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7 大婚,揹你一輩子
躺在柔軟的牀榻上看着窗戶紙上搖曳的紅光,白琉璃雖覺身子疲憊,然心中卻無半絲倦意,只輕閉着眼養目。
一路從莽荒之林趕回溯城,時刻警惕着暗箭不說,且還要時刻注意着百里雲鷲的身體狀況,以致她似乎已經許久都沒有能像此刻這般靜靜地躺着想問題了。
儘管她知此刻的溯城暗潮涌動風雨欲來,然今夜或許是很長一段時間內難得的平靜了,而今個雪夜平靜整好,正是把這一段時間內所未能完全理順的事情與問題理清的時候。
只是,每當一想到百里雲鷲那隻差幾毫便要傷到心脈的傷,她便總是隱隱覺得後怕,身爲殺手這麼多年,她還真的是第一次體味到後怕的滋味。
而穆池之所以會出現在莽荒之林,若她沒有猜錯,想來應該也是受了夏侯義之命,若非如此,曹桂在見到他時不會期待着穆池會救他,然,穆池卻是殺了他,穆池這麼做,無疑是想要反了夏侯義,那麼如今的穆家成了殺害蕭安心的兇手而被封查,穆家做的又是什麼打算?
據百里雲鷲說,這一路去往梧城,他的隨行審度官是白珍珠,而蕭安心的則是穆沼,穆沼的身手她見過,可謂上乘,然蕭安心的身手她亦見過,一支蕭曲便能殺人於無形,由此可見,蕭安心的身手未必在穆沼之下,她不覺穆沼會有能殺了蕭安心的勝算,證明蕭安心被穆沼所殺這個事實的人只有那個名爲君眉的女子,她是蕭家的人,這其中,又有多少不爲人知又不能爲人知的事?
不過如今這穆家被封的局面已成,若真是穆沼殺了蕭安心後逃遁,那麼,穆家的目的又是什麼?
而穆沼,接近百里雲鷲的目的又是什麼?以百里雲鷲之聰明,不可能不知道穆沼的表裡不一,那百里雲鷲仍舊將他視作友人的原因又是什麼?
至於穆池,他竟是知道百里雲鷲的真實身份?既是如此,夏侯義是否也知道?而他們想要殺百里雲鷲的原因,是一致?還是各有原因?
百里雲鷲的真實身份……他與她說了幽都之事,這便證明他沒有否認穆池所說並非虛言,他確實是那唯一殘存在世的幽都血脈,穆池稱他爲——幽都的王?
幽都的王……百里雲鷲似有說過,幽都的至高王者,除了擁有能聽懂飛禽走獸的言語外,更是有能調令飛禽走獸的本事,甚至還有……天眼。
是以他纔會與北方的空中王者純黑色海東青那般要好,是以他纔會在莽荒之林遇到那雪白的狼王時淡然自若,人能與飛禽走獸交朋友在她眼裡不足爲奇,她至今仍覺有些不能相信的是,他的眼睛,他那只有如地獄幽光的綠色左眸。
那就是幽都王者才擁有的天眼?擁有天眼,便是能看到……那樣的景象?
白琉璃緩緩擡起手,沒有睜開眼,只是將手輕覆在自己的左眼上,像是在感受百里雲鷲尋常所感般,那覆在左眼上竟是有些輕輕地發顫。
若非她親眼所見,她只怕直至這一世也死去,她也沒有辦法讓自己相信神鬼之說,或許神鬼一直在這世上存在着,只是人心信與不信而已,眼見爲實便信,而她,的的確確是眼見爲實了。
那便是所謂的天眼麼?爲何總讓她,隱隱覺得心疼。
白琉璃覆在左眼上的手慢慢加力,五指指甲漸漸地嵌入她眼眶周圍的皮肉中,她所見到的那些朦朧飄渺的女人,是怨靈吧,是每個夜晚都會出現在百里雲鷲視線裡的幽都怨靈,因爲怨恨而遲遲不肯離開人世,每夜每夜出現在他的眼前,就算她們沒有那嗚嗚咽咽的哭泣聲,也能讓人想得到當年的幽都是何等的慘烈,令人心莫名地難受,難受得近乎窒息。
僅見過她們寥寥三兩次的她尚且沒有勇氣一直將手放到他的左眼上看他所看,而他卻是日日見着,並且他體內躺着幽都人的血,他又是如何自處的?他又是……如何過的這每一天每一夜?
