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月。暫盈,還缺。上虛空,生溟渤。散彩無際,移輪不歇。桂殿入西秦,菱歌映南越。正看雲霧秋卷,莫待關山曉沒。天涯地角不可尋,清光永夜何超忽。”
——《月》張南史
九月裡的大巴山,斜貫在秦嶺與蜀中之間。巴江水穿山而過,陣陣江霧從流水中滲了出來,騰騰昇起,與山霧混作一團。
“越過大巴山,便是白龍口了。”公子虛弱的聲音傳來,又轉而幾分歉意:“鹿銜,辛苦你了。”
一道氣浪震起,將周遭的濃霧掀開,露出密林中的一行人來。
鹿銜苦咬着牙,將背上的公子往上擡了擡,艱難的仰了仰頭望向前面的路。
與其說“路”,更不如說是從荒山之中硬生生開闢出來的一條小道。
風君背上也正揹着一人,仔細望去,正是刀劈白帝城那男子,此刻他臉色蒼白,還在昏迷當中。風君已然累的喘不過氣來,雖秋深山寒,額頭卻汗水直流,不時用袖襟拂面。不忍問道:“公子,我們爲何不走巫山去白龍口,反而繞了這麼遠,走到這鳥不拉屎的大巴山來?”
公子右手輕揮,又是一道真氣射出,擊散一路霧氣,鼻息又沉重了幾分,有氣無力道:“我雖作計水淹了白帝城,但那宮傲並非等閒之人,等他反應過來,定然第一時刻派人追殺我等。此時我等都已是油盡燈枯,怎躲得過十二連環塢的賊子?只能轉而走這大巴山中,徐徐前進。欲入苗疆,走金沙江最近,宮傲雖不一定知道我們要去哪兒,但他只需派人守住巫江、潛江、金沙江,我等便無處可去。”
風君大驚,額頭又滲出幾滴汗珠來,卻忘了擦去,苦笑道:“你不去投奔天策府真是可惜了,我們後面該怎麼走?”
公子深吸一口氣, 皺緊眉頭,低聲道:“越過大巴山,南下入渠水,順流南下,在渠縣轉入華鎣山,越過蜀東,南渡江水,走大婁山入苗疆。十二連環塢乃是逆流西上,若是我們腳程夠快,應當可以在石斗山處渡江”
風君子被這一連串的地名衝昏了頭腦,只知公子此時有了主意,他素來相信公子,也不再言語。只是嫌棄的拍了拍背後那人的大腿,又望向揹着公子的鹿銜,心中忿忿。
公子手中一道真氣擊出,霧氣四散而去,卻又再倏忽之間又襲捲上來,霧氣織織密密般連成一片,欲要將四人淹沒。
“夜深霧重,想要夜渡大巴山,怕是有些難度了。”公子嘆了口氣,低語喃喃。伸手拍了拍鹿銜:“鹿銜,將我放下吧,且先生個火,祛祛寒霧。”
鹿銜乖巧點頭,她一路揹着公子北上大巴山,早已支不住了,只是苦苦撐着,此時聞言,頓時像是放下了千斤的擔子,將公子放在一旁坐下,她也顧不得形象,癱軟在地上。
薄露微涼,頓時浸染了她的衣衫,彷彿絲絲攀附着她的衣衫,令她不由得打了幾個寒顫。
風君子也放下背後那人,拾掇了一番周遭的落葉,用真氣將落葉烘乾,又從袖中取出火摺子來,輕輕將堆葉點燃。望着堆葉燃起,這才向四周去,折了些舊枝枯木,丟進火裡。
篝火燃起,四周霧氣漸漸散去,鹿銜也不由得起身,伸着雙手向着火堆取暖。公子緩緩伸手,貼在鹿銜的後背上,鹿銜雖然一驚,卻也無力拒絕,只是臉頰又漾起桃霞來,只是在火光映襯下,不甚明顯。她心中大概知曉公子用意,只是此時尚有風君二人在場,心裡還是有些羞惱。
公子的手上漸漸熱了起來,一道溫熱的真氣流向鹿銜的後背,甚是暖和,讓鹿銜頗爲舒服,彷彿先前的勞累也得以緩解,只是奔襲了一日一夜,她也有些疲憊了,不覺打了個哈欠,雙眼也惺忪起來。不久,便低着頭沉沉睡去。
風君畢竟修爲高深,只是鬆了鬆筋骨,望了公子一眼,無奈道:“每次跟你出來,準沒好事!你與幼麟來叫我的時候可不是這麼說的。”
公子苦笑:“你莫非真以爲我三人能覆滅此時如日中天的十二連環塢?不如此誆你,你這般惜命之人怎肯前來?”
