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大結局(下)
曹風臉上的血水讓他的臉看起來有些猙獰,放在膝上的雙手握緊又鬆開,鬆開又握緊,扯着嘴角有些艱難道:“前幾日之前,的確是這麼認爲。”
“呵呵,曹安大人養的兒子果真是真性情,敢愛敢恨,當真不錯。”百里雲鷲輕淡的語氣令人聽不出他有任何讚美之意,然他卻是發自內心地欣賞曹家男兒,“本王這人沒什麼特別的愛好,唯一的愛好或許就是惜才,曹家男兒自來出人才,想來曹公子應該也是令曹家驕傲的存在,既是人才,就應珍惜。”
“曹某受不起‘人才’這一詞,若真要,或許是蠢材比較貼切。”曹風自嘲,想到這幾年他一直在爲真正的仇人賣命,胸中的憤怒與恥辱便不斷翻滾。
“曹公子如此評價自己,倒是貶低自己了,誰人年輕時不到歧途裡走一遭?對於已然過去之事,曹公子又何須耿耿介懷?”百里雲鷲輕呷了一口滾燙香釅的茶汁,語氣像極一個似乎已經歷經了滄桑的老者,“不過聽曹公子語氣,想來是見到令尊了可對?”
提及曹安,曹風緊握的雙拳握得更緊了,忽的自藤椅上站起身,對着百里雲鷲單膝跪下,神情真切道:“多謝雲王爺讓曹某此生再得見家父!雲王爺大恩大德,曹某無以爲報!但凡雲王爺用得到曹某之處,曹某必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事到如今,曹風才知,當日在莽荒之林,百里雲鷲想要殺已經中毒的他不過輕而易舉之事,但是他卻放了他一命,可笑他曾經怎麼會認爲自己有本事能與他抗衡甚至能取他性命?
他的力量,的確太過強大,太過可怕,只要他動用手中的力量,的確足以令澤國變天,難怪那個人總是想方設法地想要除掉他,不惜……不惜毀了一整個曹家!
“呵呵……本王等的就是曹公子這句話。”百里雲鷲輕笑出聲,那樣的笑聲給人一種不寒而慄的感覺,“不過本王倒是不需要曹公子爲本王赴湯蹈火,本王只需曹公子好好活着,今冬這一場大風雪過後,本王還有事情要勞得到曹公子。”
大風雪……曹風的臉色慢慢變得冷沉,隨即慢慢站起身,冷冷地盯着百里雲鷲,字字森冷道:“雲王爺若是讓澤國百姓陷入水深火熱之中,縱使王爺是我曹家的救命恩人,縱使曹某不是王爺的對手,曹某也會向王爺拔刀!”
百里雲鷲不笑了,曹風不知面具之後的他正以怎樣的眼神看他,但他卻沒絲毫畏懼退卻,依舊直視着百里雲鷲。
半晌,才聽百里雲鷲淺笑道:“好,好,好,不愧是本王選中的人。”
百里雲鷲的一連三個“好”字讓曹風有些錯愕,還不待他反應,便只聽百里雲鷲已然接着道:“曹公子,茶水要涼了,喝,喝完去和令尊好好坐坐,今日之後,或許很長一段時間內你們父子不能坐下暢談。”
“謝王爺。”曹風重新坐下,捧起了茶盞,一言不發地將杯中茶汁一飲而盡,再擡眸時只見百里雲鷲只是晃着手中杯盞,似乎沒有喝的打算,“曹公子若是不想在此坐着,便去,半月會將你帶去見令尊。”
“謝王爺關照,那麼曹某先行離開了。”至始至終,曹風的態度都不顯卑微,即便是跪下的時候,直至離開,他都不猜不透百里雲鷲將他請到這兒來的目的,而他來雲王府的目的,不過是想見父親一面,卻不想在昨夜見到父親一面後,父親竟是叫他不論如何都要來拜見百里雲鷲一回。
倒也不曾想,那個他曾經恨之入骨的男人,竟然與他從前所得到的消息的人完全不一樣。
曹風在踏下木梯的時候,百里雲鷲喚了他一聲,“曹公子。”
“雲王爺可還有事?”
“曹公子記得今日自己所的話。”百里雲鷲的聲音一如既往的涼淡。
“曹某過的話曹某自當記得,但凡雲王爺用得到曹某之處,曹某必赴湯蹈火在所不辭!”曹風站在木梯上衝百里雲鷲抱拳。
百里雲鷲卻是捧着茶杯看向天際,“不,倘若有一天我讓澤國百姓陷入水深火熱之中,曹公子別忘了向我拔刀。”
曹風再次震驚,張張嘴似想什麼,腦子裡忽然跳出父親的一句話,不再話,扶着扶手艱難地下了樓,樓下,一臉冰冷的半月已在等待。
百里雲鷲一直望着灰濛濛的天際,直至他手中杯盞中的茶水已完全冷掉,他都沒有收回目光。
只是,他這安靜未能持續多長時間,便不斷有暗衛來到他面前。
風雨,已來襲。
白琉璃自聽風命人將白府藥閣裡的一隻只沉重的大箱子搬到她面前之後便沒有離開過屋子,只坐在窗前一本本地翻着手中書冊,時而往她自制的本子上寫着什麼,時而叫沙木拿過這本書,時而又叫沙木抖開另一卷書簡,沙木可謂是忙得不可開交。
白琉璃一心投在滿屋子的書冊書簡上,以致連天色漸暗都沒有察覺,讓沙木不得不提醒她道:“大小姐,天色暗了,奴婢還是先爲您點上燈?”
一整天沙木都安靜的沒有出聲打擾白琉璃,這甫一出聲即刻打破了屋中的安靜,白琉璃這才擡頭看向窗外,的確是天黑了,不由點了點頭。
沙木立刻應了一聲,轉身就要去點燈,但由於一直保持一個姿勢站得太久腿有些發麻,以致腳步有些不穩險些摔了,白琉璃這才注意到不知不覺間她已讓沙木雙手都拿着書冊,手臂上還掛着書簡,便是連下巴下都夾着一本打開的書,令她不由扯過沙木的手讓她坐到自己身旁的椅子上,有些抱歉道:“這整日都辛苦你了,坐一會兒,我去點燈就好。”
白琉璃完,拍拍沙木的肩,站起了身,卻還未站起身就被沙木攔住了,緊張道:“使不得!大小姐萬萬使不得!怎能讓大小姐去點燈呢,這是奴婢該做的事情。”
“讓你坐你就坐。”白琉璃按着沙木的肩頭不讓她動,故作生冷道,“不過幾根蠟燭而已,誰去點不一樣。”
白琉璃的態度讓沙木不敢再什麼,只是有些如坐鍼氈地坐在椅子上,看着白琉璃點燃了蠟燭將燭臺全部拿到她書寫着東西的桌子上,坐下來後又重新捧起了書卷,沙木這才又急道:“大小姐,您在這兒坐了大半天了,午膳沒用,茶水您也沒有喝過一口,您還是先用了晚膳,歇歇!”