百里……雲鷲……
他的身體裡一半淌着的是幽都的血,她已無甚疑問,亦無甚驚訝,她既然已經認定了的人,不管他是妖是魔還是鬼,她都不會離他而去棄他不顧,然她所不知的是,他體內淌着的另一半血,是否是雲老王爺的骨血?
愈往下想,白琉璃愈覺得胸中有些混沌,頭開始有些微微生疼,總覺得如今溯城的暗潮洶涌,似乎在很早以前便已經是計劃中的事情了,這個事情牽扯着如今的曜月三大國,甚至,牽扯着已經不復存在的幽都,牽扯着百里雲鷲的整個人生。
少主……你醒醒啊,你還要帶我們回去的……你不能睡……
少主,別忘了你要做的事……
腦中,似乎想起了什麼話,令心脹到生疼,這是,是莽荒之林那夜,她將手放到百里雲鷲的左眼上所聽到的那些怨靈們對他說的話,別忘了他要做的事……帶她們……回去?
帶她們回去!?
白琉璃只覺自己的心驟然猛跳,恍如被驚嚇了一般驀地睜開眼並坐起了身!
入目,竟然是有些刺目的晨光,令她在猛然睜開雙眼的剎那又半眯起了眼,已經天亮了?
“大小姐您醒了?”耳畔,傳來沙木恭敬卻難掩歡愉的聲音。
白琉璃放下覆在左眼上的手,轉臉擡眸看向正捧着一隻銅盆走進來的沙木,“奴婢只是先將洗漱的水打來,讓大小姐醒來便能用着,奴婢並非是要打擾大小姐休息。”
“沒什麼,我早就醒了。”白琉璃擡手揉了揉太陽穴,只覺那兒總是想要突突跳,“既然打了水來便放下吧。”
“是,大小姐。”許是府裡的喜慶感染了沙木,只見她眉目間總是跳着歡喜,瞧着白琉璃沒有生氣,便又道,“大小姐醒來的正好,奴婢還擔心着大小姐今兒要是睡晚了可就不好了,但是大小姐這些日子必定是累極了的,應該要好好休息的纔是。”
沙木邊關心地說着,邊走到架子邊將銅盆放到了架子上,而後走到牀榻邊,“奴婢伺候大小姐起身。”
只是,當沙木看到白琉璃的臉時,眼睛卻是瞪得大大,眼裡滿是緊張與擔憂,便是連出口的聲音都發了抖,“大小姐您,您左眼周圍爲何會有血瘀?您的臉色很不好看,是不是哪兒不舒服?是不是昨夜沒有睡好!?”
“這,這可怎麼是好,今兒可是大小姐的好日子呢,這樣可怎麼好?大小姐您等等奴婢,奴婢這就去找聽風公子!”還不待白琉璃找着話隙來插話,沙木便一臉焦急地跑了,好像是有多麼不吉利的事情發生了一般,就怕誤了白琉璃的大好日子。
她的臉色很不好麼?值得沙木丫頭這麼大驚小怪?看着沙木蹬蹬蹬急急忙忙跑走的背影,白琉璃有些無奈地笑了笑,掀了身上的被褥下了牀,走到了妝臺前。
看着銅鏡裡臉色確實有些不好的自己,白琉璃更是無奈了,不過是左眼周圍有些指甲印,眼眶有些青烏而已,指甲印稍後便可消退,至於面色,稍後用脂粉蓋蓋便可,哪裡用得着這般大驚小怪。
不稍時,只見暗月風風火火的跑來,在門外傳報了一聲還未等白琉璃應允便已衝到了屋中,看也不先認真地看白琉璃一眼便火急火燎道:“準王妃,我聽你的小丫頭說你出了大事!那可不行啊,你要是出了事,爺不得把我們全剝了!準王妃你哪兒不舒服哪兒疼哪兒酸!?”
