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壽節, 舉國歡慶,西山上的清泉峰卻尤爲安靜。
一位穿着粉色練功服的女童單腳站在一個矮小的木樁上, 身體搖晃, 咬緊牙關,額頭沁出了汗水。在她對面, 是坐在太妃椅上的舒慈, 她託着茶杯閉着眼,聞着茶香, 心情十分不錯。
“母妃……”一個發顫的聲音從對面傳來。
“嗯?”
“堅持不住了。”樂暢咬牙,腮幫子都鼓了起來, 但舒慈沒有喊下地她一動也不敢動。
“還有半柱香的時間, 很快了。”舒慈睜開眼, 放下茶杯,明豔的臉龐上帶着如皓月清風般的笑意。
樂暢不想說話了,她只想趕快度過這半柱香的時間然後去找王喜捶捶腿。
“主子。”紫嬋端着一盤新鮮的瓜果過來, 彎腰,“山下有一女子來尋您。”
舒慈微微一笑, 說:“讓她在道觀等着,本宮等會兒就去。”
“是。”紫嬋緩緩退下。
樂暢期待地看着舒慈,果然, 後者站了起來,拍了拍衣裙,指了王喜監督她站滿半柱香。
“奴才遵旨。”王喜打了個千兒。
舒慈輕笑一聲,看了一眼滿心歡喜又努力壓制的樂暢, 又看了一眼垂眸不語的王喜,這才轉身離開。
“王喜……”見舒慈走遠,樂暢軟軟的喊道。
“殿下。”王喜小跑了過去,掏出手絹來給她擦汗,“再忍忍,很快了。”
“忍不了了,腿疼……”樂暢鼓起了包子臉,泫然欲泣。
王喜看了一眼燃着的香,狠了狠心:“殿下您等着。”
說完,他跑過去,悄悄摸摸地掐掉一大半。
樂暢眼睛一亮,對着王喜豎起了大拇指:“你真厲害!”
王喜把香藏在衣袖裡,警惕地四處看了看,叮囑道:“殿下,這事兒可不能讓娘娘知道。”
樂暢小雞啄米似的點頭,不多時,香燃盡了,她一下子就倒在了王喜的背上,軟綿綿地求背。
這邊,舒慈到了道觀,薛如是已經在裡面等着了。
“姐姐。”薛如是迎了上來,面上帶着歡喜。
舒慈挑眉:“薛姑娘變化可真大。”
之前還是拿着剪刀誓死不從的貞潔少女,現在看來……這一顰一笑之間頗有些少婦的韻味兒了,其中的故事,舒慈大致能想象。
薛如是苦笑一聲:“生計所迫,不得已而爲之。”
舒慈淡淡一笑,不再追問這件事。
“今日上前叨擾,是有事想要告知姐姐。”薛如是說道。
舒慈坐在炕桌的對面,擡手邀請她:“坐下說。”
薛如是遲疑了一下,腳步緩慢地移了過來。
“看你這畏首畏尾的樣子,是猜到我的身份了?”舒慈輕笑,握着茶壺的手把倒了兩杯茶水。
“民女薛如是,叩見貴太妃娘娘,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窗戶紙被捅開,薛如是當即下跪,磕頭拜見。
舒慈端起茶杯放在對面,淡定的說道:“平身吧。”
“娘娘,民女有求於娘娘……”薛如是不願意起身,擡頭看着舒慈,一臉期待又緊張的神情。
“如果是你父親的案子,那本宮無能爲力。”舒慈一開口就斷了她的後路。
“娘娘,您要是肯出力一定可以的!”薛如是急急的說道。
舒慈看她:“你爲何如此篤定?先帝在時本宮就不幹政,如今新皇登基,難道本宮還能插手?”
“可父親他們是冤枉的啊……”薛如是快要急哭了,好不容易看到了希望,現在看似咫尺卻遠在天涯。
舒慈說:“做錯事就要付出代價,即使他本身並沒有錯,但站錯隊得罪人本來就是一種錯。你深在閨閣當中,並不瞭解朝政,這些事不是你一個女孩子可以置喙的。”
“難道就讓我眼睜睜地看着父親哥哥在邊塞受苦嗎?我做不到啊……我千方百計進京城就是想要爲父親兄長謀求一個公道,可進了這裡才發現,我實在是過於天真了……”薛如是哭了出來,不過十六七歲的女孩子,面臨了家族鉅變,自己又陷入了那樣的地方,她如今還沒有崩潰已經算是非常不容易的了。
大概是見多了這般無能爲力的事情,舒慈的神色非常平靜,而她的淡定也影響到了薛如是,她抽抽嗒嗒地停了下來,生怕惹得舒慈厭煩。
“娘娘……”
“既然你冷靜下來了,那本宮就實話告訴你,你父親的事情是冤案的可能性極低。”舒慈說,“他幫着何宗之倒賣軍糧戰馬,幾乎是鐵板釘釘的事情,只不過因爲數額較小所以纔沒有殺頭之禍。如今這流徙三千里,不過是小小懲戒而已,如果任由他在這個位置上坐下去,柳家滿門覆滅不過是時間的問題。”
薛如是顯得有些呆楞,大概是被舒慈的話衝擊了,一時半會兒沒有反應過來。
“本宮不幫你,一是能力範圍不夠,二是不想爲之,既然敢貪,那就得承受隨之而來的代價。”舒慈面無表情的說道。
薛如是抹了抹眼淚,卻還是紅着眼眶:“可他即使犯了再大的錯,也是我父親啊……”
舒慈回問:“那你有沒有想過那些被剋扣糧餉的士兵呢?他們何錯之有?穿不暖吃不飽,餓着肚子站崗廝殺,守着類似於你父親這樣的人,他們就不無辜嗎?”