白琉璃微微一怔,她這大半天滴水未進麼?呵,倒是許久未有這麼專心執着於一件事了。
“既是如此,沙木去幫我把晚膳端到這兒來,正好你也可以歇歇。”白琉璃衝沙木微微一笑,繼續低頭翻閱手上的書卷。
“可是大小姐——”沙木明顯着急的模樣。
白琉璃卻是頭也未擡地擺擺手,“去。”
沙木踟躕了片刻,還是乖乖地應聲退下了,退下之前不忘多點上兩隻蠟燭,將燭臺搬到白琉璃面前,讓她面前的光線足夠亮,這才重重嘆了口氣退下。
只是,當沙木提着兩隻大食盒回到屋中,將食盒中的飯菜在桌上擺開後喚了白琉璃幾聲她都沒有聽到,沙木也不敢再喚她,只輕手輕腳地沏了一杯茶,再輕手輕腳地遞到白琉璃面前,這次白琉璃倒是很順手地接過,呷了幾口之後又順手地遞給了沙木,沙木這才稍稍吐了一口氣,大小姐不吃東西,好歹也喝了水。
沙木怕飯菜涼得快,又將它們放回了食盒中,而後往燎爐裡添進一些木炭,屋子漸漸又暖和了不少。
天色不知不覺間完全暗了下去,白琉璃似乎什麼都沒有察覺,此刻她的眼中腦中心中,只有眼前這些書,只有一件事,以致她已然忘了什麼是時辰。
在她手邊的書沙木已幫她換了一沓又一沓,當沙木爲她重新換上一沓書冊,白琉璃眸也未擡,只習慣性地擡手拿下最上面一本書皮發黃得厲害然書角卻依舊平平整整不像其他均有些破損的書冊翻了開來,翻着翻着,一張疊得整齊的卻已有年月泛黃印子的紙張從中掉了出來,飄落在她的腳邊。
白琉璃彎腰將那掉落出的紙張拾起,因爲專心於書上的內容而看也未看那紙張一眼便將它放到了一旁,然不過片刻,白琉璃卻有點鬼使神差地將手中書卷放下,拿起了那張她本打算稍後再看的紙張,打了開來。
只當她看到泛黃紙張上那一行行整齊漂亮的蠅頭小楷時,驚得她險些將手邊的燭臺碰翻。
竟是……如此,原來,竟是如此!
她本是隱隱猜到,只是沒想到事情的真像要遠遠超出她的想象而已,換做是她,她也會恨。
“琉璃。”正當白琉璃看着手中的紙張怔怔失神時,百里雲鷲涼淡的聲音在屋外響起,白琉璃連忙將紙張塞回書中,扭頭看向屋門的方向。
只見百里雲鷲已經進了屋,肩上枕着些薄薄的雪,進屋遇着溫暖,旋即在他的肩頭化開了。
“姑……奴婢見過姑爺!”一見着百里雲鷲,沙木整個人都不安了起來,大小姐今兒可是兩頓飯都沒吃,姑爺指該要怪罪她了。
只見百里雲鷲微微點頭以示自己聽到了,白琉璃感覺得出沙木在害怕,不由輕輕她的背示意她先行退下,沙木即刻像如逢大赦般退到了屋外,不忘替屋中的兩人帶上門。
“外邊又下雪了?”白琉璃沒有站起身,只是坐在椅子上擡頭看着百里雲鷲微微笑着。
“嗯,才下不久,小雪。”百里雲鷲在白琉璃身旁坐下,看着她含笑的小臉,道,“若不是聽風你在這兒,我倒不知你在這兒看了一整天的書,這些書,從白府搬來的?”
“嗯,左右是無事,讓聽風着人去白府幫我把這些書給搬了來,怎麼了,突然到這兒來找我,可是有事?”她不能告訴他她搬來這些書的真正原因。
百里雲鷲的目光在屋子正中圓桌上的食盒上掃過,擡手撫撫白琉璃鬢邊的頭髮,語氣很是溫和,“可是午膳和晚膳都沒有用?”
白琉璃笑:“這你都看出來了?”
她現在的心揪得很緊,緊得她根本沒有用膳的心情。
“看你面前這一沓又一沓的書,猜的。”百里雲鷲似乎輕嘆了一口氣,用指腹輕輕摩挲着白琉璃的臉頰,“看書就看書,又不急在這一時一天,還是按時用膳爲好,今日沒有空暇陪琉璃用膳是我的不是,日後我定會注意。”
“那你用過午膳和晚膳了?”百里雲鷲的話音剛落,白琉璃便挑眉問道。
百里雲鷲沒料到她會這麼問,怔了怔,剛要回答時白琉璃卻堵了他的話,“五十步笑百步,彼此彼此了,稍後一起用膳如何?”
“自然是好,只是稍後怕是要把晚膳捱成夜宵了,琉璃還是現在先用了晚膳爲好。”百里雲鷲的語氣雖然涼淡,卻溫柔。
“蕭大夫人過來了?”白琉璃替百里雲鷲將他胸前那被風雪弄亂的髮絲順了順,平靜問道。
“嗯,今晨過與琉璃一同招待蕭大夫人的,是以到會客前廳去之前來找琉璃一道,卻不知琉璃大半日不曾吃過東西。”百里雲鷲亦回答的平靜,好像今晨吃了閉門羹的蕭大夫人再次到訪是一件尋常得不能再尋常的事情一般。
誰知白琉璃卻微微搖了搖頭,“我正有些緊要的方子要記,怕是待會兒便忘了,便不和你一同去招待蕭大夫人了,等着你一道用夜宵就好。”
百里雲鷲默了默,在輕輕撫摸了白琉璃的臉頰後才道:“也好,我順道讓聽風交代了廚子把夜宵做着,琉璃想吃什麼?”
白琉璃想了想後笑道:“蓮子羹。”
“只吃這個怎飽得了。”百里雲鷲似也笑了笑,伸出指頭在她的鼻尖輕輕一刮後站起了身,“稍後我來接琉璃回屋。”
“好,我等着你。”白琉璃握了握百里雲鷲的手,在他回過頭再看她一眼時才鬆開他的手讓他離開。
百里雲鷲離開後,白琉璃才又將那張泛黃的紙張拿出來,將夾着這張紙的書冊也一併拿在手上。
這本書,書皮和紙張像其餘的書一樣都泛黃得厲害,然它的書頁和書角都是平平整整的,看得出這本書並未像其他書一樣經常被人翻閱,可見這本書被它的主人早早地收了起來不再翻閱不再取下,就像要將這書中夾着的紙張永遠藏起不讓任何人知道,甚至連她自己都不要想起一般。
白琉璃捏着那泛黃的紙張,將它移到了燭火上方,卻終是沒有讓燭火把它舔舐乾淨,而是將它重新塞回了書中,將書輕輕移到了一旁,繼續拿過其他書冊來翻閱。
現在不是想這個事情的時候,她要做的是更重要更重要的事情。
會客前廳,百里雲鷲遣退了聽風,偌大前廳,只有他與蕭大夫人兩人。
風燈在廳前廊下搖晃不止,夜風漸大,卷着白雪,不斷地撲打在緊閉的窗戶上,更顯前廳的寒涼。
前廳中並沒有點上炭火,甚至沒有人來給蕭大夫人上一杯茶水,就像這府中人不知待客之道一般。
只是,百里雲鷲不會介意旁人如何看他,而此時的蕭大夫人,更不會介意雲王府是否有那待客之道。
不過短短几日,蕭大夫人蒼老得很是厲害,眼角攀着深深的皺紋,兩鬢的白髮急劇增多,可見喪子一事給她多大的打擊。
只是此刻蕭大夫人的眼中卻不見絲毫傷心之感,反倒有絲絲縷縷的激動,還未坐下便已有些急切地向百里雲鷲問道:“蕭家送來的賀禮,雲王爺可還滿意?”