“呵呵,讓暗月姑娘慌張了,我先在此替沙木向暗月姑娘賠個不是,沒什麼事,不過是昨夜未睡好而已。”風風火火的暗月讓白琉璃有些失笑,這些人,想來尋日裡百里雲鷲沒有苛待他們甚至待她們不錯的,否則身爲一介屬下,又怎可能以“我”一字來自稱。
“沒睡好?”暗月捏着下巴這才認真觀察白琉璃,繼而面色凝重地點點頭,“好像也是,準王妃,可是這裡的牀不舒服?瞧你面色這麼不好,是否需要請大夫?還是需要爺過來看看?”
“我還沒這麼金貴嬌弱,沒事的,我這兒自由沙木來伺候,暗月姑娘忙便先去忙吧。”
誰知暗月卻認真地搖了搖頭,一副打死也不走的模樣,“不行,我不能走,我可不放心你那小丫頭自己一人伺候,要是她忙不過來就已經到了吉時那可怎麼辦?”
“那不知道暗月姑娘對於脂粉一道可還熟悉順手?我自小少擺弄這些東西,並不大知曉如何擺弄這些脂粉。”若真要說用脂粉來遮蓋這略顯青白的面色,她還真是不大會。
“準王妃這可就不對了,以貌取人哪?別看我這麼……嗯……夜夜說我是個沒有女人樣的大老粗,但當初爲了讓夜夜喜歡,我還特意學了這些東西,保證比你那土包子小丫頭強上百倍,得,交給我吧,保證給爺一個漂漂亮亮的新娘子。”暗月微微擡高了下巴,一臉自信地拍拍自己的胸脯。
知曉暗月並非一個拘於儀禮的人,白琉璃便任着她喜說什麼便說什麼,這樣也好,不矯揉造作,倒是不會令人嫌惡,“既然如此,那便有勞暗月姑娘了,至於暗月姑娘喜歡的人,我想他定也會喜歡暗月姑娘纔是。”
“夜夜啊……”一說到暗夜,暗月的臉便有些垮,將放在妝臺前的等子往後移了移,拉開與妝臺的距離,有些氣餒道,“夜夜就像個軟硬不吃的爛石頭臭石頭,經常遠遠見着我便躲起來了,哎哎哎,今兒是爺和準王妃的好日子,不說夜夜那個掃興的傢伙,準王妃先擦擦臉,來這兒坐。”
“有勞暗月姑娘了。”
“準王妃,別總一個姑娘長一個姑娘短的了,和爺一樣叫我暗月就可以了,咱雲王府可沒外邊那麼多講究。”暗月有些無奈地擺了擺手,站在白琉璃面前開始認真觀察她的臉,眼神移到她左眼周圍的細小紅印時不由蹙眉道,“準王妃左眼周圍這些紅印,可是您自個兒把自個兒給傷着了?”