看她的表情似乎有了轉變,舒慈說:“你父親本宮無能爲力,但你兄長,本宮倒是可以想想法子讓他離開邊塞。”
“真的?”這簡直是柳暗花明又一村,本來以爲是死局了,沒想到這盤棋又活了過來。只要兄長活着,薛家就後繼有人,她也算是對得起早逝的母親了。
“多謝娘娘,娘娘的大恩大德民女定當結草銜環。”薛如是對着舒慈狠狠地磕了一個頭,半點水分的沒有摻,舒慈都替她覺得頭疼。
“現在可以說說你爲何找本宮了吧?”舒慈不疾不徐的問道。
薛如是起身,對着舒慈福了福,心情穩定了下來:“民女確實有要事告知娘娘,前些天樓裡來了一位客人,媽媽讓民女接待,在他休息之後有一個人從窗戶翻了進來,兩人商討了一些事情,似乎是關於刺殺誰。”
“刺殺?”舒慈揚眉,指了指對面的位置,“坐下說。”
薛如是這回沒有推拒,先謝過,然後坐在舒慈的對面,說:“具體要刺殺誰民女也不知,那人也只是一個頭目而已,估計是專門接這種活兒的人。”
舒慈低頭思索了片刻,問:“他有什麼特徵?”
“臉上和身材都並不特徵,只是他們走路的方式有些奇怪,而且腰間繫着兩指寬的黑色腰帶。”薛如是說,“雖然他的腰帶並無特別之處,只是他一連來着好幾天,衣裳換了不少,但腰帶卻一直沒換,民女想着這可能就是他們接頭的暗號。”柳如是生在大族之家,敏慧聰穎,自然比一般人洞察力強得多。
“選在青樓接頭,確實隱秘。”舒慈說。
“如今正逢陛下萬壽,京城出現了這樣的一隊人,民女覺得有異,於是就想着來報與娘娘知曉。”薛如是說道。
舒慈挑眉:“哦,你不恨他嗎?”
薛如是低頭:“民女也是從小讀過四書五經的人,知禮懂禮,雖然在父親的案子上怨怪聖上,但看他登基之後的行事作風不像是昏君,而且民女想着能否藉着自己立功請聖上對父親網開一面……”
果然,算盤還是打得啪啪響。
“本宮知曉了,能否用此事換你父親一命,就看你這消息是否準確了。”
“那民女以後得知什麼消息,可以來找娘娘嗎?”這樣一個人物,薛如是不想輕易放過,她想爲貴太妃效力,通過她來救一救自己的家人。父親以前說過,當朝貴妃娘娘絕非等閒之輩,此話猶如在耳,她相信父親不會判斷錯。
舒慈自然明白她的意思,她問:“你覺得自己可以爲本宮所用?”
“從今以後,但憑娘娘差遣。”薛如是起身,福了福身。
聰明的姑娘,看來她想憑藉自己救出家人並不是不可能的事情,起碼知道力有不逮的時候選擇攀上一隻有力的大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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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宮?”道姑轉頭看她,面帶疑惑,“你不是費盡心思才擺脫他了?”
舒慈說:“邪教重出於世,我不能坐視不管。”
道姑一下子就反應了過來:“可是黑狐教?”
“正有此猜測。”
道姑眯眼:“當年師父之死於他們脫不了干係,如果真是這樣,那你必須回宮去,就算是小魚小蝦也要抓幾個回來,以告慰師父在天之靈。”
舒慈挑眉,提醒道:“師姐,你可是方外之人。”這麼血腥,不太好吧。
道姑哼了一聲:“今生不抓住黑狐教的教主,我就算枉來這世間走一遭。”
舒慈:“……”
“你此番回去,一定要小心,其他人可能不知你的底細,但黑狐教卻不一定,你畢竟是被他們抓住教壇去過的,所以行事一定要謹慎。”
舒慈抿了抿脣,說:“其實,我倒是希望師姐能助我。”
“如何助你?”