“蕭府送給本王的賀禮皆是曜月罕見的寶貝,然本王不過一個身份卑微的小王,蕭大夫人將那些罕見的寶貝送給本王,不覺本王會是暴殄天物而爲它們覺得可惜麼?”蕭大夫人手中無茶盞,百里雲鷲倒是心安理得地手捧一隻白瓷杯盞,輕輕搖動着手腕,話雖着他配不上那些寶貝,然語氣卻像那些寶貝配不上他一般。
“蕭府還有各種奇珍,雲王爺若是喜歡,蕭家隨時可將它們呈上給雲王爺。”不過兩天時間,蕭大夫人對百里雲鷲的態度以及看法已發生了天翻地覆的改變,只因那夜在養心殿,他與她擦肩而過時低聲的一句話。
誰蕭安心死了?
那一刻,若她不震愕也是假的,因爲她最疼最愛的安兒就躺在棺材裡,就躺在她的眼前!她是多麼地想她的安兒能再睜開眼,再喚她一聲“娘”,只要安兒能夠再睜開眼,她寧願拿她的命來換!
身爲蕭家的大夫人,已親眼看到了安兒的屍體,就算她不能接受安兒已死的事實,只是那就已經是事實,無可更改,爲何百里雲鷲會那麼肯定地反問她誰安兒死了!?
當夜她急急忙忙趕回蕭府,屏退了守在靈堂左右的所有下人,再一次檢查着安兒那具她已經檢驗過的屍體,當她看到屍體那光潔乾淨的耳背時,數十年了,就是連得知安兒不在了那一刻她都沒有流下一滴眼淚,那一刻她卻如何也控制她的眼淚。
她的安兒,左耳耳背上是有一顆紅痣的,那顆紅痣,只怕連安兒自己都不知道它的存在。
像,太像了,眼前的那具屍體簡直就是和她安兒一模一樣,以致連她都矇騙了過去,如此相像的兩個人,只怕不是朝夕間找到的,那麼只能明一件事,她的安兒,早就知道了她一直深埋在心底的事情,早就準備着終有一天要離開蕭家。
她的安兒沒有死,她的安兒還活着,可是,她的安兒又在哪兒!?
君眉!君眉一定知道安兒在哪兒!只是,她命人找遍了整個蕭府甚至搜遍了整個溯城,都沒有找到君眉,如此她就更加地確定她的安兒沒有死,若是死了,那個眼裡只有安兒的君眉絕不會不守在靈堂左右!
如今,她要知道的就是她的安兒究竟在何處,那是她的安兒啊……怎麼能不要她這個娘就不要了……
“縱使本王想將蕭大夫人口中所的奇珍全都從蕭府搬到雲王府,縱使蕭大夫人捨得割愛,只是眼下的溯城,不適宜本王去搬寶貝。”百里雲鷲一直輕晃着杯中茶水,沒有打開杯蓋,似乎沒有要喝的打算。
“雲王爺需要蕭家做什麼?”此時的帝都已是風起雲涌風雨即將滿城,蕭家早已聽王命做着該做的準備,準備助王上剷除亂臣賊子云王爺!
接到這個密令時,蕭大夫人心中的震驚久久不能平復,世人皆知如今的雲王爺不過一個一無是處的閒散王爺,縱然有一雙令世人不安的眼睛,卻完全不可能值得王上連嚴將軍都召回來對付雲王爺,這就只能明,他的身份,不可能只是一個雲王爺,他的存在,必然已經威脅了皇權。
越是這樣,她就越相信他會知道她的安兒如今身在何處,儘管他已然是澤國所不容的亂臣賊子,儘管她今夜秘密來到雲王府隨時都可能給蕭府招來災禍!
“呵呵,蕭大夫人,您的愛子心切本王明白,可是您知您此刻再什麼麼?”百里雲鷲輕輕一笑,完全沒有風雨滿城前的不安與慌亂,反是穩若泰山般的鎮定淡然,“您此刻出現在雲王府就已經能讓王上給蕭府定罪,您還打算幫本王,您這是要將整個蕭府推入萬劫不復的境地麼?”
“一個身體裡一滴蕭家血都沒有流着的外人,值得蕭大夫人這麼做麼?”百里雲鷲停下了搖晃茶盞的動作,將目光定格在蕭大夫人身上。
他的聲音很輕很淡,面具下的眼眸深處,正以一種純粹的眼神凝視着眼前這個爲了兒子甚至願意萬劫不復的母親。
百里雲鷲的話讓蕭大夫人已然消瘦不少的身子猛地晃了晃,震驚之下竟是猛地站起了身,眸中的震驚只是一掃而過,隨即被慈愛的堅定取而代之,語氣堅冷如磐石,“王爺什麼老婦不知,安兒是老婦十月懷胎所生,身體裡又怎會沒有流着蕭家的骨血。”
“呵……十月懷胎所生……麼?”百里雲鷲不放過蕭大夫人面上神情的星點變化,有些嘲諷地笑了,“蕭大夫人能騙得了枕邊人,卻還打算自欺欺人麼?”
“您十月懷胎所生的兒子,在剛剛足月的時候便已經夭折了。”百里雲鷲彷彿沒有看到蕭大夫人面上驟然的煞白一般,聲音低低冷冷,“你養了二十幾年的兒子,不過是您抱來養的兒子而已。”
“當時正值與今夜一般的寒冬,你將那同樣剛剛足月的孩子抱在懷裡,看着他凍得通紅的小臉,聽着他嚶嚶如蚊蠅般的細小哭聲,感受着他滾燙的體溫,你便已知他或許很難養大,可你還是將他抱回了蕭府,當做親生兒子般養着。”百里雲鷲握着杯盞的手有些緊,“並且還給他取名蕭安心,安心安心,平平安安,開開心心,蕭大夫人,你可真是一個好母親。”
百里雲鷲的聲音不大,卻是讓蕭大夫人如遭巨石砸頂般身體晃顫不止,面色煞白悲傷,無力地重重跌回了椅子上,彷彿陷入了悲哀卻又開心的回憶中,失了神。
百里雲鷲站起身,慢慢走到了蕭大夫人面前,將聽風爲他備着卻被他放在手邊小几上的小手爐放到蕭大夫人的手裡,問:“蕭大夫人,我想問你,當年你堅持將一個連大夫都活不過足歲的孩子養在身邊,是因爲愛他,還是爲了你在蕭家的地位?”
