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某一生算不得好人,可也知道有些事不能做,有些事一定要做。”
“說來可笑,我有狐鬼助陣,不懼世間一切魑魅魍魎,但終究是雙拳難敵四手。”
一聲似是感慨的嘆息響起。
“這世間,鬼不可怕,人才可怕。”
“我死於戰場,死前造下殺孽又太多,天理無情,我的魂魄被束縛在了這座孤島上,數百年來,望不見人間冷暖。”
“至於你心裡藏着的其他疑問,我也一併回答了吧。”
“我生前遊走於陰陽之間,修爲本就不弱,朝廷擔心我死後有怨,除去道家,儒、佛兩家,還有那西方宗教,當年全都來了人,他們抽我一魂一魄,分別鎮壓。”
“着實是好大的排場。”
“不過,他們倒是也算不得錯。”
“如果數百年來,我的神智還在,那座囚籠或許真會讓我發瘋抓狂,從此成爲墮入無間獄的惡鬼。”
“哦,還有這‘嘉禾’之名……你應該不知道,這名字,最早是我起的。”
聽到這話,洛封終於有了一點反應。
他擡擡頭,意味難言地凝望着道人的背影。
“一禾兩穗,兩苗共秀……我爲羅郡改名嘉禾,原是想着希望能天下太平,上政清明。誰知這名字最後會應成這樣的惡果。”
“羅郡之所以常年遭到厲鬼環伺,原因在我。”
“沒了神智,我的魂魄在那些鬼物眼裡,無異於擱在獠牙前的一塊肉,當然趨之若鶩。”
“不光是鬼物,還引來了像那神靈惡念一樣的存在。”
“好在,它們終究是翻不起什麼浪來。”
道人沒對洛封深入講太多,不怎麼要緊的旁事都是點到爲止。
比如說既然封羅的魂魄在幾百年前就被鬼物覬覦,爲什麼直到現在還沒被得手?
這其中顯然還有別的內情。
只是這個內情,無論是道人,還是在洛封自己看來,都已經無關緊要了。
至少今天之後,這些事估計就和他關係不大了。
這一切的事,將會有個結果。
洛封沉思了一會兒,終於開口問及了他最應該關心的問題:“你說有人想讓你由死轉生,究竟是怎麼做?”
背對着他的道人毫不避諱地解釋說:
“讓亡魂重臨人世是違背天理的事,一旦被天地發現,必定會引發恐怖的後果。”
“另外,我的肉身早就成了一抔黃土,即便我的魂魄能和別人的肉體相合,旁人的魂魄也很難與我並存,一個人生必定有一人死。”
“所以她挑中了你。”
“存在你體內,你的肉身既可以幫我瞞過天地,讓我離開這座孤島,到了最後關頭,我和你的魂魄也能很好地合二爲一。”
洛封皺了下眉頭,問:“合二爲一?”
道人微微頷首,“這是唯一的方法,我是亡魂,離體之後就是陰靈,除非有真正生人的陽靈相助,否則即便我能掌控你的身體,也不是長久之道。”
“所以你之前所說的選擇又是什麼?”洛封繼續問。
“我的選擇是,不再留戀人世,從此魂散道消,或者抓住這個機會。至於你的選擇,你可以選擇接受,也可以選擇反抗。”
洛封聽完就忍不住譏笑着問:“你的意思是,我還有機會徹底把你從我身體裡趕出去?”
“死人都有機會復活,這世間還有什麼不可能?”道人用開玩笑般的語氣迴應他,“只是這個過程會無比艱難,你受到的阻礙可能有我,還有別的人。”
“所以,你的決定是什麼?”洛封看上去非常灑脫地問。
“你不先說說你的決定嗎?”
道人的手這時候像是不經意地鬆開,窩在他腿上的白狐當即輕盈地躍到地上,踏着小碎步飛快竄回到了洛封的面前。
他低下頭,目光和那雙烏黑澄澈的狐眼平靜地對視,然後就頭也不擡地說:“我的決定,由你的決定而定。”
這話是什麼意思?
道人陷入了沉默,很快仰起頭,望向頭頂那片無垠的浩瀚天空。
“我這一生做過不少事,難分對錯。爲了一句斬盡天下惡鬼,叛出師門、甘爲朝廷的鷹犬,如今細想,我好像只是在做自己認爲對的事。不過有些事,生前做完就夠了,沒必要帶到死後。”
“所以你是準備塵歸塵、土歸土了?”洛封不大意外地問,眼前的小狐狸舔了舔他伸出去的那隻手,以表親暱。
“不!”
道人卻斬釘截鐵地回答他:“我選擇第二條路。”
“既然有機會再活一世,爲什麼要放棄?”
洛封一時啞然,他非常吃驚地看着那道穿着道袍的身影。
下一刻,他就見道人緩緩站起身來。
他的身形瘦高,光是個背影就足以帶給人難以形容的壓力。
沒等洛封說話,始終背對着他的封羅就轉過身來,走到他跟前重新坐下,隨手提拎起了那隻在他們之間左右逢源的小傢伙,丟到旁邊去。
然後他直視着洛封的雙眼,那張大概幾百年沒見陽光的蒼白臉龐上就露出了一個無比清朗的笑容來。
“我有塊玉佩要去拿回來。這是我唯一的遺憾,所以我要爭。但你我之爭,不是生死之爭,只是決定誰主誰從罷了……眼下,局面暫定,我們不如先處理掉別的麻煩再說?”
說着,他就向洛封伸去了一隻手,袍袖斂起,掌心向上。
洛封擡起頭盯着那雙近看與他幾乎別無二致的黑邃眼眸,最終一語不發地揚起手,輕輕拍了下去。
啪!
在那雙掌合拍的剎那,這兩人一狐所處的小島立即如碎片一樣崩塌殆盡。
連那遙遠的天際,彷彿都隱約傳來某種碎裂的動靜。
那如同束縛的鐵鏈掙脫後的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