“如果這次是宇文丞親自潛入皇宮,以我的功力並不足以於他相抗,所以還需師姐助我。”
“你的意思是……”
“我身邊有一宮女,是太后派來監視我的人,師姐可以易容成她。”舒慈揚起脣角。
道姑疑惑:“監視你?你到底在宮裡開罪過多少人?”
“不多,一個皇后一個太后外加一個被打入冷宮的貴人。”
道姑:“……”
自從駱顯從清泉峰迴來後,人明顯就變得陰沉了許多,有時候一眼掃過去,宮女都不敢擡頭,以至於在殿裡伺候的漸漸成了太監居多。
“有什麼話就說。”駱顯批完一本奏摺,頭也不擡地說道。
李江肩膀動了兩下,上前道:“主子明鑑,奴才什麼也瞞不過您。”
“說。”
“貴太妃娘娘說明天要從清泉峰迴來,西宮那邊的人已經開始打掃起來了。”李江說道。
駱顯擡頭,眼眸深沉:“朕讓你打聽這些蜚短流長了?”
“奴才有罪。”李江撲通一聲跪下。
“出去,殿門口跪半個時辰。”
“是,奴才謝過陛下。”李江面色不改的說道。
殿內伺候的宮人們大氣也不敢喘一口,戰戰兢兢。
晚上翻牌子的時候,皇上直接漠視,擡腿去了皇后的宮裡。
皇后沒有想到聖駕這時候會來,匆忙迎接,髮釵都卸下去一半了,顯得有些不太體面。
“臣妾恭迎皇上。”皇后率宮女下跪迎接。
“平身。”駱顯擡手。
皇后笑着起身:“皇上才從養心殿過來?要不要臣妾讓人熬一碗百合湯?”
“好。”駱顯坐在上座,轉了轉手裡的扳指,臉上仍舊是一個表情都欠奉。
但皇后絲毫不在意,對於她來說,只要人來人,怎麼着都行。
“皇上有何煩心事?”皇后溫柔地落在炕桌的另一側,燭火搖曳,帝后並排而坐。
“今日早朝,大臣們又提起了子嗣的問題。”駱顯緩緩開口,聲音沉着有力。
皇后臉色一僵:“怪臣妾……”
駱顯側頭:“你誕下善雅也有四年了,身子仍舊不好嗎?”
“臣妾無能,沒有爲皇上誕育皇子。”皇后當即起身,跪在了皇上的腳下,垂眸頷首。
“朕並沒有責怪你的意思。”駱顯伸手,皇后藉着他的力氣站了起來,她以爲自己過了一關,實則駱顯之後的話讓她渾身冰涼了個徹底。
“皇后身體不好,朕早已知曉,天命如此,不怪你。”
“皇上……”
“但國不可無太子,這皇長子既然不能讓皇后來誕育……”駱顯的話還沒有說完,皇后立刻把話搶了過去,“臣妾有罪,臣妾無能。”
她最怕的事情終於來了,紙包不住火,她早該知曉的。
“朕暫時還沒有廢后的打算。”
皇后脊背都溼了一層,嘴脣顫動:“那皇上的意思是……”
“選一身份不高的女子來誕下皇長子,然後記在皇后的名下,如何?”駱顯微微揚起了嘴脣,這樣的語氣似乎不是在商討,而是下命令。
“皇上如此爲臣妾着想,臣妾自然感激不盡。臣妾無子,本不應該佔據中宮的位置,奈何……”皇后眼底含淚,“臣妾與皇上夫妻七載,臣妾實在是捨不得皇上……”
駱顯嘴角輕揚,粗粗一看,似乎是安慰,但仔細看他的眼底,又似乎是諷刺。
“臣妾不能爲皇上誕下嫡子,遺憾至極,所幸宮裡的其他姐妹還可以,如果皇長子的生母答應,臣妾願意讓她與臣妾一同治理後宮,代她如嫡親的姐妹。”皇后“識大體”的說道。
“哦?副後之位也可以?”駱顯問道。
皇后點頭,含淚道:“就算是要了臣妾的位置,臣妾也絕沒有不答應的,只求皇上讓臣妾留在您身邊,近身伺候。”
駱顯微微一笑,似乎是很滿意,他握着皇后的手拍了拍,說:“朕屬意玉貴人來誕下皇長子,不知皇后是何想法呢?”
“玉貴人?她是外族人啊……”皇后錯愕,措手不及,沒想到皇上這麼早就選定了人選。
“入了咱們南秦,自然就是南秦人。”駱顯答。
“可她身份不明,而且太過低微了罷。”皇后有些糾結,一方面又喜歡這樣除了皇恩便沒了依仗的女人,一方面又嫉妒她,不過是一個舞女,居然能一步登天?
“身份低不正好?皇后可以拿捏,朕也免了外戚之憂。”駱顯笑道,似乎是打定主意了。
皇后因爲無子的真相被拆穿,所以自覺矮了一截,不敢再有異議。
“臣妾全憑皇上做主。”她溫順的說道。
“甚好。
而此時,真正被命運選中的女人正在準備回宮事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