這個問題無關緊要,然百里雲鷲的心裡就是想要知道答案,他想知道,同樣身爲母親,會有何不一樣。
“那時的安兒那麼小那小,就是連哭聲都那麼弱,捧在手裡我真的怕把他摔了,沒有人知道,當大夫他活不過足歲時我抱着小小的他哭了一整夜,就在那一夜,他竟伸出小手摸了摸我的臉……”蕭大夫人陷入了回憶之中,晦暗的眼眸裡有悲傷與苦澀,但更多的是慈愛是幸福,“那一刻我就決定,我一定要把他養大,就算訪遍天下名醫我也要將他養大成人,就算我知道他雙腿這一生都不可能行走……”
“呵,曾經有人笑我蠢,再生一個不就行了?”蕭大夫人兀自着,笑了笑,“我也曾想過再生一個,只是我若再生一個,必會將我放在安兒身上的愛分了去,那我的安兒誰來更疼他一些?”
“可正因爲我沒有再生一個,安兒一直被兄弟視作眼中釘欲除之,我倒不知我究竟是不是害了他。”
“我的確是想他這一生平平安安,開開心心,所以給他取名安心。”只見蕭大夫人垂眸笑着,一滴淚,從她的眼角沁出,“雲王爺你,我這麼些年,到底是因爲愛他,還是爲了我自己在蕭家的地位?”
百里雲鷲默了默,而後看向屋外廊下搖晃的風燈,聲音淡淡而悠遠,“或許是愛。”
是隻有母親身上纔會有的愛,令人覺得溫暖,也令人羨慕。
原來,這纔是母親。
“是嗎?”蕭大夫人再擡頭時眸中已經沒有了動盪的情感,已然恢復了平靜,“那麼雲王爺又是如何知曉安兒非我親生?”
這個秘密,她守了二十幾年,連老爺都不知,他是如何知道?
“因爲當年將孩子交到你手裡的,是我娘。”他的母親,當年那麼做,只是爲了等如今的這一天。
蕭大夫人再次震驚,不可置信地看着百里雲鷲,“雲鳶……是你娘!?”
“看來我娘沒有告訴蕭大夫人蕭少公子的真實身份。”百里雲鷲沒有回答蕭大夫人的問題,亦沒有看她不解的神情,而是慢慢走回主位,“蕭少公子,是蒼國帝王曾經最寵愛的妃子所生的皇子,蕭大夫人若是不相信,他身上的暖玉簫就是最好的證明。”
“假死,不過是爲了讓澤國再無一個名爲蕭安心的人。”百里雲鷲背對着蕭大夫人站在主位前,“如今的蒼國帝王正綿於病榻,想來過不了多久,蒼國便會有一個名爲柳靖平的皇子加入奪嫡之爭。”
“只是在這之前,還要看他那羸弱的身子撐不撐得住。”百里雲鷲的話才完,只聽身後有椅子翻倒的聲音響起,他這才慢慢轉過身,“你覺得呢,蕭大夫人?”
然,廳中哪還有蕭大夫人的身影,唯見她方纔坐過的椅子翻倒在地,而那隻小手爐則骨碌碌地滾在地上。
屋外廊下的風燈搖晃得更加厲害了,雪和着寒風不斷灌進廳中。
百里雲鷲慢慢往屋外走去,站在廊下,看着蕭大夫人離開的方向。
以蕭大夫人的愛子心切,必然萬事都是蕭安心當先,爲了蕭安心能夠在蒼國安然無恙,她必然會分去蕭家半數以上的財富與力量,這樣一來,蕭家還有何懼?
百里雲鷲在遊廊盡頭轉了個彎,身影在風雪中消失了。
當沙木因爲睏意而不斷點着腦袋的時候,百里雲鷲來到了白琉璃面前,外邊的雪已經愈下愈厚,使得百里雲鷲的肩上枕了厚厚的一層白雪,白琉璃見着,連忙放下手中的書,站起身迎上去替他拍掉肩頭和頭頂上積的雪,問道:“蕭大夫人走了?”
“嗯,亥時就已經走了,只是我處理了些事一時抽不開身,是以過來晚了。”百里雲鷲將白琉璃的手握在手裡,瞬間便有一股暖流透過他的手心傳到身體裡,使得他語氣不禁放柔,“可該餓壞我的琉璃了,來,回屋去。”
“一直看着書,倒也不覺得餓。”百里雲鷲掌心的涼意讓白琉璃將他的手掌用雙手包住,輕輕搓着,“等等我,我收拾幾本書。”
沙木連忙幫忙,還找出了一隻藤編的小箱子替白琉璃將書裝好,這才捧着箱子跟在白琉璃身後,誰知白琉璃卻從她手中接過箱子,自然而然地交到百里雲鷲手裡,是的沙木立刻緊張得繃緊了身子,白琉璃卻是拍拍她的肩讓她去歇着,不必到旁伺候了。
沙木這纔在心中吁了一口氣,也不敢再跟上前,只站在屋外目送着白琉璃與百里雲鷲離開。
百里雲鷲手裡捧着白琉璃的書箱子,白琉璃一手拿着那隻竹蜻蜓,一手挽着百里雲鷲的胳膊,與他一道迎着雪往銀玉湖走去。
雪落到臉上冰冷冰冷,坐上烏篷小船後,白琉璃以手接了些雪,爾後將冰涼的手從後捂上百里雲鷲的脖子,感受到百里雲鷲的身子輕輕一顫,她便輕笑出聲,趴到了他背上,將下巴枕在他的肩上,卻是不話。
百里雲鷲也是沉默着,靜寂的夜唯聞船槳搖動發出的咿咿呀呀聲,站在船尾搖槳的聽風也是靜默着,似乎都在靜靜享受這已然難得安靜。
許真是大半日沒有吃過東西的緣故,這一頓夜宵白琉璃吃得可謂滿足,而百里雲鷲更多時候只是靜靜地看着她,飯罷,只聽白琉璃問道:“嗯?呆子,我的蓮子羹呢?”
“沒忘,稍後便端上來,琉璃先去泡個澡暖暖身子,稍後蓮子羹便來了。”百里雲鷲替白琉璃將她耳邊碎散的髮絲別到耳後,溫和道。
“也行。”白琉璃也不知自己爲何非要吃蓮子羹不可,看着百里雲鷲的眉眼只覺心暖,不由湊到他耳邊,小聲道,“呆子,要不要一起洗?”