風君搖了搖頭:“你真當我傻不成,宮傲那是與我師父一般的高手,此次只是打了他個突然,不然,我們三人一起上也未必夠他打牙祭的。只是你一向做事必有用意,我信你。”
公子欣慰,斜撐着身子,雙眼盯着火堆,輕聲解釋道:“武林各派皆在十二連環塢中安插了棋子,只是無人敢率先出手而已。此次我們幫他們探了白帝城的虛實,想必馬上天策府便要召集羣豪征討連環塢了。”
風君又搖頭:“你又想誆我,你公子做事何時此番大義凜然過?你做事常不按常理出牌,我猜不清。”
公子聞言,不禁幽幽嘆了口氣,緩緩閉上了雙眼,彷彿是想起了什麼往事一般。
良久,公子睜開雙眼,淡淡道:“六年前,我便應當是個死人了。只是我僥倖活了下來,但他們容不得我。”
風君也唉嘆一聲,隨手添了幾根柴火,望着火舌降下,又猛然竄起,幽幽出神。卻聽公子又說道:“此次我自陰山草原南下游歷,一是爲了尋你們幾位,二也是爲我自己謀個生路。”
“我向來不問這些的。”風君冷冷道。
公子一愣,不知說些什麼。只聽着火舌舔着柴火,發出一陣陣噼啪。深山寂靜裡,不時驚起一陣飛鳥爭鳴。
“咳咳咳咳”一連串咳嗽聲突然想起,風君公子二人頓時清醒過來,不約而同的望向風君身旁那人。
那人竟緩緩睜開了眼,只是火光太過刺眼,他尚還虛弱得很,胸口起伏着,發出一連串的咳嗽聲來。
“幼麟!”公子急聲喚道,風君第一時間過去扶起幼麟,將腰間水袋伸入幼麟口中,慢慢滴入幾點水。
幼麟緩緩睜開雙眼,只是身上的傷口疼痛的緊,五臟六腑都是被震的餘傷,此時還動彈不得,只是眼巴巴的望着公子,顫抖着嘴脣想要說些什麼。
風君伸手接了幾滴露水,用指頭蘸着,輕輕撫拭着幼麟乾裂的嘴脣。嘴脣被露水潤過,方纔有了幾分紅潤,只是疼的緊,讓他不由得又是一陣顫抖。
公子見幼麟想要說話,忙伸手阻止,見他兩眼漸漸有了神色,也是鬆了一口氣,嘴角輕輕彎起,莞爾道:“都傷成這樣,就別說話了。此次吃了大虧,看你以後還託大不成?”
風君沒好氣的在幼麟臀上拍了兩下,疼的幼麟臉都抽搐起來,咧着嘴“嘶”地抽了口氣。風君公子二人“嘿嘿”笑了起來,深林中充滿了快活的氣氛。
風君且將幼麟安撫好,倚靠在一旁的枯木邊,無奈的撫了撫自己的肚子,不由得恨恨道:“這傻貂將我的乾糧都吃完了,還躺着要我照料,真是天殺的沒天理了。”搖了搖頭,起身道:“我且去尋些野味,若是有什麼狀況,你便以法螺傳呼。”說完,便徑自往深林中走去,嘴角猶掛着一絲垂涎,兩眼也精光大放起來。
幼麟聞言,苦於無法出聲,只得向着風君的方向白了兩眼,又轉而望向公子方向。
公子微笑,柔聲道:“好啦好啦,我知曉你想說什麼,你呀,一提刀便忘了我同你說了什麼,讓你望見宮傲便撤出,你偏要和他拼一記,怎的這麼大人了,還是不乖。就該讓珠稚好好管教管教你。”
幼麟嘟嘴以示不服氣,又轉而想起自己引以爲傲的招式“上將軍印”竟被宮傲隨手破去,心頭又升起幾分後怕。若不是風君於關鍵時刻,在數裡之外拼力使出一記劍飛驚天,怕是自己真是在劫難逃了。
原定的計劃是,幼麟於高崖之上,以白鷺唳叫爲號,乘風掠入白帝城中,一邊屠殺水賊,一邊破壞曾留在白帝城上的機關重弩。
這重弩乃是蜀王曾修於此,年久失修,如今雖已用不了,但若是十二連環塢尋到其中竅門,造出重弩來,便更加難以攻打白帝城了。
公子故意借鹿銜之口施展笛聲,使得白鷺成型的慢了些許,待幼麟聽到唳叫衝入城中之時,城牆上便站滿了水賊,幼麟提刀入內,便如猛虎撲食。待宮傲反應過來出手,幼麟便應當撤退而出,同時公子引水淹城,攜鹿銜上崖,由風君接應二人,一路往東,往巴陵去尋丐幫庇護。
卻因幼麟一時殺紅了眼,不僅自己身受重傷,公子也多支撐了許久,以至於內力耗盡。此時更是調轉方向,往西去苗疆尋藥。
公子陷入沉思,緩緩開口,卻又不知怎麼開口,只覺得哽在喉嚨裡,說不出來。
幼麟望見公子模樣,不禁陷入自責之中,公子謀劃素來無錯,只是此次因自己圖一時英勇,險些釀成大錯,心中愈發懊惱起來,調過臉去,不敢再望公子。
公子深吸一口氣,沉沉道:“七星不知去向,南桐生死未卜,昔年我們五人於名劍大會中迎戰羣豪,如今只剩下我們三人了,我不想你再意氣用事,徒留我和風君苟活於世。”
“燕七星、李南桐······”幼麟嘴中嗚嗚,低聲呢喃。思緒不禁回到了八年前,那時的他們尚在弱冠之年,蒼雲燕七星乃是統領燕忘情的養子,自幼便在雁門關外與狼羣搏鬥,同戎狄廝殺。天策李南桐是天策府中十年不遇的武學奇才,皇上親自接見,賜姓爲李。二人與彼時亦年少的柳幼麟、風君及公子相遇,一番武學切磋,互引爲知己,遂義結金蘭,共同前往藏劍山莊參與名劍大會,那時的他們,是何等意氣風發。
“究竟是什麼時候······”柳幼麟不禁閉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