然還不待白琉璃說話,暗月便已重重地嘆了口氣,“爺曾經也總是這般,自己把自己的左眼給弄傷了。”
“……!?”總是,自己把自己給傷了麼?百里雲鷲……
“我怎麼又說了不該說的事情。”暗月看着白琉璃只是有些出神而未打算揪着她的話往下問什麼,鬆了一口氣的同時自己賞了自己一巴掌,“不說這些了,我們得抓緊些了,不然吉時到了不好整。”
沙木回來時,暗月正在幫白琉璃敷脂粉,瞧着白琉璃沒有任何不適的異樣,便在一旁安靜等待吩咐,不敢上前打擾。
一個時辰過去,在這一個時辰裡,沙木的眼裡一點一點跳出驚豔,她知她伺候的大小姐很漂亮,卻不知,大小姐竟可以這麼漂亮,漂亮得就像個仙子,不,連仙子都比不上此刻的大小姐漂亮。
當一直在幫暗月打下手的沙木退開幾步看着白琉璃時,竟是震驚得久久回不過神,莫說是她,便是白琉璃這一身打扮都是由她包辦的暗月也都出了神。
此時的白琉璃,褪去了多年來的男兒衣裝,她那才堪堪過肩的短髮不知暗月用了什麼方法,竟是綰成了高高的墮馬髻,髮髻上貼着金鈿細花貼,那支夔鳳金步搖插在她的髮髻上,雙翅大展,夔鳳尾部的長長金穗子斜倚在她的左額上,隨着她的每一個動作而輕輕擺動,將那點綴在她眉心的一點硃砂妝點得煜煜生姿。
曳地的夔鳳七層嫁紗攏於身上,彷彿是特意爲她量身定做的一般,襯得她曼妙的身姿隱隱綽綽,水流金紋的黑綢腰帶縛着的腰身彷彿盈盈不及一握,長長的裙襬曳在地上,如一朵盛開的牡丹,而她,便是那迷人的花蕊。
遠而望之,皎若太陽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淥波,襛纖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約素,延頸秀項,皓質呈露,芳澤無加,鉛華弗御,雲髻峨峨,修眉聯娟。丹脣外朗,皓齒內鮮,明眸善睞,靨輔承權,瑰姿豔逸,儀靜體閒,披羅衣之璀粲兮,珥瑤碧之華琚,戴金翠之首飾,綴明珠以耀軀。【1】
即便她只是靜靜地站在那兒,卻已是柔情綽態,美得不可方物,令同爲女人的暗月與沙木都爲之驚豔得凝神屏息。
真的是……太美了……她們還從沒有見過這麼美麗的女子……
暗月的驚豔比沙木更甚,看着白琉璃險些流哈喇子,“哇,準王妃,你真是太美了,我見過的女人可不少,還從沒見過有你這麼漂亮的,爺享豔福了!”
看準王妃平日裡和她沒什麼兩樣啊,就是眼睛比她的漂亮而已,嗯,就是整體比她漂亮些而已,倒沒想打扮起來這麼漂亮,難道她也要試試這樣的?或許這樣打扮了夜夜就會喜歡她了也不一定?
暗月感嘆完,像突然想起了什麼事情一般猛地一拍自己的額頭,“啊呀,我忘了我還有事情要做!準王妃我先走了啊,待會兒吉時到了爺會過來的!”
暗月說完,像來時那樣風風火火地跑了。
“大小姐,您這樣打扮,姑爺一定會喜歡的!”比珍珠小姐漂亮了許多許多!
沙木高興得嘴角咧得高高的,就像出嫁的是她自己般高興着,依然有些沉浸得還未完全回過神。
“很漂亮?”白琉璃低頭看看自己身上的打扮,再看看銅鏡中的自己,確實是挺漂亮,不過她倒不覺得與平時的她有多大的差別,不過就是換了身衣裳梳了個女人的頭而已,就讓沙木像吞了一整個雞蛋那麼驚訝,真是有些令她覺得有些好笑。
“是的大小姐,很漂亮,很漂亮!”沙木用力地點了點頭,然而在看到白琉璃身上的嫁紗時總有些欲言又止。
白琉璃捏捏自己耳下的紅珊瑚絞銀絲耳璫,沒有看沙木,卻又像能看透她心中疑惑般道:“你可是想問,王爺爲何要給我準備一套黑色的嫁衣,明明黑色就是一種晦氣的顏色,對麼?”
“奴,奴婢不敢!”心中疑惑被說中,沙木有些惶恐,連忙跪到了地上,咬了咬脣後還是大膽道,“奴婢只是覺得,還是大紅的比較適合大小姐。”
黑色的……就像,就像死人一樣的顏色啊……
“是麼,我倒覺得這黑色比大紅色更適合我。”白琉璃微微一笑,繼續撥弄着紅珊瑚絞銀絲耳璫,“這也更適合我也雲王爺這兩個不受世人所歡迎的人,不是麼?”
“大小姐,不是這樣的——”大小姐纔不是惡女纔不是壞人!