百里雲鷲一聽白琉璃這話險些就要將她推開站起身,還未待他話,白琉璃已經笑着轉身,“逗你呢呆子。”
一起洗,她還沒有好意思到這種程度,只是白琉璃在去往擺放着浴桶的隔間時不忘打開書箱拿了一本書冊。
白琉璃這在浴桶裡一泡便是大半個時辰,只因她看手裡的書看得忘了時辰。
百里雲鷲卻不知她在裡邊看書看得正出神忘時,在外喚了她幾聲都未見她應聲,心下難免急了,這一急就衝了進去。
只是這才一進去,百里雲鷲便僵在了門邊,耳根即刻燒紅起來。
如藕白的纖瘦香肩上黏着烏黑的頭髮,微擡的手臂上綴着滾圓的小水珠,正隨着她翻動書頁的動作而往下滑,滴落到只飄着淡淡水氣的水面上,即便白琉璃是背對着百里雲鷲而坐,然因爲百里雲鷲是站着的緣故,依舊能清楚地看到那微晃水面下的景色,玲瓏曼妙,引人遐想。
百里雲鷲只覺喉間一熱,喉結突地跳了跳,強忍住那要上前將那水中的美景飽覽個夠的衝動,只沙啞着聲音再喚了她一聲,“琉璃,若再泡下去會涼着的。”
許是聲音近了的緣故,白琉璃這纔回了回神,卻未將深思從書中拔出來,下意識地竟是認爲是沙木來伺候她擦身穿衣了,並未將手中的書放下,便這麼赤條條地在浴桶中站起了身!
那白嫩的肌膚,與那烏黑的頭髮形成強烈的對比,那曼妙的背部曲線,以及那順着那背部曲線滑落的水珠,無一不衝擊着百里雲鷲的感官,使得他只覺腦子充血心跳飛快,那樣的刺激讓他想要退出去卻又不捨,竟是鬼使神差地走到一旁的架子前,取下棉浴巾走到白琉璃背後,將棉浴巾從後裹上她身子的瞬間將她緊緊摟在了懷裡。
……讓白琉璃拿着書的手一抖,那書冊便啪的一聲掉到了水中,只聽她緊張又惋惜道:“我的書……”
只是她的話還未完,……竟是讓她忘了她想要什麼,這也纔想起與她共處一個屋檐下的不是沙木而是她的男人。
“琉璃,現在不是關心你的書的時候。”百里雲鷲……感受到他身前的人兒身子如他一般緊繃着,只覺呼吸更加急促……。
“百里雲鷲,你——”……。
……
“疼!”白琉璃惱得用力扭着身子,爲何她從來沒發現這個呆子力氣竟如此之大。
百里雲鷲立刻鬆開手,……一下一下,輕緩溫柔,讓白琉璃……往後無力地倚在他懷裡。
百里雲鷲彎下腰……。
百里雲鷲將白琉璃輕放在牀榻上,將裹在她身上的棉浴巾……卻是站起離開了牀沿。
白琉璃下意識地想要拿過衣裳穿上,才坐起身才發現她的衣裳還全部掛在方纔泡澡的裡間,眼神一黯,立刻又躺了下來,用被褥將自己蓋得嚴嚴的,心跳快如小鹿亂撞。
昨夜明明也是一絲不掛地和他過了一夜,現在不應該覺得有何羞人的纔是,只是……或許這就是面對自己所愛之人才會有的情不自禁的嬌羞。
百里雲鷲這邊往屋子裡的兩隻燎爐裡添了幾把木炭,在燎爐前站立片刻後往裡投進了幾粒指頭大小的東西,在看到那些東西在炭火中燃盡之後才重新走回了牀榻邊,看着背對他躺在裡側的人兒露出的一小截脖頸和那鋪散在枕頭上的烏髮,迫不及待放下牀簾,撩開被褥,……。
……
百里雲鷲從後抱着白琉璃,……。
白琉璃只覺如火種一般,……。
失去被褥遮蓋後忽來的寒涼讓白琉璃不禁蹙了蹙眉,但旋即的是面紅耳赤,整張臉一直由髮際線紅到脖子根,只因此刻,……使得她即刻伸出手去拉過被褥要蓋上。
“我不會讓琉璃涼着的,我這就給琉璃取暖。”
……
白琉璃……不禁微微睜開眼,如水般的眸子裡彷彿氤氳着讓人無法從中抽身的霧氣,……
百里雲鷲……鬆開了白琉璃的雙手,……
……
“呆子,你……慢點……唔……”
莫她此刻的聲音細碎如蚊蠅根本沒法讓已經慾火焚身的百里雲鷲聽到,就算聽到,怕也只是會更助長他體內的獸性。
……
百里雲鷲一怔,……不只是因爲白琉璃這一吻,更是因爲……。
百里雲鷲的突然停下讓白琉璃覺得……
白琉璃的反應讓百里雲鷲更加……含笑道:“琉璃喜歡我這樣待你麼?”
白琉璃緊抿住嘴脣,不話,別開頭也不看百里雲鷲滿是慾望的深邃眼眸,她這樣的反應不僅沒有令百里雲鷲介意,反是令他更興奮,……才又道:“我喜歡琉璃的嬌羞,和平日裡冷靜淡然的琉璃不一樣。”
她這樣的嬌羞只爲他而綻放,也只能爲他一個人綻放!
……百里雲鷲……翻下身將渾身癱軟的白琉璃輕摟進懷裡,這才扯了被褥攏上他們的身子,不忘問道:“琉璃方纔可覺得冷?”
百里雲鷲的話一出口,只惹來白琉璃在他腿上踹了一腳,連忙按住了白琉璃那踢踹他的腿,溫柔道:“琉璃別動,會弄疼你自己的。”
白琉璃不話,將臉埋在百里雲鷲的頸窩裡,百里雲鷲看不見她的神情,以爲自己方纔那麼久的動作弄傷了她,異常心疼慚愧:“怨我方纔動作太大了,琉璃可是很疼?讓我看看可好?”
白琉璃依舊不話,卻是在他脖子上狠狠咬了一口,百里雲鷲自覺自己做錯了事沒敢吭聲,只任白琉璃咬着他,半晌才聽白琉璃輕聲道:“呆子,不疼!”
她只是覺得……有些不好意思,而已。
百里雲鷲卻還是不放心地堅持道:“讓我看看可好?”
誰知卻又是遭來白琉璃的一腳,只聽白琉璃有些兇惡道:“我沒事,不用你看!我要吃蓮子羹!”
看什麼看?他看了能有用?在這種事情上就真的是個呆子!
