對衆人掃視過去,猝然擡起手臂,狠狠一口咬了下去。疼,徹骨的疼,疼得她眼淚都迸了出來,然而那卻是喜極而泣的淚!
“我沒有瘋,這也不是夢!他活着,他還活着!”她喃喃自語着,轉身朝廳外走去,對着穹蒼潸然下跪。哦,老天爺,原來我的丈夫並沒有死!聚散由天定,我感激老天爺的決定,決定咱們夫妻是聚不是散呵!”
身後,衆人也低頭飲泣着,只有延芳臉上一動,急急屈身扶起樂梅,迫切的問:“那幺,這是否表示,你的心意也決定是聚不是散?”
“我都以死明志了”樂梅淚如泉涌。“這樣的心意難道還不夠明白?”
“不!我要一份考慮後的答案!”延芳激動的說:“起軒已經不是從前的起軒,而且比你所能看見的外表更糟!除了燒壞的腿,嘶啞的聲音,還有許多你看不見的傷疤,和那張藏在面具下的臉!這樣的他。你確定你能接受?你確定還要他?”樂梅一瞬不瞬的盯着延芳,那眼神是悲痛而堅決的。
這些話你早該問我啊!如果你早問過我,我會斬釘截鐵的回答你:我要他!要他!要他!”
“你說的可是真心話?”老夫人巍顫顫和趨前一步。
“句句真心!”樂梅霍然起身。“還有什幺比死亡更令人絕望的?沒有,再也沒有了!而你們卻只因爲他不再英俊瀟灑,就以爲我會嫌棄他,就不擇手段的利用死亡來欺騙我!爲什幺沒有人來問我一聲?爲什幺就這樣武斷的判定我?你們居然每一個人都把我看得如此淺薄,”她的視線沉痛的輪流掃過衆人,最後停留在映雪臉上。“包括我的親孃在內!”
“不,不是這樣……”
“如果不是,爲什幺不早告訴我真相?”樂梅激烈的剪斷映雪的話:“我撞墓碑,你們不說-我絕食,你們也不說-我都嫁給一塊靈牌了,你們仍然不說-我被思念折騰得形銷骨毀,你們竟還是三緘其口,還在等我變節改嫁!”
“絕沒有人看錯了你,而是……”士鵬痛心的搖頭。“而是咱們每一個人,都看過起軒那張臉……我不知道該怎幺跟你形容,因爲……因爲那已經不能稱之爲臉了……”
“別怨咱們吧!”延芳拭淚接口:“不說他自慚形穢。就說咱們身爲父母的人,將心比心,也不忍見你如此委屈下嫁呀!”
老夫人亦走到樂梅面前,懇切的拉住她的手。
“奶奶知道你的苦,可是咱們又何嘗好過了?眼看你和起軒兩個癡心孩子不得相認,誰能安心過日子呢?樂梅啊,請你看在大家同是用心良苦的份上,就原諒咱們吧!好不好?”
“別再說了!你們統統別說了!”樂梅哽咽着自責:“是我自己傻,沒把他認出來!原來他一直都在我眼前,枉費我還與他說過那幺多心底話,卻沒發現,老柯和起軒就是同一個人!”
“不,不是你傻,而是你根本就相信起軒死了!”映雪心疼的抱住了女兒。“今天若不是咱們全部坦白招認,你怎幺會想得到,竟有這幺多人聯手對你隱瞞真相!而且這裡頭還包括了你的親孃!”
但真相總算來得不晚,有開始就不遲!樂梅深吸了一口氣,感到自己內在有個重生的靈魂正破繭而出。
“我要見他!”她抹去淚水,定定的說:“我現在就要見他!”
從寒鬆園到楊家藥鋪不過是一箭之遙的距離,但對此刻的樂梅而言,卻漫長得有如一生一世。
而在此之前的她,也已煎熬得太苦太久了,苦到她必須以全部的心靈去幻想一個鬼丈夫的存在,才能稍解那種思念腐蝕骨髓的痛苦!然而,鬼是什幺?它無形無影,無蹤無跡,連是否存在都無法確定!但這樣虛無縹緲的空想,卻也使得她神魂顛倒,望眼欲穿!
假若當初他們未曾隱瞞,假若那時就給她選擇的機會,她將終身託付於起軒的決定縱然不會改變,然而在她的心底,也許會有一些膽怯,一些迷惑-但是現在的她,已經歷過種種試驗!也只有切身承受過失去的痛,才能真正確定這份堅貞!
不管他瘸了腿,啞了聲音,臉燒壞成什幺樣子,渾身又有多少傷疤,統統都無所謂!重要的是,他還活着!他還在人間呼吸、行走,還能與她相愛!他的身子雖然殘缺,可是靈魂依然完整,而她的生命是系在他的生命上,不是系在他的臉上!她有好多話要對他說,好多感受要向他傾訴,幾乎是半走半跑的來到楊家藥鋪之前,她再也顧不得身後跟隨的衆人,迫不及待的就往門內奔去,卻讓正在門邊鋪曬藥材的萬里本能的擋住。
“樂梅,你要做什幺?”
“別攔我!我都知道了!”她將萬里的手一摔,跨入鋪內,直奔診療房。
房中,起軒一動不動的坐在牀邊,他的雙手緊握着柺杖,額頭則緊抵着手背,這種消沉而委縮的姿勢,無言的宣告了他的苦悶和悲傷。紫煙靜靜的守在一旁,但願能替代他的痛苦,卻又無能爲力。自映雪走後,房中就維持着這樣封閉、沉寂的狀態,預示着一場隨時可能爆發的燎燒,而樂梅的突然出現,便是那條引線。
在紫煙驚喊“二少奶奶”的同時,樂梅已毫不遲疑的往起軒跟前撲跪落地,握住了他的雙手。
“起軒!”這聲低喊,發自她內心極處,負載了近半年來的苦楚與想念。“起軒!”終於能當面喚他的名字了,不是癡想,不是亂夢,而是真真實實的接觸。“起軒!”她哭了起來,淚漣漣的仰望着他。“起軒。”
乍見她時,因爲過於錯愕,他的腦中只有一片空白。隨着她一聲聲的呼喚,他的意識也一層層的回覆,不!不可能的!不可以的!不,不不,不不不……驚駭臻至極點,他驟然爆發出撕裂般的慘叫:“不!我不是起軒!”狂亂的將她一把推開之後,他把雙腳擡上牀,一面狼狽的往牆角爬去,一面繼續着歇斯底里的吼叫:“我不是起軒!不是!你爲什幺不放過我?我都逃到這兒來了,你還不肯放過我……紫煙!快把她拉出去!快呀!”
屋中一片紛亂,屋外也響起慌急的腳步聲,緊接着,由萬里帶頭的衆人潮涌進來。正拉着樂梅哄着起軒,不知該如何是好的紫煙,立刻向萬里發出求援的喊叫:“這是怎幺一回事兒?怎幺一回事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