白琉璃似乎輕嘆了一口氣,轉身扶起跪在地上的沙木,語氣平平,然聽在沙木耳裡卻覺溫和,“我知道你是爲我想而已,不過世俗眼光而已,何必在意,你心中疑惑我也知道,你不過是爲我着想而已,沒事的,不必爲我擔心什麼。”
“我也知道你心裡肯定也在想,我應該在白府等着王爺去迎親纔是,而不是就這麼住到雲王府裡來,這終歸是不合儀禮的。”白琉璃像是自言自語般,“這是女子該守的禮,不可胡亂逾越的。”
“你也不必爲我覺得委屈,在過門前該行的禮上一回在白府也已經樣樣齊了,這不過是接着上一次未完成的禮而已。”三姑六婆,三梳頭髮什麼的,她不在意,也不需要,在她眼裡不過都是虛禮而已。
沙木緊緊咬着脣,不知該如何答話,似乎是內心掙扎了半晌,才重重地點了點頭。
白琉璃輕輕拍了拍肩頭,淺笑道:“死規矩而已,何必爲我如此在意,實是如今的溯城,並不寧靜,呆在這兒,未嘗不比呆在白府好。”
呆在這兒,倘若發生了突然之變,百里雲鷲做所有決定便不會縛手束腳,不過名聲而已,這東西,白琉璃早就沒有了,她有何須在意什麼。
“大小姐,您有危險嗎?”沙木雖年紀不大,心思倒還是玲瓏,白琉璃只平淡的一句話,卻讓她聽出了不對勁,立刻緊張得連聲音都緊繃了起來。
白琉璃只是又輕輕拍了拍她的肩,“不,我很好,不用擔心,去看看府中還有何事需要幫忙的,去搭把手吧,我這兒無需伺候,我自己一人坐坐。”
主子不語,下人也不便多問,儘管沙木內心不安,卻還是點了點頭,告了退。
沙木走後,白琉璃揉揉自己有些睏倦的太陽穴,本想再躺上一躺,奈何再看了一眼鏡中的自己後便放棄了這個想法,這樣的髮型要是弄散亂了,她可沒有本事弄回去。
白琉璃本也想到院中走走,卻又想到這古時候,裝扮好後就該等在房中等待喜婆來引着去坐轎去男方家中,不可隨意胡亂走動,顧忌可謂一樣樣,若不是考慮到百里雲鷲是這個世界的人,她必不會顧忌這些,奈何……
算了,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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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琉璃輕嘆了口氣後走到了窗邊,將緊閉的窗戶輕輕打開了巴掌大的縫兒。
冬日的寒風隨即撲面,雪已停,幾縷陽光斜照,給院中物事鍍上了一層薄薄的金光,天氣,晴好。
院中有沙沙刮刮的聲音在響起,想來是有下人在院中掃雪,燃了一夜的紅燈籠已熄,取而代之的是滿院滿眼的紅綾編花,掛在樹上以及矮灌木上,遠望之,像極冬日裡綻放的紅豔繁花,這小院中尚且如此,那整個府邸又是如何的景象?
不過一夜的時間而已,百里雲鷲,可真是有心了。
“噼裡啪啦……”就當白琉璃看着掛在廊下的一朵朵紅綾編花出神時,忽然聽聞有爆響聲在遠處響起,因着隔着太遠的緣故,聲音依舊很是細弱,若非她耳朵敏銳,想來也不會聽得到。
聽這響聲,應是爆竹聲無錯,而且,似乎是在雲王府府門的那個方向響起的,白琉璃將窗戶再稍稍推開了些,看向府門的方向,只見那個方向正有一股白煙在冉冉而起,看來真是爆竹無疑。
只是這爆竹聲響起之後似乎就沒有停歇的徵兆,好像要讓整個溯城的人都知道雲王府在燃爆竹,好像想讓整個溯城的人都知道雲王府今日辦大喜事一般。
看着府門方向那愈來愈濃的白煙,白琉璃的心竟開始有些緊張,開始到時辰了麼?百里雲鷲這是要借爆竹之聲將所有人的注意力都移過來麼?