“那琉璃稍待,我這就去拿。”百里雲鷲還是按住了白琉璃的腿,輕輕撫了撫她順滑的頭髮,扯過外袍披在身上,下牀拿過正在小爐上溫着的青花瓷盅,走回了牀邊,卻只是在牀沿上坐着,將盅蓋打開了放到牀頭的小几上,這才喚白琉璃道,“琉璃可以坐起來了。”
只當百里雲鷲坐在牀沿上攪動着蓮子羹時,被褥裡的白琉璃伸手扯了扯他的衣裳,因爲將臉都蓋在被褥下以致她的聲音聽起來有些甕聲甕氣,“坐上來,別以爲自己的身子不會着涼。”
“嗯,好。”百里雲鷲坐到牀上前想起白琉璃的衣裳都還在泡澡的裡間,先便將蓮子羹暫且蓋上放到小几上,扯過一旁架子上的大氅這才坐到了牀上,百里雲鷲一入被褥,白琉璃的鼻尖立刻滿滿的全是他的味道,還帶着方纔歡愛過後的淫靡味道,讓白琉璃立刻將頭伸出被褥,心中有些憤憤,這個呆子爲何不穿上褲子!
白琉璃才探出頭便發現百里雲鷲已經拿了他的裡衣正看着她,見着探出頭不由問道:“可需要我喂琉璃?”
“……我還沒那麼金貴。”白琉璃扯過百里雲鷲手中的衣裳,在被褥下套上之後才坐起身,在她坐起身的那一刻,百里雲鷲將大氅披到了她肩上,“對我來,琉璃是最金貴的。”
白琉璃覺得今夜的百里雲鷲有些奇怪,至於哪兒奇怪,她一時卻又不出來。
確定白琉璃不會涼着後,百里雲鷲纔將蓮子羹捧給她。
味道很香,明明方纔才吃了夜宵,這會兒卻讓白琉璃覺得又餓了,然她忽然又覺得這蓮子羹的氣味有些不對勁,只是再細聞之時卻又聞不出絲毫異味,是她多想了麼?
或許是,這是百里雲鷲親手拿給她的東西,又怎會有問題。
“呆子,你要不要吃?”白琉璃在舀起 第 142 章 更是不會有人來,可這裡卻有昨夜剛燃盡的柴灰與水囊,只能證明這兒昨夜有人歇過,而這個人……
白琉璃當下竟是想也未想地便衝到洞口,衝着茫茫大雪大喊了一聲:“百里雲鷲——!”
回答她的只有嗚嗚的風聲,白琉璃怔在山洞口,搖了搖手中水囊,聽着水囊裡搖晃的水聲,還有大半的水,想來是他臨走時忘了帶走,而他連水囊都會忘了帶走,只能明他當時心不在焉。
還能有什麼事情能令他心不在焉?白琉璃只覺心揪揪地疼,將水囊在手中握緊,歇也未歇便重新往風雪中跑去,腳步急切,甚至有些慌亂。
她似乎已然忘了這十幾日來她幾乎是馬不停蹄一刻也不得歇地趕來,多少個日夜沒有閤眼她也忘了,此刻的她只知道她要馬上找到他,馬上!
隨着天色漸暗,白琉璃的心愈來愈慌亂,風雪阻礙着她的速度,她本不是急躁之人,然一向持重的她卻是在這茫茫雪地裡一次又一次的栽倒,足見她的心是該有多亂。
夜幕攏上時,白琉璃終於看到了幽都的斷壁殘垣,即便在風雪掩蓋中,依舊能看得出當年被付之一炬後的慘狀,泱泱幽都,終是在一片大火中連最後的一座空城都沒能留下。
白琉璃踩在雪地裡的腳印早已變得深淺不一,只見她呼吸急促,心口劇烈地起伏着,最後身子一歪,竟是沒能再穩住,整個人便這麼直直栽進了厚厚的雪地中,體力已然透支到極最,倦意鋪天蓋地地襲來。
只是,當冰冷貼着肌膚刺到心底時,白琉璃仍是強撐着從雪地裡爬起,慢慢站直身,衝着冰雪覆蓋的斷壁殘垣嘶喊一聲:“百里雲鷲——”
正往祭壇方向走去的百里雲鷲忽地頓住腳步,轉身望向身後的茫茫大雪,他似乎……聽到了琉璃的聲音?
這麼想着他卻又是自嘲一笑,怎麼可能,琉璃此刻應該在溫暖的南邊,在等着他回去接她,又怎麼會出現在這寒冷的北地,就是黑羽那樣的北地蒼鷹都沒有隨他到這兒來,又怎麼可能會有其他人來。
幻覺,想來是這兒太冷了,冷得他想念琉璃身上的溫暖,纔會臆想出她的聲音。
百里雲鷲拉了拉頭上的風帽,低下頭,繼續往前走。
黯月之夜,馬上就要降臨了。
風雪掩蓋了白琉璃的聲音,白琉璃從雪地裡爬起後,倍顯吃力地走到一旁一間殘破不堪的廢物中坐下,取下系在腰側的牛皮水囊,拔開囊塞,一股酒香即刻撲鼻。
是酒?正好!
白琉璃昂頭,忍着喉間傳來的辛辣,將半囊烈酒下肚,不過片刻,冰冷的身子慢慢暖和了起來。
試着動動腿腳,已然無力,使得她水眸浮上一層濃濃的灰暗,一拳用力捶上了自己的腿,該死,又在這種時候不聽使喚。
白琉璃將水囊在腰間繫好,從懷中取出包裹着銀針的錦布小包,將銀針一根根隔着褲子扎入自己的雙腿。
夜幕已經完全攏上,然而今日的雪夜卻不像入冬以來的所有夜晚黑暗得不見五指,而是透着微微亮光,還能隱約瞧見黑夜裡的景象。
如此風雪夜,一輪圓月,竟慢慢地從天際攀上夜幕!
黯月之夜,已經開始了。
白琉璃迅速將腿上的銀針拔出,飛快地收回錦布小包中,撐着身後的牆壁站起身,眼神急切,她要馬上找到百里雲鷲!
可是,偌大廢墟,她如何尋他!?
“戾——”正當白琉璃一拳狠狠砸在殘破不堪的牆上震得自己滿身灰時,呼嘯的風聲中,忽的傳來一聲戾叫。
白琉璃一驚,眉目間瞬間竄上喜色,衝出屋子,昂頭看着落雪的蒼穹,驚喜地喚道:“黑羽!”
一團黑影即刻呼嘯着風雪從空中向她俯衝而來,白琉璃不閃不躲,黑羽在自她頭頂呼嘯而過時收起了尖利的爪子,在她頭頂旋着圈兒。
白琉璃此刻見着黑羽就像見到了能給她引路的燈塔,急急道:“好黑羽,你可知你的主人在何處?”
她相信黑羽是極有靈性的,上一次在莽荒之林,它能帶她找到百里雲鷲,她覺得這一次它能將她帶到他身邊。
只是這一次,黑羽卻是一直在她頭頂旋着圈兒,似乎並不打算爲她引路。
似乎,不相信她。
許是與百里雲鷲處得近了,白琉璃覺得自己似乎讀懂了黑羽那翅膀撲扇間的意思,只見她神色一凜,竟是在雪地中朝黑羽跪下了身!
