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最炎熱的時候來了, 皇上帶着後宮移駕行宮避暑,一應事務的處理統統轉移到了行宮。
對於秦禮一案, 皇上這邊在冷處理, 輿論卻有越吵越熱的趨勢。更有甚者會時不時地到秦禮的府外,東張西望, 探聽消息, 影響了府內人的正常生活。不等其他人上奏罷免他,秦禮自己就上本請辭, 說是要帶未婚妻回鄉下老家。
“娘娘,秦夫人到山腳下了。”紫嬋跨過門檻進來, 見舒慈正在教樂暢作畫, 母女倆一左一右, 畫的都是一樣的景色,卻是一個工筆嫺熟,一個稚嫩無比。
舒慈擡頭:“這就到了?讓人去迎一下。”
駱顯自然沒有同意秦禮辭官, 原因有二。其一,秦禮的爲官處事很不錯, 是難得正派的臣子;其二,這“磚”要是沒拋好,這玉也就出不來了, 所以他還需要秦禮繼續和頑固一派鬥爭下去。未免他分心,駱顯還特地准許他的未婚妻上清泉峰陪舒慈,有舒慈在,總不會有人敢上山叨擾她了吧?
“把東西都收一收, 有客人要來了。”舒慈放下畫筆。
樂暢正畫得累了,一聽正中下懷,立刻樂滋滋地收拾起筆墨來,動作麻利。
此時禹兒也遛彎兒回來了,他高興了,抱着他的王喜卻大汗淋漓。
山間的空氣都不錯,清新宜人,難得有這樣的機會,舒慈每天都會讓小太子出去溜一圈,有時候是她帶着去,有時候是王喜伺候他去。一養成這樣的習慣後,每天一準備出門,小太子就會馬上興奮起來。但他最近胖回來了不少,王喜抱久了就十分吃力,所以只會在周圍轉轉。小孩子的癒合能力也快,小太子的臉上若不近看都不知道他以前出過水痘了。
這邊,小太子一看見母親和姐姐了,一下子就激動了起來,在王喜的懷裡撲騰了一番,示意他快點兒把他送過去。
樂暢伸手來接他,王喜可不敢交給她。
“讓我抱!”樂暢撅嘴,執着地伸出手。
“殿下的力氣太小了,您抱不動。”王喜說。
“讓我試試。”樂暢伸手,要從王喜的手裡把弟弟搶過來。
王喜爲難了,他擡頭看舒慈,見後者正搖着團扇喝茶呢。
“娘娘……”
“讓她試試。”舒慈放下茶杯,輕輕搖了搖團扇。
樂暢高興壞了,得到了母親的允許,她立馬就把小太子橫着奪了過來。
“弟弟,弟弟……”
她一喊,小太子也伸手往前,要到她的懷裡去。姐弟倆都是自不量力的那種人,一個高估了自己的臂力,一個低估了自己的斤兩,王喜一放手,姐姐就開始搖搖晃晃,弟弟也開始往地下掉。
“弟弟,走,到母妃那裡去!”樂暢整個身子往後仰,使出了全身的力氣,託着小太子往舒慈的方向移動。
“嗷嗷——”被勒緊了,小太子不適地大叫。
樂暢鼻尖都沁出了汗,一會兒摟小太子的屁股一會兒摟他的腰,但他還不是不受控制地往下掉,眼看着就要滑倒地上去了……
“王喜!”樂暢咬牙,“快幫我把他弄上來。”
“哎!”王喜這才上前,一把將小太子解救了出來。
“好重,弟弟你好重啊……”樂暢鬆了手,叉着腰大喘氣。
舒慈撲哧一聲笑了出來,樂得不行。
正鬧着呢,外面就傳來了動靜,紫鵑進來通稟,說秦夫人到了。
“有請。”舒慈放下團扇,正襟危坐。
秦夫人也很忐忑,昨晚從秦禮嘴裡聽說她得上清泉峰陪舒娘娘之後,她整個人都處於比較緊張的狀態。
“莫怕,我看皇上的意思是要護着我,所以你上清泉峰不會有危險的,就是住幾日罷了。”秦禮安慰她。
秦夫人並不是外間傳言的那種強勢霸道的女子,反而帶着一股弱柳扶風的憂愁,眉尖兒一蹙,就讓人心生憐愛。但她的性格卻比她的容貌來得堅毅得多,起碼她守寡這麼多年還能將秦禮送到這個位置,她就不是什麼病西施。
秦禮一見她蹙眉,心都要化成水了,他上前攬着她,道:“跟你說個秘密。”
“什麼?”她仰頭看他。
“皇上有意立舒娘娘爲後。”
秦夫人大驚捂嘴:“這怎麼可能!”