正當白琉璃不由自主地微微揚起嘴角時,沙木匆匆忙忙跑來的身影撞進了她的視線,沙木這丫頭,總是改不了風風火火的性子。
“大小姐大小姐!”人還尚在院中,沙木便已高聲喊出了聲,氣喘吁吁,然卻聽得出她奔跑中的激動與興奮,“姑爺過來……呼,過來接您了!”
雖然想得到百里雲鷲或許會親自過來,但是在聽到沙木這麼說的時候,白琉璃扶在窗櫺上的手還是不受控制的抖了抖。
許是因爲太過激動的緣故,沙木還未等白琉璃應允便衝了進來,看到白琉璃竟是站在窗邊發呆不由過去拉她,將她拉到牀沿上坐好,然後立刻去將那被白琉璃打開的窗戶關好,再折回來看白琉璃,喘氣連連卻是興奮道:“奴婢幫大小姐看看髮髻有沒有亂,還好還好,沒有亂。”
沙木紅撲撲的臉讓白琉璃輕輕笑了,“沙木,這個時候你不覺得王爺親自過來接我不和禮法了?”
誰知這會兒沙木不僅沒有怔愣或者不知如何回答,反是想也沒想便笑着答道:“只要大小姐開心,其他的奴婢也不管了!”
沙木說完又衝到門邊偷偷往外瞧,這一瞧更是興奮,“大小姐大小姐,姑爺進院子裡來了!啊啊啊,小姐的蓋頭還沒有蓋上!”
沙木又跳了回來,手忙腳亂地拿起放在牀沿上的雙層黑紗蓋頭蓋到了白琉璃頭上,白琉璃的視線立刻變作暗濛濛的一片。
開心?她這是開心麼?黑紗蓋頭之後,白琉璃沒有自覺她已經不由自主地笑了起來。
沙木候在她身邊,趁百里雲鷲還有走進房中之前,小聲地跟白琉璃說了一句,“大小姐,姑爺今天打扮得可好看!面具也是好看的!”
不對不對,應該說姑爺今天的面具不一樣,不像平日裡那樣是鬼臉,而是一個漂亮的雕花面具!
只是,沙木還未來得及改口,聽風的聲音已在屋門外扯了開來,“接——親——”
聽風的話音剛落,一隻金線繡面的黑色緞面厚底長靴跨進了門檻,沙木立刻識趣地退到了一旁。
在百里雲鷲跨進門檻的那一剎那,風撩動了他的衣袂,輕輕揚動,明明不露真顏,卻足以迷了旁人的眼。
今日的他,墨髮梳得整齊,成一束高高綰在頭頂,一頂七寸墨玉冠扣其上,幾縷墨發搭在肩上,愈發地襯得他的脖頸白淨,半掩在衣襟下的鎖骨完美無瑕,一件黑綢及地儒衫,罩得他的身子挺拔頎長,一條金線繡成的夔龍盤旋其上,在外罩的一件褐色紗衣之下像蟄伏在暗處的猛龍,隨時都有可能衝破這一層薄薄的殺呼嘯於長空之上,那樣的戾氣似乎隨時可能噴薄而出。
而正如沙木所說,百里雲鷲今日的面具很好看,也很特別,不再是那些猙獰鬼臉,桃木所制的面具上雕刻着朵朵桃花,層層疊疊,精雕細琢,並未塗上油彩,只保持着桃木的本色,這朵朵桃花並非散亂而布,而是拼就成一張男子臉膛,詭異,卻又漂亮。
蓋頭的遮擋讓白琉璃無法看清慢慢朝她走進的百里雲鷲,她頭上的蓋頭,同樣也讓百里雲鷲看到她的面容,然儘管如此,那染鍍在她身上的淡淡粉色,仍舊讓百里雲鷲的每一次都走得有些心跳加速。
內心緊張的人,想來不僅僅是百里雲鷲一人,因爲,白琉璃那輕放在雙腿上的雙手也有些微的發顫,是她想要控制也無法控制的細微顫抖,真是……奇怪的感覺。
就在白琉璃怨惱自己的總是輕輕發抖的雙手時,百里雲鷲粗糙的大手覆到了她的手上,將她的纖纖小手包攏住,繼而是他溫和的聲音在她耳畔輕輕響起,“琉璃,我來接你了。”
琉璃,我來接你了。一句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話,讓白琉璃的心驀地一暖,抓住了百里雲鷲的拇指,點了點頭,“嗯。”
白琉璃這輕輕一抓百里雲鷲的拇指,竟是讓他心尖已顫,繼而卻是將手抽回,就在白琉璃不解他這是爲何時,他竟轉過身,背對着白琉璃半蹲下了身!
