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類跟了和尚後,和尚就改吃素了。
他化來的銀兩不多,只夠養活一個人。
和尚認爲,他和異類待在一起,就是一個人。
他還給異類換了一個名字。
她是隻狐狸,所以他就叫她狐狸。
有時候,和尚高興,還喜歡摸着狐狸的尾巴叫她小狐狸。
狐狸本來不太喜歡這名字,因爲這名字總讓她想起故鄉的那座山丘。
但她又想,反正這世間只有和尚一人會同她說話,只有和尚一人會叫她小狐狸。
所以,她又喜歡這個名字了。
狐狸以前總覺得和尚是個騙子,和尚該是個假和尚。
但隨着日頭降得越來越慢,狐狸習慣了自己的名字,和尚習慣了把自己和狐狸稱爲一個人,狐狸又發覺,和尚其實是個真和尚。
他變得只吃素,每天只願意和她待在一起,在她偶爾病時,和尚會嚇得跑去那郊外的野寺三拜九叩。
要不是香火鼎盛的廟裡香火更貴,和尚那件變得灰濛濛的僧衣連門檻都邁不過去,或許和尚會變成更虔誠的和尚。
不過,只要他倆是一個人,日子總是過不壞。
和尚是雲遊僧,狐狸是流浪狐。
他們都是四海爲家,也在滾滾紅塵里弄了一身髒。
只可惜和尚是普通和尚,狐狸卻是隻長了三條尾巴的怪狐狸。
狐狸不會變老,和尚會。
所以,他們倆只能不在雲遊,不再流浪。
和尚的臉皮在變得鬆垮,他的牙齒在脫落,他當年那張漂亮的臉蛋正在慢慢變得不漂亮。
和尚總安慰狐狸,說他死後能去見佛祖。
狐狸卻不信那勞什子佛祖。
和尚指着她笑,說她是一隻沒有慧根的狐狸,不懂皈依。
不懂皈依便不懂皈依,她只要他活着,她只要他好。
狐狸找到了一個會煉丹的老道士,剁下了自己的兩條尾巴。
老道士總是閉目打坐,狐狸總是圍着丹爐團團打轉。
後來老道士又告訴她,藥成了,卻缺了藥引。
狐狸問他,藥引是什麼。
老道士回答她,還要她的一根尾巴。
於是,狐狸毫無猶豫地斬下了自己最後的那條尾巴。
如果說一條尾巴就是她的一條命,她願意給和尚她的全部。
狐狸成了一隻沒尾巴的狐狸,她快死了,她叼着那丸用她全部的命煉成的仙丹,奔向了那個名爲家的地方。
只可惜,迎接她的不是和尚那聲熟悉的“狐狸”。
她看到了幾個山賊走在她的家裡,她也看到了和尚那身不再雪白的僧衣跌落在血泊中……
狐狸記不得那是她第幾次殺人了,總之,那是她生前倒數第二次殺人。
對,她最後一次殺人是在老道士的道觀裡。
她吃了老道士的一個道童,在另一個的指引下,找到了一副藥。
說是藥也不對,那其實是炷香。
小道童說,那香能送她回到故鄉。
狐狸很公平,答應不吃小道童就不吃。
她只是殺了他,把他丟到了臉色難看的老道士面前。
狐狸真的要死了。
她忽然在想,既然她已經吃了一個人,她也就不再是異類了,她也就該回家了。
誰曾想,香點了一半,她在海邊等死。
結果點燃的香被人掐滅,等死的她被人拎了起來。
那是一個年輕的道士。
其實不該說是道士。
因爲道士說他已經叛出了師門,換頭換臉戴上面具,宰了身邊那條伴隨多年的黑蟒製成了刀鞘。
這是道士嗎?狐狸茫然地想。
應該不是的。她得出了答案。
道士看了眼她的光屁股,知道她要死了,於是問她,願不願意成爲他用刀鞘裝住的那把刀。
不知道爲什麼,狐狸覺得道士比老道士要順眼得多。
反正死都要死了,她不信佛祖,去不了西天,見不了和尚。
索性,狐狸就成了道士的刀。
道士不會給狐狸人肉吃,卻常常餵給狐狸人的鬼魂。
狐狸不愛吃鬼魂,道士強塞進她嘴裡。
狐狸只能從愛吃肉的狐狸,變成了愛吃鬼的委屈狐狸。
道士平時不愛說話,卻給狐狸換了個名字。
狐狸不太喜歡那名字,於是道士平時還是叫她狐狸,或者小狐狸。
狐狸不知道道士從哪裡聽來的這個名字,或者只是他自己想的,她原本不樂意聽他叫這名字,時間長了,也就習慣了。
道士徹底脫下了道袍,變成了一個將軍。
他有了很多手下,依然不愛說話。
狐狸也依然是他身邊唯一的那把刀。
多年征戰,狐狸幫助道士殺了很多的妖怪,也殺了很多的鬼魂。
他們倆總算親近了起來。
他沉默寡言,卻敬她如友,愛她如親。
所以,在九條尾巴掉光後,狐狸有了第十條尾巴,活出了新的一世。
直到後來有一天,她和道士在路上碰到了三個女子……
……
當洛封從那捲漫長的記錄中拔出頭來時,他情不自禁地緩緩吐出了一口氣。
靠在書架上怔怔地盤腿坐了一會兒後,他又眨了眨略顯乾澀的眼睛,嘗試打開了那疊泛黃紙條的最後一折。
結果,他只翻到了一小截被撕去的殘頁。
“羅剎鬼婆”曾經留下的這段記錄,結尾的部分不知被誰給撕毀了。
洛封臉龐有些發僵地扯了扯嘴角,心裡面卻是有種不大意外的感覺。
他閉上眼睛,擡手揉了揉太陽穴,又翻回前頭,看向了紙條上的一句話。
“狐兮,狐兮,狐不皈?”
這句話落在紙上時不復先前的娟秀和雅緻,彷彿記錄者在寫下這段話時內心也是感慨萬千。
洛封盯着這句話看了很久,最終默然掩卷。
這時候,幾下不知從何處傳來的梆擊聲憑空傳入了洛封的耳中。
他下意識轉頭看向無人的四周,又是一聲響亮迴盪的鑼聲響起,猶如一聲蒼涼的嚎叫,震人心神。
顏秀的聲音也響了起來:“打更了,我們差不多該走了!”
洛封低頭看看手中這本名爲《狐譜》的書,平靜地點了點頭說:“嗯,走吧。”
寄居在他腦中的顏秀忽然有點發愣。
因爲在剛剛那一瞬間,洛封低沉的聲音居然讓她的心底生出了一種……說不出的敬畏感與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