“千真萬確。”秦禮眉目間帶着一股篤定之色,他說,“所以你此行定是無虞,莫要怕,好好待着,等我準備好了就來迎你回家。”
腦海裡還回響着秦禮的話,眼前她已經跨過了門檻,進入了正廳。
眉目低垂,她俯身磕頭:“民婦秦蔣氏,叩見貴太妃娘娘,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
“快起來,讓本宮看看這傳說中的秦夫人到底是何等的一個美人兒。”
一個爽朗的聲音傳來,無端地就讓人生出了好感。她的聲音好脆,雖然語速慢,但卻利落乾淨,讓人忍不住擡頭看看,這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妙人兒。
擡頭看去,正廳的竹椅子上端坐着一個明眸皓齒的美豔少婦,她穿着藍色的對襟收腰長裙,外面罩着一層薄紗,雖不是最豔麗的打扮,但那股明豔卻是從她股子裡透出來的,以至於這樣的清淡的顏色都壓制不住。
她身旁立着那個女童也極爲可愛,扎着雙髻,眉心還點了一顆硃砂,看起來就像觀音娘子座下的小童女一般。
至於一旁未滿週歲的小孩兒,不作他想,這定是太子殿下了。
“民婦見過太子殿下,見過公主殿下。”
“免禮。”一道脆生生的聲音,正是出自那個小童女。她說完後仰頭看了一眼美婦人,像是在笑。
“秦夫人不必拘禮,這清泉峰比山下要自在許多,你要是如此客氣,倒讓孩子們不自在了。”她在打量舒慈,舒慈又何嘗不是在打量她。見她一副柔弱的模樣,絲毫看不出原來她是這種敢於和禮教抗爭的女子。
秦夫人微微一笑,不知道該說什麼,有些無措的模樣。
舒慈擡了擡下巴,她的“馬前卒”就立刻上前去了。
樂暢牽着秦夫人的手將她帶到了舒慈的左手邊的椅子坐下,道:“夫人不必客氣,母妃很好相處的。”
秦夫人錯愕,以前都聽說養在貴太妃娘娘膝下的樂暢公主是如何的機敏可愛,她倒是沒有放在心上,現在看來,她的確跟尋常人家裡的孩子有些不同,落落大方,善良溫厚。
“公主說的是。”秦夫人微微一笑。
日久見人心,一時間讓人放在戒備和警惕是不可能的,只有時間纔有這潤物細無聲的功力。
秦夫人是抱着忐忑不安的心來的,在衆人的印象中這宮裡的娘娘大多高不可攀,所以她有機會和貴太妃住在一個屋檐下,自然要小心侍奉。
只是越相處她越覺得外人對這位舒娘娘瞭解的都是皮毛吧?
清早,秦夫人有晨間吐納的習慣,這個時候舒慈便會在院中舞劍,偶爾還會和若春師太“打起來”。
“夫人也這麼早起?”院中的人舞了一個劍花,笑着看向屋檐下的她。
她正欲向她行禮,她卻轉頭繼續和若春師太打了起來。
不好接近舒慈,秦夫人便只有幫她照顧孩子們了。太子殿下……秦夫人不敢冒犯,只有遠遠地對着他笑。公主殿下倒是對她十分友善,可她要玩兒的她一個也不會,論腳力更是比之不及。
左顧右盼,不是說好了她是來伺候貴太妃娘娘的嗎?怎麼落了單呢。
無奈,她只有做自己最擅長的事了。
“好香。”正坐在窗口下品茶的舒慈皺了皺鼻子,嗅到了空氣中的一股香味兒。
在外面玩兒的樂暢顛顛地從門外跑進來,道:“母妃,是紫鵑姑姑又做什麼好吃的了嗎?”