一個人,對一隻連話都不會的鷹隼下跪,若是在從前,白琉璃會覺得這是奇恥大辱,可是如今,她顧不了那麼多了。
“黑羽,請將我帶到你主人身邊!”白琉璃昂頭看着頭頂的黑羽,字字堅冷,神色決絕。
“戾——”黑羽陡然猛烈振翅,仰天嘶叫一聲,往廢墟深處飛去了。
白琉璃見狀,即刻站起身,用盡全身的氣力往黑羽飛走的方向跑去。
百里雲鷲你個王八蛋!等着老孃!
因爲體力透支的緣故,儘管白琉璃已經在強力撐持着,但是腳下的雪太深太厚,她這一路看似跑實則卻是走着,然而走卻也走得並不順利,在雪地裡不知栽倒了多少回,飛在前邊黑羽卻似極有耐心,瞧着她沒有跟上,竟是在原處停下撲扇着翅膀等她,待她跟上後纔有繼續往前。
曾經風華的幽都帝都佔地很廣,比而今的溯城還要廣,在這樣風大雪大的冬夜裡,白琉璃已經走了一個時辰,舉目除了月光殘冷中的斷壁殘垣,再不見其他,更是沒有見到百里雲鷲的身影。
忽然,頂頭灑在而下的月光似乎被什麼覆上了一般,月色開始變暗。
白琉璃擡頭望向夜幕上的圓月,一片黑影正由東南方向慢慢地覆上圓月。
月食!?這纔是所謂的……黯月之夜!
正當此時,這一路上都會在前方不遠不近等待着白琉璃的黑羽忽然一聲戾叫一個振翅,往前邊東北方向不遠處的一處微微傾斜了的高臺急速飛去!
“黑羽!”白琉璃心下一驚,將目光從月食上收回,往前方不遠處的高臺急急跑去。
每往高臺靠近一分,白琉璃的心跳就愈快一分,呼吸也愈急促一分,因爲她知,黑羽方纔忽然那樣激動的反應只可能有一個原因,那便是——它見到百里雲鷲了!
白琉璃以手扶着石欄踩着已經崩壞得厲害的石階往高臺上急切跑去,腳步虛浮,身子搖晃,儘管每一步都顯得緩慢,但每一步也都顯出了她的緊張與不安。
頂層的平臺漸漸在視線中完整,在那平臺正中央,白琉璃見到了這些日子一直系在她心尖上讓她寢食難安的人,而那人,不是筆挺地站在那兒溫柔地笑望着她,而是躺在地上,身子蜷縮在一起,瑟瑟發抖,像個被全天下都拋棄了的孤獨無助的小獸。
“百里雲鷲!”白琉璃本是一腔怒火打算見着了百里雲鷲就給他狠狠幾拳,可是看到他這般模樣,竟是什麼怒火都散了,有的只有無法言的心疼與憐惜,跌跌撞撞地跑上前,跪坐在他面前將他摟進了懷裡!
白雪在他身上落了厚厚一層,可見他維持着這個姿勢蜷縮在這兒的時間已然不短,只是大風一掃,又將他身上的雪掃去了大半,只見他臉色慘白,眼睛緊閉眉心緊蹙,脣色暗紫,瑟瑟發抖,顯然凍得不輕,而他的雙手,則緊緊地扣在左臉的面具上,還能清楚地看到他雙手手腕上劃開的血口子與已經凝結的血水,紅得觸目驚心,口中似乎在喃喃着什麼。
白琉璃掰開他緊扣在左臉上的雙手,將他緊緊摟在懷裡,試圖將自己的體溫傳給他,因爲近在咫尺,她聽清了他口中喃喃的話,“我已經帶你們回來了,爲何還不肯放過我……?爲什麼……?”
“百里雲鷲,醒醒,醒醒!”白琉璃心疼得緊,抱緊他正在掙扎亂動的雙臂,不停地在他耳畔呼喚着他,試圖將他從噩夢中喚醒,只是無論她怎麼喚,百里雲鷲始終沒有睜開眼睛,但她卻看得清他的眼瞼已經在努力地試圖睜開,不過終是徒勞而已。
百里雲鷲的身子寒冷如冰,讓白琉璃心慌不已,連忙扯下系在腰間的水囊,拔開囊塞將水囊湊到他嘴邊,往他微張的嘴裡傾倒了一些,誰知他卻不知嚥下,任着那辛辣的酒水順着下巴流到脖子上。
白琉璃看得心疼,替他將脖子上的溼意擦掉之後,自己昂頭喝了一口酒,繼而覆到了他的脣上,以嘴將酒哺進了他嘴裡,而方纔不知將酒水下嚥的百里雲鷲一碰到白琉璃的脣便下意識地吮吸起來,根本不待白琉璃將含在嘴裡的酒餵給他,他便已經將她嘴裡的酒吸乾淨了,如此這般,白琉璃將剩下的半囊酒全部餵給了他。
可即便半囊烈酒下肚,百里雲鷲的身子卻依舊冰涼得厲害,白琉璃才稍稍鬆開他他便又是瑟瑟發抖地蜷縮在地上。
白琉璃眼神一凜,再次將他緊緊摟在懷裡,與此同時開始解開她與他的衣帶,最後貝齒一咬,將兩人間最後隔膜一扯,……讓白琉璃不由自主縮了縮身上,繼而將百里雲鷲緊緊摟住。
百里雲鷲身下墊着衣袍與大氅,她身上亦是蓋着衣服衣服與大氅,即便是幕天席地,卻也不露骨,確定百里雲鷲一時間不會變得更冷之後,白琉璃取下了左臉上的半邊面具,看着那如血流涌動的符紋,俯下身,……
百里雲鷲……。
感受到百里雲鷲……雙手緊抓着百里雲鷲的肩,……
……
“嗯……”百里雲鷲終是慢慢睜開了眼睛,然而一睜眼他便怔住了,只因白琉璃近在咫尺酡紅不已的雙頰,見着他睜眼,白琉璃也不詫異,只是鬆了他的脣有些嫵媚地笑了,“醒了?可還覺得冷?”
百里雲鷲看着巧笑倩兮的白琉璃,仍舊怔怔地回不過神,只當他感覺……他纔有些訥訥地開口:“琉璃……?”
“是我。”白琉璃微微一笑,笑得溫柔,不忘在他脣上落下輕輕一吻。
百里雲鷲這才從震驚中回過神,用力將白琉璃緊緊摟進懷裡,蹭着她的鬢髮喃喃喚着她的名字:“琉璃,琉璃,琉璃……”
“你爲何會在這兒?你爲何會在這兒……?”百里雲鷲親吻這白琉璃的臉頰,眉眼,鼻尖,脣瓣,細細密密,問着白琉璃,卻又更像再問他自己。
“來找你。”白琉璃的答案很簡短,卻已足夠。
百里雲鷲將她摟得更緊,……
正當百里雲鷲喘息不已時,白琉璃將手覆到了他左眼上,百里雲鷲驚,欲將她的手拿開,卻發現自己竟是移不動那隻小小的柔荑,就像那上面傾注了她的所有的堅定一般,根本不能讓他撼動。
“琉璃。”可是,他怕,怕她也嫌惡他,怕她也認爲他不祥。
“呵呵……呵呵呵……風雪寒夜……幕天席地……少主卻能在祭臺上巫山雲雨……叛徒……叛徒……!”