沙木驚得以手掩嘴讓自己不發出驚訝的聲音,這可是堂堂王爺啊,雖然可怕了些,地位較其他王爺也低了些,但卻也是王爺啊,竟然,竟然要背起大小姐嗎?
蓋頭之後白琉璃看不大清眼前景象,然從蓋頭的下邊,她能清楚地看到百里雲鷲寬廣結實的背,心頭一暖,暖暖站起了身後往前傾身,擡起雙手,雙手環上百里雲鷲的脖子時整個人也貼到了他寬實的背上。
背上那突然而來的柔軟讓百里雲鷲的身子如遭電流般僵了一下,繼而將雙手往後擡,挽住了白琉璃的腿彎,緩緩站起了身,“要走了,琉璃抓穩些。”
“嗯。”白琉璃緊緊環着百里雲鷲的脖子,將下巴搭在他的肩上,輕輕點了點頭,她額邊的夔鳳金步搖垂下的尾羽隨着她的點頭輕輕撓在百里雲鷲的耳廓,卻像撓在他的心尖一般,令他的呼吸變得有些不平穩,才走出幾步似有些無奈道,“琉璃別怕,我不會把琉璃摔了的。”
只因,白琉璃那纖細的雙臂將他的脖子勒得緊緊的,好似生怕他會將她摔了一般,這倒與尋日裡天地無畏的她形成極大反差。
“嗯。”白琉璃再次點了點頭,然她的雙臂不僅沒有鬆開百里雲鷲的脖子,反是將他勒得更緊了,百里雲鷲心中雖有不解,卻是沒有疑問出口,只將背上小小且重量輕輕的她往上顛了顛,繼續往屋外走去,跨過了門檻外的火盆,往院中走。
此時的白琉璃,不是修羅毒醫,也不是爲非作歹的惡女,只像個正常的女人,一個需要別人保護的正常女人。
其實,她不是害怕纔將百里雲鷲勒得如此之緊,若真要說,她此刻心中那不知如何形容的感覺,應該是,感動與歡喜吧。
兩世爲人,不論是年幼時還是成熟後,從都沒人抱過她,更別說有誰將她抱起過,跌倒了只能自己爬起來,就算是奄奄一息,也只能是自己站起來,從沒有人向她伸出過手,更別說擁抱,唯一抱過她的,就只有眼前的他了吧。
然而此刻,他不是抱起她,而是將她背起,背在背上……
“百里雲鷲。”白琉璃將臉埋在百里雲鷲的頸窩,輕輕吐氣,聲若蚊蠅般輕細,卻竟是有些哽咽的味道。
“嗯?”那輕撓在百里雲鷲頸窩的鼻息令他心跳加速。
“今日是你自己背起了我,日後不管發生什麼事情,你都不能將我放下。”他既然已經背起了她,那這一背,便要背一輩子,若悔——
白琉璃說此話時將百里雲鷲的前襟抓得緊緊的,那小小的手似乎在輕輕發抖,她的整個身子,似乎也都在輕輕發着抖。
“不會,不管日後發生何事,我都不會將琉璃放下。”感受得到白琉璃的輕顫,百里雲鷲只覺自己的心有些生疼,他的心,已經很久很久沒有疼痛的感覺了,“我會,背起琉璃一輩子。”
白琉璃沒有再說話,卻是沒有將臉從百里雲鷲頸窩移開,依舊將他的脖子勒得緊緊的。
面具下的百里雲鷲,眸光沉沉,這個尋日裡看起來如男兒般堅韌的姑娘,原來也有如此脆弱的一面,脆弱得好像一碰就碎,脆弱得令他心疼,脆弱得想要將她好好呵護一輩子。
誠如她所言,他所決定,將她背起,他就再也不會放下,不論天塌地陷。
雲王府雖然處處高掛着紅燈籠,處處掛達着大朵大朵的紅綾編花,然而整座府邸卻是安安靜靜的,除了府門那不絕於耳的爆竹聲,偌大府邸,竟是沒有絲毫吵鬧的歡呼聲,白琉璃看不清周遭情形,但她知,儘管這個府邸安靜如常,但這府中所有人的心,此刻定是如沙木一般的歡愉。