小太子在榻上翻滾,似乎也很激動。
舒慈起身,尋着香味兒找去,原來是另有大廚。
“民婦不才,雕蟲小技,在娘娘面前獻醜了。”換了一身簡便衣裳的秦夫人面相溫和,看着舒慈,額角微微沁汗。
“真是麻煩了……”舒慈嘆氣。
秦夫人神色一緊,頓時覺得自己做了什麼錯事。
“秦大人在陛下面前百般託付,讓本宮好好照顧你,沒想到卻讓你這麼辛苦。”
秦夫人先是一愣,然後鬆了一口氣,笑道:“以往在府中民婦也是熱衷廚藝,並沒有什麼辛苦的,是娘娘過慮了。以前家裡貧苦,卻是讓民婦練成了好手藝。娘娘要不要來嚐嚐?”
“自然要。”
舒慈身後冒出了一個小腦袋:“秦夫人,我也要!”
不會說話的小太子:“嗷嗷——”
善廚藝的秦夫人一下子就得到了大家的喜愛,即使是素齋也做得十分誘人,讓一貫清冷自持的若春師太也串門頻繁了起來。
大概住了半個月,朝堂上的爭吵突然變了局勢。起因是京兆府尹替京城百姓呈上了萬民書,上面蓋着上千個手印,都是支持秦大人娶他的寡嫂的。
這讓人完全意想不到,在衆人的印象中,明明是他們這些讀書人思想更開闊接受程度更高,民衆頗多愚昧。而在這件事上面,第一次出現了民衆開放,而朝臣們固執的情況。
不得不說,出現這樣的情況完全是因爲那些流傳甚廣的小說和畫本,以及在京城各大茶館受到追捧的說書人。在百姓的眼裡,這已經不是太常寺少卿秦禮和他大嫂的事,而是被美化過的各種讓百姓接受的形象,比如文曲星和仙子,比如江南鉅富之女和窮苦人家的小夥子……衆人陷入了自己的幻想中不可自拔,於是就開始主動地發聲,用自己的力量來成全這對苦命鴛鴦。
“百姓們都尚可理解,你們一個個國之棟樑,卻不能報以寬宥之心,這是何等的偏狹!”駱顯坐在龍椅上,面色沉重,“教化萬民,這本是我們的責任,如今卻讓百姓來啓發我們,難道不覺得可恥嗎?”
衆人沉默。
若要反駁皇上的話,可以有很多種說辭,但無論哪一種說辭都會將上書蓋手印的民衆定爲愚民。愚民,這是在什麼樣的君王統治下才會出現在的詞?
“太常寺少卿秦禮敦厚穩重、出類拔萃,民婦蔣氏賢良淑德、蕙質蘭心,兩人情投意合天造地設,爲成佳人之美,特將蔣氏許配與秦禮,兩人擇良辰完婚。”
“臣,領旨謝恩。”站在朝臣中間的穿着暗紅色官袍的男子站了出來,玉樹臨風,瀟灑坦然。
聖旨傳到清泉峰上的時候秦夫人正在給樂暢做芙蓉糕,她捧着盤子出來,白色瓷盤上正是香氣四溢的點心。一聽說皇上給她和秦禮賜了婚,手上的盤子立時就端不住了。
“啪——”
盤子碎了,芙蓉糕也滾在了地上。
樂暢咬脣,皺着一張臉看舒慈:“母妃……”
舒慈摸了摸她的腦袋,笑着說:“芙蓉糕算什麼,咱們改天去喝夫人的喜酒了。”
“兒臣還不能飲酒。”樂暢小聲道,眼神卻不自覺地飄向地上冒着熱氣的點心。
舒慈此時還顧不上她,她看着喜極而泣的秦夫人,心裡諸多感慨。
得償所願,就是眼前這樣吧。