“該死……該死……!”
“該死的是你們,不,你們早就已經死了。”此刻的白琉璃,面上雖有歡愛後的潮紅,眼神與聲音卻是異常冷冽,看也未看那猙獰的怨靈一眼,也未從百里雲鷲身上離開,卻見她將手摸向背上的衣服,動作迅速地從中摸出包着銀針的錦布小包,打開,將一根根銀針迅速地刺入百里雲鷲左臉的符紋中!
“我過,有我在,誰也不能傷他分毫。”白琉璃聲音冷冷而堅決,在百里雲鷲震驚的目光中將一顆藥丸扔進了他嘴裡,按着他的嘴讓他吞下。
“哈……哈哈……你以爲你這樣就救得了他嗎……這是幽都最狠毒的言靈咒……他放過了澤國……已經背叛了幽都……這個黯月之夜……他的下場……只有死……!”
大氅下,百里雲鷲雙手緊握成拳,面上神色痛楚,閉了閉眼後驀然睜開,眸光冷冷,“不,我不會死。”
“哈哈……這可由不得少主決定……雲鳶在你身上下的毒咒有多厲害……少主自己知曉……哈……哈哈……也好……也好……一起來給幽都陪葬……!”
白琉璃在百里雲鷲心臟周圍的地方扎滿銀針,最後在他眉心與兩側太陽穴各落下一針,這才碰着百里雲鷲的左眼瞼攏起自己身上的衣服看向那飄渺不定的怨靈,“對,他不會死。”
她怎麼可能讓他死!關於他左臉上言靈毒咒她已經有了解除的辦法,這天底下還沒有她解不了的毒!
“哈……哈哈……大言不慚……!”怨靈猙獰笑着,笑聲卻戛然而止,轉爲震驚,“這……這怎麼可能……!?”
百里雲鷲有種正有人拿着匕首在一點點刮下他左臉上的肉的感覺,刺痛噬心,還能清楚地感覺到正有血從他左臉上的那些符紋下汩汩流出,灼熱滾燙,白琉璃則是一手觸着他的左眼瞼,一手緊握着他的手。
百里雲鷲看着眼前那糾纏了他整整二十四年的怨靈猙獰的神色有些皸裂,心中那個自他少時就在總在他心底斛旋的想法倏地浮上心頭,在天地因月食而完全陷入黑暗時,百里雲鷲眼神一冷,擡手拔下刺在眉心的銀針,移到左眼上——
滿天滿地的黑暗不過片刻,當夜幕上的銀月再次灑下清輝時,白琉璃的指尖仍放在百里雲鷲的左眼瞼上,然而眼前卻再沒有那飄渺的人影,耳畔也再沒有那猙獰的笑聲,世界似乎在一瞬間歸於了平靜,只聞寒風呼嘯。
只是當白琉璃垂眸看向百里雲鷲時,雙手顫抖得厲害。
百里雲鷲卻只是看着她笑得溫柔,左邊瞳孔上扎着的那根銀針泛着銀白的光,晃得刺眼——
天明之時,風雪已停,百里雲鷲揹着白琉璃踩着厚厚的雪走出了幽都遺址。
只見他左臉上本是暗褐色的符紋顏色似乎淡了一些,而那隻本是如祖母綠般漂亮的左眼,此刻好似總有一層灰濛濛的白霧覆在上面,沒有光澤,沒有焦點。
白琉璃趴在他的背上,手裡拿着他的半邊面具,看着天邊冬日裡難得見到的晨曦,淺笑道:“瞳中陰陽,魂中人鬼,以婚爲契,以血爲媒,黯月之夜,曜月幽都,主歸國復,這瞳中陰陽的是你,魂中人鬼的是我,婚血爲契爲媒的是你我要共結連理,在黯月之夜的時候,幽都的王會回到幽都讓幽都重新一統曜月,可是這個意思?”
“是。”百里雲鷲微微點頭,不置可否,正是因爲這句讖言,他纔會找到她,娶她,只是結果不一樣而已。
“這讖言倒挺是準,居然預言得到我會出現,看來以後我也該相信相信神鬼之了。”白琉璃將下巴搭在百里雲鷲肩上,依舊笑,“只是這前邊六句都成真了,爲何最後一句你沒把它弄成真?”
“琉璃是在問我爲何沒有按照讖言所預示的顛覆整個曜月現有的格局,進而一統天下麼?”百里雲鷲着,還不待白琉璃接話,便已輕輕笑了,“琉璃真是太看得起我了,僅憑我一人之力又如何能讓一座早已覆滅的國家再度復活再度一統整個曜月,若是真能以一人之力做到這個程度的,大概也是癡人夢的故事。”
“更何況,我想要的,從來不是權力更不是天下。”百里雲鷲將背上的白琉璃王上顛了顛,望着天際的晨曦笑得溫柔滿足,“我想要的,只是一個知己一壺酒,一個妻子一個家,而已。”
白琉璃將頭枕在百里雲鷲的肩上,笑得幸福,“那些怨靈呢?”
“她們當初是跟着那個倖存的小公主離開的幽都,這長久的時間來想要回來卻迷失了方向,如今我把她們帶回來了,也算我爲幽都做的一件事,至於她們會如何,怨氣消散了自會去往輪迴井。”
“這樣也好。”白琉璃繞了百里雲鷲的一絲頭髮在手中把玩着,“白府與雲王府沒有了,你臭名遠揚,澤國我們不能回去了,接下來我們去哪兒?”
“不曉,琉璃了算。”百里雲鷲聲音淡淡卻帶着不出的喜悅。
“這個倒是需要好好想想。”白琉璃靠在百里雲鷲寬厚舒適的背上,倦意不知不覺襲上心頭,眼瞼張張合合,“也需要好好想想以後做些什麼來養家餬口,沒有了白撿的銀子就要苦了自己的腦子了……”
百里雲鷲聽着她念叨,淺笑不語。
“或許開個醫館不錯……”
“都好。”百里雲鷲應聲的時候白琉璃已聽不到,因爲她已睏倦睡去。
百里雲鷲卻仍在自言自語,“只要有你,怎樣都好。”
晨曦微暖。
——正文終——
------題外話------
叔這幾天爲了這個大結局準備過勞死了,叔的要求不高,叔了現在瀟湘的訂閱是透明的,姑娘們看過哪一章花了多少錢作者是能看得一清二楚的,沒有訂閱或者只訂了一兩章的姑娘不用留言也不用加羣,省得尷尬,福利是給全本訂閱的姑娘們的,叔要休息兩天,然後番外慢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