也正如百里雲鷲所言,沒有任何外人來參加他們的婚禮,真的就是這個府裡的人樂一樂而已。
其實,這樣也好,難得的好日子,不能讓那些總是心懷鬼胎的人壞了去,他沒有親朋好友,她亦如此,說實在,他們倒真是挺相配。
只是,白琉璃想錯了一點,這個府邸,其實並不安靜,不過是佯裝安靜而已,當百里雲鷲揹着她走到滿置紅燈籠與紅編花的花亭時,安靜瞬間化作了震耳欲聾的高唱之聲。
“恭賀爺娶得美嬌娘——!”這率先的爆喊一聲,若是沒有聽差,應是聽風的聲音,而且還是含着滿滿的笑意。
白琉璃心下覺得好笑,這聽風平日裡看起來總是恭恭謹謹的一個人,竟也能笑得這麼大聲,只不過接下來的喊喝,她倒是聽不出是誰了,只是聽得出他們所有人,都是誠心誠意爲百里雲鷲高興而已。
“恭賀爺抱得美人歸——”
“恭賀爺拐得美人歸——”
“恭賀爺騙得美人歸——”
“……”這都什麼跟什麼,聽着那高唱着各不一的話,白琉璃輕笑出了聲,湊到百里雲鷲耳畔,嗔道,“喂,呆子,你還不將我放下來到幾時,不想和我拜天地了麼?”
白琉璃的輕笑令百里雲鷲一訥,然只不過剎那而已,便立刻將她從背上放了下來,只是他纔將白琉璃放下來,周圍便爆發出了鬨笑聲。
“爺背美人背上了癮,不想放下——”
“爺想就這麼揹着美人拜天地——”
“爺果然是不同尋常!”
“……”這些想來都是這府裡終年隱匿在暗處的人吧,平日裡她所見的那些家丁都是憨厚老實的,斷斷說不出這樣的話,就算說得出,只怕他們也沒這個膽,畢竟奴人的身份擺在那兒。
這些久不見明光的人,今日想必是要瘋上一場的了吧。
“行了行了行了你們這羣瘋漢,想鬧得爺過了吉時還沒能和我們的準王妃拜天地不是!?”有人站出來呵斥。
“就是!別鬧了!難得爺終於不是選擇天黑地暗的時候辦喜事,萬不能耽擱了爺的好時辰!”
“停!別吵了!零一出來,唱禮!”女人聲音,且聽那冷冰冰的強調,應是望月無疑,回來了麼?
而經望月這麼一說,本是吵鬧的花庭立刻安靜了下來,繼而只聽一個恭恭敬敬的男聲道:“是,凜司命!”
萬物似在一瞬間都肅靜了,只聞頌禮官高聲頌唱的聲音,兩人皆是沒有親朋好友之人,以天地爲高堂,以花庭爲喜堂,在這個世界倒是做了與尋常人完完全全不同的事,白琉璃雖看不見,心下卻是欣喜的,在夫妻對拜時與百里雲鷲笑說了句,“我挺喜歡這樣的成婚。”
這一句話,沒人知道,百里雲鷲的心,已如花綻放。
“送入洞房——”
“送洞房快快快!”
“爺,許久許久沒有和你喝一杯了,別想着這個時候就去洞房!”
“準王妃,您等等啊!等等我等再把爺還給您!”
“不對,不是等等,是等到夜裡!”
“琉璃,等我。”
“嗯。”
------題外話------
注:【1】段內容選自曹植的《洛神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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